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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小周 13

小齊對走廊盡頭的劇院員工喊道:“您好!我是湯貞老師的助理,麻煩您給開個門!”

那工作人員過來, 顯然認識小齊:“我剛剛看你們湯貞老師跑過來了, 人不在?”

門開了, 小齊提著手裡滿滿當當的飲料。

休息室裡空無一人。

湯貞來時拿的劇本就放在桌子上。

“湯貞老師?”小齊把手裡飲料擱下了, 他四處看看, 走進休息室裡的走廊, 挨個房間敲門, 推門,“湯貞老師?”

沒有人。

更衣室地面鋪了淺棕色的拼接地毯,人在上面走也發不出聲音,四周盡是掛滿了戲服與配飾的衣架, 稍微一碰,就帶動一片丁零當啷地響。

湯貞剛剛膝行到門邊落鎖, 接著就被周子軻摟回去了, 周子軻看上去是絲毫不怕小齊發現他們的, 或者說, 他乾脆就很希望被發現, 巴不得現在就叫嘉蘭劇院的人全都知道, 他正和湯貞在一起——就是那個誰想約他都約不到的湯貞,就是那個照顧了周子軻這麼多天,又想把他推開的湯貞。

你幹什麼。這是湯貞說的最後一句話。

周子軻低下頭,他長這麼大,從未有過這種經歷。像做賊一樣,像是個強盜。

這感覺並不壞。

他用鼻尖蹭了蹭湯貞的臉蛋, 不是沉睡時安安靜靜貼在枕頭上的臉蛋,是因為慌,因為怕,因為周子軻的肆無忌憚而透紅了的湯貞的臉。

小齊找了工作人員開啟休息室的門的時候,湯貞的身體好像瞬間變得僵硬。

只有親手觸控過了,摟過了,抱過了,周子軻才確定湯貞真的不是那些雲霧、那些塵煙化作的幌子,湯貞是活生生的人,生活在與周子軻同樣的時空,與他腳踩著同樣的大地、河流。周子軻垂下脖子,他趁湯貞不在意,忽然低頭含住湯貞的嘴唇。

湯貞身體顫了顫,不動了。他被周子軻吻住嘴,眼睛睜得更大,溼潤的眼珠裡映的全是周子軻的影子。

小齊在休息室裡一扇扇推開門,問話聲越來越大:“湯貞老師?湯貞老師?”

周子軻把他們的湯貞老師摟在懷裡。第一次的吻結束了,周子軻的鼻尖還在湯貞眼前,周子軻氣喘吁吁,一雙眼睛緊盯湯貞的臉——連吻起來也和他想象裡的並無差別。

甚至更好,更像是“湯貞”。

對周子軻來說,“湯貞”代表了什麼?

被嚴重挑起的好奇心?無法填補的乏味空虛?還是單純的,因為他看了湯貞的一部電影,他便和艾文濤那些成日拿明星取樂的朋友一樣,也想和這個傳說中的“湯貞”發生一些關係,一些肌膚之親。

可湯貞總是避開他。每當周子軻自覺離湯貞更近了,湯貞便要找各種藉口閃躲和迴避。

可能湯貞也知道周子軻不是個好人。周子軻是個混帳的,冷心腸的,被父母唾棄的,被前女友們詛咒的,令長輩們失望的不肖子。因為周子軻從來不是個善茬,所以湯貞也想離他遠點。

那湯貞為什麼還要對他這麼好呢?

湯貞臉紅透了,耳朵也像滴血。他微張開嘴巴喘氣,溼透了的眼睛抬起來,望周子軻近在咫尺的年輕的面孔。

他們剛剛接了吻,是那種只有在情人間才會有的吻。周子軻把他緊緊抱著。這個前幾天還病怏怏的需要湯貞徹夜照顧的男孩,他到底想要什麼。

小齊走到了湯貞的更衣室門口,大概念著湯貞從不在人前換衣服,害怕暴露皮膚,也不肯讓任何人進他的更衣室——小齊沒有直接轉動門把手,反而是輕推了推門:“湯貞老師,您在裡面嗎?”

周子軻吻湯貞的臉,像吃一顆荔枝一樣,繼續含吻湯貞的嘴唇。也許是幻覺吧,周子軻居然在那柔軟的嘴唇裡嘗到了一股甜味,像是湯貞為他榨的果蔬汁的甜味,又像湯貞衣服裡慣有的那股香味。

從門外忽然響起更大的動靜。

“小湯在哪裡,”是那個導演林漢臣,急步走進來,“小湯來了沒有!幾點了,讓電視臺一直等。”

湯貞的助理小顧跟進來道:“來了來了,湯貞老師和我們一起來的,自己先來換衣服的!”

周子軻今天過來,到底是想做什麼呢。

湯貞汲取了一點氧氣,手撐著地毯,想要起來。

周子軻還半跪在原處,不動,堵著湯貞的路。

更衣室外更吵了,腳步聲雜亂,不知進來了多少人。

周子軻甚至聽見朱塞的聲音,隔著身旁這扇單薄的木門,朱塞一邊安撫林導,一邊在電話裡說:“子軻還沒有走,他的車還在樓下,你們去三樓包廂找一找。”

“我現在在湯貞的休息室,如果你們見到湯貞老師,就把他請過來。”

湯貞低著頭眨眼睛,眼裡那點溼潤的因子擴散了,覆蓋住整面眼球,也許很快會蒸發,或是被湯貞自我消化。周子軻還有點懵,表情很僵硬。湯貞抬起頭,剛剛被周子軻親得通紅的嘴唇抿了抿,湯貞用口型對周子軻道:“你先讓一下。”

周子軻半跪在他眼前,不動。

湯貞眉頭一蹙:“我已經遲到了……”

湯貞沒有指責周子軻,沒有罵他,湯貞仍在和周子軻商量。

周子軻直起身,站起來,讓出了半條路,他看著湯貞從他面前走過去。

湯貞感覺不到疼嗎?周子軻下意識想。

門外忽的有人敲門,伴隨著林漢臣那老頭子的聲音:“小湯,小湯!”林導又對外面道:“小湯應該不會亂跑,工作時間,他很聽話——小湯!聽見我說話了嗎,你在不在裡面?”

周子軻看著湯貞轉頭望向門,湯貞安靜了一會兒,怯怯地出聲音:“林爺?”

他聲音裡沒有哭腔了,倒迷迷糊糊的,彷彿安靜了這麼久是睡著了,才醒。

林漢臣與朱經理既氣憤又感慨:“白天夜裡的,排的滿滿當當全是工作!孩子晚上就睡兩三個小時,怎麼休息,上了臺狀態能不被影響嗎?”

朱塞在旁邊道:“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祝英臺”一身行頭被匆忙穿戴到了湯貞身上,也不怕再弄出動靜了。小齊說:“湯貞老師,小顧在這裡等著您,我先下去把飲料分發了!”

湯貞雙手繞到背後系兜肚的結釦,他匆忙應道:“好!”

結釦垂在了腰窩上,周子軻睜眼瞧著,一聲不吭。湯貞彎腰把手套進繁複的一層又一層薄衫裡,把周子軻剛剛親過摟過,那片彷彿還在發燙的後背和肩頭全包裹住。湯貞始終低著頭,他好像知道背後有人正看他,他眼睛也低著,連透過鏡子的一個對視也不敢有。

湯貞又彎腰穿罩在外面的第二件褲子了,然後是英臺的鞋子。他拿過那件被精心收納在衣罩裡的繡了鳥羽的戲服,拆開罩子,敞開了,披掛在身上,低頭一粒粒扣釦子。

湯貞關上了衣櫥門,這整個過程裡,湯貞始終當他身後的周子軻不存在,他低著頭就打算走。

朱經理在外面打電話:“吉叔……還在找,一眨眼就看不到子軻了。”

湯貞手扶在更衣室的門上,手指握住了門把手。

“他是好好吃飯了,”朱塞在外面講著,突然笑道,“我問他了,今天,早飯也吃了,午飯是也吃了,”朱塞越講越喜不自勝,“還知道主動過來,來蕙蘭的劇院看戲,說想看《梁祝》。”

“十八歲了,子軻也要慢慢懂事了。”

湯貞眼睛垂著,他回過頭,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似的朝背後看去。

朱經理正和吉叔講著電話,忽然瞧見身邊更衣室的門一震,連帶著“砰”得一聲響,又歸於平靜。

吉叔在電話裡興奮道:“那我現在就過去吧!小朱你問問子軻,晚飯他想吃什麼啊?”

朱經理回神:“您就別忙了。再有幾天就過年了,子軻該回家吃年夜飯了——”

湯貞後背緊貼了更衣室的門,周子軻吻他,把他緊抱著。把英臺的外在與內在,把湯貞的整個人,全抱在他的懷抱裡。

周子軻一句話也不說,湯貞只不過回頭看了他一眼,周子軻就好像無形中被什麼牽引了,牽制了。周子軻氣喘吁吁,把頭垂在湯貞脖子裡,吻才剛結束,他又去含湯貞微張開了喘氣的嘴唇。

他似乎是有些話想對湯貞說的,可他說不出來,周子軻天生就不會,不會低頭。他只是像這樣把湯貞抱著——湯貞會明白的,他想他會明白的。

周子軻一度以為自己徹底搞砸了,湯貞出了這扇門,也許就再不會理會他。不會看他,不會關心他,不會再那樣為他徹夜忙碌了——周子軻十分需要這些嗎,好像也不是吧,能照顧他的人明明滿世界全是。

他只是想要湯貞。

湯貞被周子軻居高臨下地吻,不得不仰起頭。

這感覺很奇怪,揮之不去。從剛才到現在,湯貞腦子裡一直是這些印象,蠱惑著他,令他恐懼。他垂下脖子,周子軻忽然親吻了他的耳後,湯貞便覺得連耳後也是滾燙的了。

他是不受控制的,湯貞不知道周子軻對他做了什麼。周子軻抱著他一直吻他,吻得湯貞腦中是雪落一般,所有的念頭、想法支離破碎。

周子軻看上去總是冷冷淡淡的,他五官鋒利,眉宇間天然有股傲氣。生病時再怎麼面色蒼白,明明已經病怏怏的了,也不肯讓湯貞靠近。湯貞吃力地把他從走廊撿進休息室裡,用自己的羽絨服小心翼翼包住他,鋪開小梅花棉被為他保暖,他也絲毫不領情,不感謝湯貞的一丁點好意。

他叫什麼名字,他是什麼人,來自哪裡?湯貞找不到他的名字,工作忙碌時偶爾想起來,也懷疑自己記得的是不是那樣一張面孔,一直找不到,也許是因為從一開始就記錯了,那只是湯貞的夢。

周子軻額頭緊貼在湯貞的額頭上,周子軻流了些汗,眉頭根根溼潤。湯貞眼睛睜開了,視線在周子軻面容上流連,觀察周子軻眉眼的形狀,鼻樑的弧度,嘴唇的深淺。湯貞沒有記錯。

這就是那個人。

林導站起來,他原本正與朱經理和電視臺的編導講話。這會兒一屋子人忽然安靜了。

他們看著湯貞開啟更衣室的門,身著戲服從裡面出來,又很快把門關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湯貞著急道,“糊塗了,穿衣服多廢了點時間……不好意思。”

“好,好,”林導帶著湯貞往外走,“喬賀在樓下等著呢,走。”

朱經理留意到湯貞眼睛有點紅,嘴唇也比往常更紅。朱塞低頭回秘書簡訊的時候,又抬眼看了那扇平凡無奇的更衣室門——那“砰”得一聲也許是他的幻覺。

湯貞在走廊上走,從人群中回了頭,沒有人再去檢查更衣室緊閉的門。小顧幫湯貞拿著熱水杯,把休息室門也關上了。

林導在會議室再一次談劇本,電視臺正拍著,他突然叫湯貞:“小湯。”

湯貞坐喬賀身邊,一直低著頭握著筆看劇本。他眼神飄飄忽忽的,若有所思。林導一叫他,湯貞條件反射腦袋一抬,身體向後老老實實坐正。

“你說說,祝英臺一心嚮往自由,為什麼最後到了梁兄的墳前,她卻不再跑了?”

湯貞眼睛是望著林漢臣的。

“小湯?”林漢臣問。

就在湯貞雙手握住劇本,正準備從英臺這悲劇人生的角度仔細作答的時候,朱塞身後跟著一群嘉蘭劇院的工作人員,把好不容易露面的太子爺包圍在中間,浩浩蕩蕩從會議室門口過去。

湯貞的視線在門外停頓了。

當夜,嘉蘭劇院燈火通明,劇場裡掌聲陣陣不絕。閃光燈中,《梁祝》劇組結束了農曆新年前最後一場演出。演員走上臺來謝幕,湯貞與喬賀還有其他演員們並肩朝臺下觀眾微笑,鞠躬。湯貞的眼神不自覺朝遠處那模模糊糊的三樓包廂上望,臺下記者叫他,湯貞老師,湯貞老師,看我們的鏡頭。

知名建築師潘鴻野在演出結束後一直等在觀眾休息室裡。工作人員把劇組一行人請進來,潘鴻野根本不看前面的人,仰著頭只等湯貞露面。

湯貞早先見過他許多次,再見已經很面熟了。潘鴻野對林導畢恭畢敬,對湯貞也是格外尊重。合影時潘鴻野手攬在湯貞穿著戲服的肩頭上,表現得既親切,又有風度。湯貞也笑,友善地望了鏡頭。等照片拍完,潘鴻野自然而然把手拿開。他對湯貞煞有介事道:“湯貞小老師今天的表演和上一次比,又看得出很多細節上的不同了!”

湯貞問他是哪裡不同。

潘鴻野的朋友在後面等著,這時走過來:“潘工,先讓我和湯貞老師留個紀念好不好?”

演員們一走,休息室裡賓客也逐漸散去。數潘鴻野溜得最快,後面幾位西裝革履的男士瞧見他匆忙的背影和腦後的少白頭,紛紛笑了,連潘工那位朋友也跟著一起笑。

“走吧,喝一杯。”

“不夜天?”

幾個人交換了眼神,笑容更隱晦,走進嘉蘭劇院樓梯的陰影裡。

出道以前,駱天天對自己會擁有什麼樣的未來沒有概念。

他從小長得漂亮,生的好看,胳膊腿細長,古靈精怪。大人們寵他,同學們羨慕他,他跟著體操隊學過體操,在游泳隊裡練過游泳。從小他就是學校文藝演出的中心人物——無論什麼駱天天都能會上一點,所有來學校挑小孩的老師、教練都找上過他,而因為一切都太簡單,駱天天總是半途而廢,他沒有什麼成就感,幹什麼都走不到最後,又被這些隊伍篩下來。

對此,駱天天後來向他哥討教過:“你為什麼這麼厲害,怎麼什麼都會啊?”

湯貞那時候還住練習生宿舍,梁丘雲抱著枕頭和被子去睡小床了,把大床讓給湯貞和來借宿的駱天天趴一個被窩裡。湯貞的劇本還攤在枕頭上,湯貞在這裡背了一晚上了,還有厚厚的半本沒背。“我怎麼了?”湯貞歪頭看他。

駱天天看他那恐怖的比五本課本加起來還厚的劇本,又低頭看自己枕頭上翻開的語文課本,他生氣道:“我背不過課文——”

“別再貪玩了。”湯貞說他,湯貞把駱天天耳朵裡塞的一隻隨身聽耳機摘下來,認真道,“你專心一點背,早就背過了。”

十一歲那年,駱天天的大姨突然來到家裡——有一家藝人經紀公司新成立,把大姨挖了去,一群人正在四處尋找有才華的條件出眾的孩子。大姨對駱天天的媽媽再三保證,藝人公司的培訓就和以前練體操、進游泳隊一樣,對孩子絕對沒壞處。又說,他們一定會好好培養天天,捧紅天天:“不能把咱自家孩子的才華浪費了!”

在十四歲之前,駱天天聽到的始終是這種話:“咱們公司這幾年的練習生裡得分最高的一直是你,天天。等你出道那天,你一定會大紅大紫,出專輯,演電影,到時候可別把大家忘了!”

梁丘雲也不無感慨地對駱天天說過:“你會紅的。”

駱天天坐在他機車後座上,駱天天對紅不紅的其實並不關心,他問:“你什麼時候出道?”

梁丘雲搖搖頭,駱天天看不見他的臉,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綠燈亮起來。駱天天喊道:“我去和我大姨說,我、你、祁祿,我們仨一塊兒出道,怎麼樣!”

梁丘雲把他的機車在路上慢速地開。梁丘雲笑哼一聲:“我給你們倆當經紀人怎麼樣?”

駱天天也高聲喊:“你愛當什麼當什麼!反正我大姨全都聽我的!”

出道以前,駱天天對自己會擁有什麼樣的未來並沒有概念。

十四歲那年,亞星娛樂來了一位“插班生”,他有一個在往後幾年紅遍了全國,令幾億人都記住了的名字。他叫湯貞。

因為練習生宿舍當時住滿了人,公司不得不把這個插班生安排進了梁丘雲住的單人宿舍。就這樣,湯貞走進了駱天天身邊的三人小圈子裡,也走進了駱天天的生活。

駱天天忽然間多了一個哥哥,可隱隱約約的,他過去曾擁有的也在飛快失去。

湯貞出現在亞星娛樂以後,許多人都對駱天天說過,說天天你吃虧了,吃了大虧,讓湯貞把所有本該屬於你的機會全都搶走了。

駱天天當時並不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公司老闆毛成瑞在一次關於“木衛二”的會議上問天天願不願意做“搖滾偶像”。

“什麼意思。”駱天天問,他從來沒聽過搖滾音樂,從小到大他只會唱流行歌曲。

“你和阿貞在形象上已經比較相似了,”毛成瑞想了想,說,“天天想不想嘗試一下別的風格?”

“可我不會啊……”駱天天愣道。

負責“木衛二”的經紀人魏萍不樂意了。她說,毛總,湯貞眼下正火,現在市場上全是他帶來的這股風潮,觀眾們現在就喜歡這種型別的藝人,你讓剛出道的天天唱他不拿手的歌,從中好殺出一條血路,根本就不可能:“別的公司藝人現在模仿湯貞還來不及,公司有這種天然優勢,憑什麼不讓我們利用?”

駱天天那天和他的隊友們坐在會議室裡,就這麼聽著,也不敢開腔。大人們看似在問駱天天的意見,可他們互相爭執,並不會停下來真的聽駱天天的內心想法。

毛成瑞確實說不過魏萍,他餘光瞥了旁邊的駱天天一眼。

“天天,”他意外道,“你的痣呢?”

駱天天抬頭,他愣了愣。“我打了,”駱天天說,猶豫道,“我哥臉上沒痣,乾乾淨淨的,那麼好看……”他頓了頓,瞧著毛成瑞臉上的異色,說:“我也不想有……”

湯貞在電話中沉思。他說:“你和你的隊友們商量過了嗎,天天。”

駱天天抱著話筒嘟囔:“問他們幹嘛,我跟他們又不熟……”

過去幾年,駱天天只在他的四人小圈子裡玩,他不喜歡搭理別的小孩。

“以後你們要一起工作,在一個組合就是同伴了,要相互扶持,”湯貞勸他,“你未來要做組合的主心骨,不能不和大家溝通。”

“木衛二”的其他成員對組合的未來發展方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他們在駱天天面前嘻嘻哈哈的,說半天也沒有一句有用的話,但駱天天知道,到了背後,他們會像罵欒小凡一樣臭罵他。

就像“南北橋”是魏萍給欒小凡組建的組合一樣,“木衛二”從一開始就是圍繞著駱天天成立的,他是主唱,所有觀眾都看他,所有的資源都會向他傾斜。在公司很多人看來,駱天天紅是應該紅,紅是天經地義。如果紅不了,混到和欒小凡一樣去吸毒,那就是駱天天浪費了公司所有人的心血,糟蹋了隊友那麼多年的苦練和未來前途。

駱天天覺得冤枉,每次經紀人魏萍拿這些來壓他,他總覺得不公平。欒小凡一直是毛總的遠房親戚,可駱天天的大姨早在半年前就離開亞星娛樂了。他本來就是所有練習生裡得分最高的那個,他是憑自己的本事在“木衛二”做主唱的。再說了,他都不是自己想出道的。

如果不是他媽一直惦記著,這麼多年來一直對街坊四鄰同事朋友們誇下海口。如果不是“木衛二”的專案準備了太久,魏萍錯失了湯貞,是紅極了眼,死活不肯對天天鬆手。

如果不是他想在梁丘雲面前爭一口氣。

祁祿對駱天天說了他心裡的想法:“我覺得,天天你還是不要和湯貞太像了。”

為什麼。駱天天問他。

祁祿坐在駱天天身邊臺階上,欲言又止。

“你也覺得我特別不如我哥,是不是。”駱天天問。一個冰涼的東西碰到他的小腿,駱天天一看,祁祿給他買了橘子汽水。

“我沒這麼說。”

“不用安慰我。”駱天天說。

祁祿向來不善言辭。“你和湯貞不一樣,你有你的好,你沒必要學他。”

駱天天看他一眼。“我哪兒好,”駱天天說著,面朝向祁祿轉過來,“你現在告訴我,祿祿,我哪兒好,”駱天天把手攤在祁祿面前,耍賴一樣,“你說五條兒,就說五條兒我哪裡好。”

自從“木衛二”的出道排上日程,駱天天已經很久沒和人耍過這種無賴了。祁祿撓了撓頭髮,他掰著手指,一條兒一條兒地想,說,駱天天到底有哪裡是和湯貞不一樣的好。

駱天天聽著祁祿在他身邊費盡口舌,他突然笑了。祁祿這神經病,連“天天你家裡養貓,你會照顧貓”這種都拿出來當優點說了。

“你怎麼對我這麼好。”駱天天眉毛一耷拉,拎著手裡的汽水瓶。

祁祿看著他。

“我都和雲哥學的。”祁祿道。

“梁丘雲不是什麼好人,”駱天天用手裡的汽水瓶在地上劃,“你以後別學他了。”

祁祿還看著他。

“雲哥說……”祁祿猶豫了一下,“他說等咱們出道那天,他想請咱們吃飯。”

“我不去,”駱天天立刻道,“他那點破錢,請得起嗎他。”

祁祿還在懷念昔日四個人的友誼。祁祿是個傻瓜,到現在還總希望駱天天和梁丘雲能和好。可駱天天已經不需要梁丘雲了。駱天天身邊的小圈子,從最初的三個人,變成四個人,隨著湯貞這個“插班生”越來越忙,總是見不著面,如今就剩下他和祁祿兩個。

“‘木衛二’那幾個人都特不喜歡我,”駱天天說,那天回家的路上,他告訴祁祿,“我哥讓我和他們相互扶持。他們不會扶持我的,只有你會扶持我。”

“他們不是不喜歡你,也不是不扶持你,”祁祿說,“是還不瞭解你。”

駱天天抬頭看了祁祿。

駱天天一度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問題。之前他一直沒有發現,是後知後覺,才意識到梁丘雲一直討厭他。他心裡那麼惦念的人,其實根本就沒有對他認真過。

那為什麼祁祿還不討厭他呢。

祁祿把駱天天送到家門口:“你早睡吧,明天還得訓練。”

“魏萍這兩天半夜給你打電話嗎?”駱天天問。

“打。”

“她是不是有病啊。”

“她是怕你貪玩,不好好練習,”祁祿說,又想了想,“你也不用太緊張,我走了。”

祁祿是個好人。駱天天想。雖然他不明白,人為什麼會像梁丘雲那樣善變——記憶裡他爸喝多了的時候,也是好端端的突然變一張臉。

但至少現在,祁祿還是那個好人,從小到大,一直這麼好。

所有人都走了,駱天天家門外的巷子裡空空蕩蕩,只有祁祿還在駱天天身邊。

“以前我還想過,我跟你,還有梁丘雲,咱們仨一塊兒出道呢!”駱天天抬起頭對已經轉身走到巷口的祁祿說。

祁祿回過頭。

“他和湯貞一塊兒,咱們倆一塊兒,誰也不落下!”祁祿道。

那一年的六月十九日。

駱天天被人從損毀的車裡拖出來,下一個被拖出來的是祁祿。他們剛剛參加完“木衛二”出道前的第一次錄影。駱天天毫髮無傷,而祁祿身上的打歌服只穿過一次,就已經被車翻過來時摔碎的車玻璃弄得一身碎末,玻璃碎片落了一身,把衣服劃開好幾道口子。祁祿頭耷拉著,有血從他頭上脖子裡往下流。

出道以前,駱天天對自己的未來究竟是如何想象的呢。

做偶像,在臺上唱歌,跳舞,盡情耍寶,扮酷耍帥。和自己一起長大的朋友、兄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握著話筒說些逗歌迷開心的俏皮話。他們在電視機裡聊天,笑鬧,做遊戲,一切看起來輕鬆、簡單、快樂、愜意。

“天天,”經紀人魏萍在辦公室裡,當著其他四位成員的面,把翹班的駱天天叫到跟前,“祁祿在車裡護著你。他是用他自己的前途,換了你的前途。現在‘木衛二’出道延遲,大家的前途都拴在你一個人身上,你還不好好練習——”

“天天,”祁祿坐在病床上,脖子上還纏著一圈圈的紗布,駱天天再一次翹班來看他了,祁祿在紙上寫,“你唱歌比我好聽。”

又寫:“我不喜歡唱歌,我也不愛說話。”

“你再這麼哭,嗓子哭啞了,咱們倆練這麼多年,誰都沒法唱了。”祁祿無可奈何道。

有一句話橫亙在駱天天嗓子眼裡:我不是自己想出道的。

過去他說這句話,孩子們都羨慕他,那是一群日思夜想出道卻不得的人,大人們則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都是大人逼你的啊?”

而現在他再說這句話,魏萍會上來給他一個巴掌。

“木衛二”比原定計劃推遲了半個月出道了。最開始的那段日子,駱天天過得渾渾噩噩,所有事情都不真實。他頂著“小湯貞”的頭銜,在報紙上獲得了爆炸一般的版面。湯貞也專門排出日程,幾次帶著駱天天,帶著自己的後輩“小湯貞”一起演出、參加各種收視率奇高的綜藝節目。

駱天天原以為,如果有一天他和湯貞一起站在臺上,全中國怕是就沒有別的藝人可以比過他們兄弟倆的風頭。

可事實是,駱天天依著臺本做開場的自我介紹,結束時和湯貞一起唱了一首歌。除此之外,這個節目就不需要他了。沒有任何人可以分得湯貞的光芒,連臺下的攝影機都不允許。

不認識的觀眾說,他是誰,他怎麼和湯貞這麼像。

認識他的觀眾則回答:“他就是那個小湯貞!”

各地演出機構給魏萍的辦公室打電話,他們約不到 mattias 的演出,便轉過來約木衛二:“你們公司是不是出了一個小湯貞啊!”駱天天在她的辦公室裡,猶豫再三:“他們都不知道我叫什麼。”

“他們會知道的。”魏萍向他保證。

“木衛二”首張單曲在公司的力推下,在湯貞本人的加持下,最終成績不功不過,雖然和 mattias 無法比較,卻也已經重新整理了南北橋過去的最高記錄。那個數字對駱天天來說略顯寒酸,可對經紀人魏萍本人來說,卻已經是成功了。

“再接再厲,趁熱打鐵!”魏萍拍駱天天的肩膀。

錄製第二張單曲的深夜,亞星娛樂的董事長毛成瑞來到了錄音棚裡。

“天天,來。”他隔著一面玻璃,招手叫他。

駱天天摘下耳機,從裡面出來。

從十一歲那年,駱天天被他大姨牽著手帶到毛成瑞面前,到如今毛成瑞終於看到他出道了,八年,對駱天天來說,在“亞星娛樂”的生活幾乎佔據了他生命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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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成績……我不喜歡……”在毛成瑞面前,駱天天說了實話,他頭垂著,“我原本以為……毛總,我和我哥,真的差這麼多嗎?”

“不差那麼多。”毛總說。

“那為什麼我們的銷量,連 mattias 的一半都不到?”這和駱天天原本以為的並不一樣。

毛成瑞對駱天天說,收藏家會為了一幅拙劣的真品一擲千金,卻不會爭相購買一張完美的仿作:“從第一天進公司我就告訴你們,去找自己的路。”

毛總鋪開錄音棚咖啡桌上的餐巾紙。他用筆在上面畫了一個星球,那是“亞星娛樂”標誌性的星球logo。毛總在星球四周畫了第一條軌道,軌道上生出一隻圓圓胖胖的小飛船。在相反的方向,毛總又畫了第二條軌道,一顆圓圓的鑽石般的小衛星鑲嵌在上面。

毛總寄希望於駱天天能主動從“木衛二”內部,趁一切還有挽回餘地的時候,扭轉局面。

駱天天也希望這輛正在加速行駛的火車能找到它的方向。

“木衛二”的第二張單曲在魏萍的催促下火速發行,不僅沒有抬高第一張的餘熱,成績反而大幅跌落,銷量慘淡。對魏萍來說“木衛二”只是一個專案。對駱天天和他的隊友們,這就是他們唯一的組合,是他們的全部。

觀眾只肯為這場大型模仿秀掏一次錢,他們寧願看那些跑調的五音不全的歌手在臺上出乖露醜,也不願意花費時間去看駱天天們辛苦排練無數遍的模仿演出。

幾次演出結束,駱天天坐在後臺的化妝間裡,“木衛二”其他四個人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出道前所有人都盼望著自己會有一個好結果。可“出道”並不是結果,只是另一個開始,一旦走出了亞星,外面世界競爭之激烈,規則之殘酷,觀眾的難以捉摸,根本不是亞星區區練習生班子裡的小小鬥爭可以比的。

出道以後,駱天天和湯貞見面的機會反而多了。在節目後臺,在演出現場,湯貞一有時間就過來陪他,湯貞還在擔心祁祿的意外會給駱天天帶來什麼影響,這讓駱天天心生愧疚——他已經好幾個星期沒去看過祁祿了。“木衛二”這種成績,讓他怎麼有臉去。

駱天天把毛總上次告訴他的對湯貞講了。湯貞聽了,沉默了一會兒。駱天天以為湯貞會給他拿定什麼主意,像魏萍那樣。

可湯貞只是過來,再次把駱天天抱住。

“天天,你的前途,你的未來……你自己要想清楚,”湯貞在他耳邊道,“無論你做什麼決定,哥都支援你,會幫你。不用怕,也別擔心。”

湯貞約天天一起去探望祁祿。

駱天天想了一會兒,還是找藉口回絕了。

湯貞似乎是無所不能的,可他並不能控制整個宇宙,有些時候,他甚至連自己的歌迷都控制不了。駱天天以“小湯貞”的形象發了第三支單曲,無論湯貞本人如何去推薦,如何在魏萍的懇求下安排檔期,帶“木衛二”五個人上遍了幾乎所有能上的節目,不僅在大眾中間沒有引起更多好感,反而激起了湯貞龐大歌迷群體的集體逆反。

印著“木衛二”唱片封面的海報被從街頭巷尾撕下來,駱天天還沒有得到屬於他自己的歌迷,就惹來了越來越多的罵聲,有些音像連鎖商店甚至因為受不了湯貞歌迷的投訴,主動下架了“木衛二”的最新單曲。駱天天不明白他做錯了什麼,或者哪一步是錯的。對於眼下正在發生的一切,他並不能理解。出道以後這樣高強度的工作,大腦因為缺少休息也日漸麻木了,想事情都想不太明白。

湯貞能給他們的資源全都給了,不僅幫助越來越小,甚至開始起反作用。駱天天有時候會在錄影現場遇見梁丘雲,自從那一夜過去,兩年了,駱天天與他沒說過一句話。梁丘雲也不主動找他,在攝影棚裡,梁丘雲只在湯貞身邊關懷備至。

他想睡湯貞,他想要湯貞。駱天天心裡明白。

你他媽算哪根蔥,也敢碰我哥。

“木衛二”出道後局面的失控終於開始令經紀人魏萍火燒眉毛了。原本與湯貞身在同一個公司這種巨大的優勢,在觀眾的愈加不滿中化為烏有 。魏萍試圖找些別的辦法,可無門無路。

還是湯貞去同合作多年的電視臺商量,給“木衛二”單開一個節目。湯貞不參與,讓幾個年輕小輩單挑主持大梁,有了自己的節目,一方面是歷練,一方面也可以逐漸積累固定觀眾。

駱天天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距離第一期錄製只有不到三天了。電視臺方面沒有召開製作會議,沒有編導聯絡他們,只給了一個負責人的電話號碼。駱天天聯絡不到其他隊友,他作為隊長,壯著膽子,隻身跑到電視臺去。

幾個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正在走廊裡面聊天,根本沒注意到從外面進來的駱天天。其中一人說:“圈裡這事兒我看的多了。湯貞眼下想提攜這個後輩,‘小湯貞’‘小湯貞’的,以後‘小湯貞’一旦紅了,他這個大湯貞沒處後悔。”

“郭姐打電話了,說都是一個公司的,湯貞老師沒法兒拒絕。”

這一檔以“木衛二”為主角的綜藝節目只播出了兩期,最終因製作低劣,收視率極低而被電視臺無奈腰斬。

駱天天從小聽慣了媽媽的嘮叨,還有爸爸在門外的打砸、爭吵。他喜歡呆在自己房間,或是乾脆跑去梁丘雲的宿舍,躲進梁丘雲的衣櫃裡,外面無論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別人的事,駱天天漠不關心,那與他沒有關係。

可“木衛二”發展到眼下這個地步——這列火車在風中橫衝直撞,軋得鐵軌轟隆作響。駱天天真的希望它停下來了。那軋的是什麼,是駱天天未知的前程。

沒過多久的一天下午,駱天天突然接到魏萍的電話,要他去公司。駱天天原本正在家裡打著腹稿,好像小時候在班主任面前總低著頭一樣,面對魏萍,駱天天總是緊張,想說兩句話,也要提前反覆想好:如果“木衛二”暫停一段時間的工作怎麼樣,或者換別的……什麼都好!只要能以一種新的形象出現,能重新出道……不去做“小湯貞”了,他只是“駱天天”。無論銷量會怎麼樣,至少不會被罵成現在這樣。

一進魏萍的辦公室,魏萍就告訴他,公司安排他今天去吃飯。

“什麼?”駱天天問。

“有位老闆在電視上看見你,很想認識你。”魏萍叫駱天天到她辦公桌前。

桌面上攤開著幾張舊報紙,幾本舊雜誌。那報章上皆是些不堪入目的文字,捕風捉影,在發黃的年歲裡對湯貞肆無忌憚地詆譭和諷刺。

“我知道你現在著急,天天,”魏萍抬眼看他,“你現在在報紙上被人嘲笑,在網路上捱罵,公司的人還淨嘴碎說風涼話,你心裡不痛快,萍姐都明白。你看看,你看這些報紙,但凡是做偶像出道,誰都是這麼千刀萬剮著過來的——”

駱天天低頭瞧著那些報紙。

他只以為上臺演出就可以做偶像,他沒想著要受千刀萬剮。

“天天,你只要堅持下去,你就會是第二個湯貞。而一旦你堅持不下去,”魏萍從旁邊拿出一疊檔案,是“南北橋”因主唱欒小凡吸毒被捕,暫時停止活動的通知,摔在那些報紙上,“拿不穩自己的心態,你的下場就會是這樣。”

“萍姐……”駱天天抬起眼睛來,看了魏萍,“我想……”

魏萍瞪圓了雙眼:“你想什麼?”

駱天天咽了咽喉嚨。“我不想做‘小湯貞’了。”他坦誠道。

“想什麼呢你!”魏萍劈頭蓋臉這一句。

“才剛剛開始遇到失敗,這麼一丁點失敗,你就堅持不下去了,”魏萍氣急敗壞道,“你以為走出一條自己的路那麼簡單?天天,你看看自己,咱們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放著湯貞的便宜不佔,你想去做自己,你知道這有多異想天開嗎?”

駱天天舔了舔嘴唇。

“可我……我現在沾不上我哥的便宜啊。”

魏萍說:“你以為現在市場上的這些歌星、影星,他們從一出道就是現在這樣?一出道就可以做自己,就有他們自己的姓名?我告訴你,你剛剛出道,你沒有經驗。所有人,都是受過前人的餘蔭,戴過前人的帽子,又踩著前人的屍骸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駱天天皺著眉頭,他聽不懂這意思。

魏萍低頭看桌上的報紙,她把那疊“南北橋”的檔案收起來,心平氣和,問駱天天,知不知道“方曦和”是誰。

駱天天搖頭。

又點頭。

魏萍道:“湯貞剛出道那兩年,因為風頭太盛,被競爭對手買通了記者,大肆曝光負面|新聞。湯貞的經紀人郭小莉設法牽線了新城影業的方老闆,給湯貞做後臺。”

“從那之後,不僅湯貞所有負面|新聞一掃而空,方老闆還出人出錢出力,用盡最好的資源把湯貞一手手捧起來,這才有了今天的你哥。否則只憑湯貞他自己,你以為他能有今天?”

駱天天眼睛睜大了。

他只知道這些年有不少人說過他哥和那個方老闆的風涼話,他並不知道還有這種事。

魏萍瞧著駱天天這副傻模樣,嘴角突然一動,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她說:“今天想約你吃飯的這位年輕老闆,不是方曦和,但他與方曦和關係匪淺,在圈子裡也人脈深厚。這是你最好的機會,天天,只要抓住了,我們想要什麼前途就都有了。”

“就我自己去,他們四個呢?”車在路上,洗過澡,穿著新衣服,梳了新發型的駱天天時不時問,他自己一個人,難免不安,“就吃個飯?”

“吃吃飯,聊聊天,”魏萍在旁邊,把駱天天的手握在手裡,“孩子,到了那個地方你記住,無論如何,要哄小甘總高興,要讓他喜歡你。”

小甘總,這就是要約駱天天吃飯的那個人。

魏萍信心滿滿。就算是“木衛二”出道前夕,駱天天也沒見她這麼胸有成竹的模樣。似乎在魏萍看來,再優秀的單曲,再完美的演出,再大再重要的報紙雜志版面,也比不過這一通甘老闆打來的陌生電話——魏萍把駱天天帶到現在,彷彿等的就是這一天。

車開往一個叫做“不夜天”的地方,據魏萍說,那是甘老闆的產業。途中經過一處路口的時候,魏萍突然指了窗外,遠處有一棟中式的角樓。

“看見了嗎,那裡,那後面就是‘望仙樓’!”魏萍說。

“什麼樓?”駱天天問。

“就是你哥每星期去陪方曦和吃飯的地方。”魏萍的語氣耐人尋味。

我從沒聽我哥和我說過這個。駱天天說

你還小。魏萍道。“湯貞步入社會這麼早,見識得比你多多了。有些事,你問了他也不會告訴你的。”

“為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了你,你不就和他一樣紅了嗎。”魏萍笑道。

“不夜天”的大門在那一天|朝駱天天開啟了。

那列高速列車在迷霧重重的山道上,載著駱天天越開越遠。駱天天害怕了,反悔了,他坐在車上,想停車停不了。車頭一旦越過了“不夜天”的大門,駱天天便是想跳車也跳不成了。

很多關於“小甘總”的傳言,駱天天都是後來才知道的:甘清是如何在方曦和的酒會上對湯貞的真人一見傾心,是如何被方曦和一而再,再而三當眾痛斥,又如何在湯貞面前吃了好幾回的閉門羹。

所以甘清在事實上,是拿駱天天當作湯貞在報復的。

第一次見面,說是吃飯,甘清的套房裡連張餐桌也沒有擺,駱天天緊緊張張地進去,又在凌晨時分衣衫襤褸,頂著兩個腫眼泡落荒而逃。第二次見面,駱天天被身邊的眾保安挾持著,他肩膀發抖,又氣又怕,他問甘清怎麼會有那些照片,怎麼可以派這些保安去他家,他這番話也許是特別天真,逗得甘清在書桌前頭直笑。

那個時候甘清還沒有表現出他真正的喜好。“小湯貞”跑不了,這個孩子有一萬個理由,不得不向甘清服軟,而甘清甚至都不需要什麼真正的手段,就能嚇得“小湯貞”渾身發抖,哭個不停。

“小湯貞”確實涉世未深,擁有那一類人特有的臉皮薄、好面子的特點,看他那個姓魏的經紀人的行事作風——這“小湯貞”多半又膽小怕事,是個沒有多少主見的孩子。

對甘清來說,這大概就是天上掉下來給他拿捏的。

駱天天雖然膽小,雖然臉皮薄,經不起恐嚇和威脅,但他骨子裡確實任性、驕縱,他就不是那種聽話的人,他會哭,會喊疼,受不了了他還罵罵咧咧的,他從小就是這樣的,不可能魏萍說一句他就能忍住了。

他沒少在甘清那裡受懲罰。

他忍耐著,煎熬著。每週一個夜晚的痛苦難眠,換來的是其餘六天的平和安寧:因為不斷有新工作透過他找上“木衛二”,後臺化妝間裡的氣氛逐漸熱絡;隊友們臺下對駱天天表現得親切友善,到了臺上也把他捧著,不會再給駱天天難堪;電視臺拿了甘老闆慷慨的投資,專門開出新節目,製作經費高得離譜,以至於誰都不敢敷衍;報紙雜志也漸漸拿下了那些嘲諷“小湯貞”的娛樂評論,他們在專欄中鄭重告訴讀者,這一位亞星娛樂前途無量的新星,湯貞的正牌師弟,他有自己的名字,叫駱天天。

公司裡,經紀人魏萍打著如意算盤,一見到駱天天便笑,親如母子,時不時還和小甘總那邊打個電話,報告天天最近的工作情況。而回到家裡,媽媽也每天像過節似的,媽媽說,前段時間哦,天天真叫媽媽擔心死了!

朋友親戚,街坊四鄰都找上門來,駱天天在家每吃一口飯,要被他媽媽拉著和五、六個人合影、簽名。

祁祿坐在駱天天面前,在高檔餐廳的便籤紙上寫:新歌我聽過了。

很好聽,天天。

駱天天兜裡揣的都是票子,他有的是錢,以前他總讓祁祿拿零花錢給他買橘子汽水,而現在,他可以請祁祿吃天底下所有所有的好東西。

“萍姐找了個特厲害的製作人,”駱天天對祁祿不無抱歉地笑了,“這次單曲成績挺好的,不然我都沒臉出來見你了!”

祁祿看著駱天天。

“你的額頭怎麼受傷了。”

駱天天伸手一摸,他記得他來前化妝了。

“在錄音棚撞的。”駱天天對祁祿心虛道。

祁祿寫字的手停了一會兒。“天天你現在說話,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

駱天天一愣。

“別太累了。”祁祿這樣寫。

駱天天並不覺得累。如果一定要說,只有折磨。

駱天天以前常常想,為什麼身在同一個公司,所有的事情對他都是如此的難,而湯貞看上去卻那麼輕鬆,做任何事都簡單。

湯貞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這些年來,湯貞在外面又到底在承受什麼?

甘清有一次坐在書桌前吃粥,他突然問起湯貞的事:“你是他親弟?”

不是。駱天天紅著眼眶說。

“我說怎麼姓不一樣。”甘清從旁人手裡端了一碗粥,親手拿給駱天天。

“但他對我好,”駱天天抬頭道,“和親哥一樣。”

怎麼個好法。甘清還挺有興趣。

駱天天喜歡和甘清說話。一旦轉移了甘清的注意力,他就不會總想折騰他。

我高興了,難過了,餓了,冷了,缺錢了,我就去找他。駱天天說。

甘清說,那你在我這兒的事,你問過他嗎。

駱天天愣了,搖頭。

“湯貞和我方叔叔,他們是一塊兒的,我不行,”甘清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他手端著喝到一半的粥碗擱在膝蓋上,對駱天天道,“要不這輩分兒就亂了,你懂嗎。”

駱天天並不總是能接上甘清的思路,他有時候聽不懂。

珍貴的休息時間就這樣結束了。

湯貞有一次在活動後臺見了駱天天,他試了試駱天天的額頭:“天天,你怎麼穿這麼多?”

駱天天能說什麼呢。以前什麼委屈、煩惱,他都對湯貞傾訴。可“不夜天”裡發生的事,駱天天頂著“小湯貞”的名頭,讓甘清做下的那些事情,駱天天上哪裡去找字眼和湯貞開口。

“哥,”駱天天問,“望仙樓好玩嗎?”

湯貞聽見這句,神色一變。

駱天天仔細觀察著,湯貞臉上,脖子上,手腕上,是一點奇怪的傷痕也沒有的。

“你怎麼問這個,天天。”

“我……好奇,我就是問問……”

“有人請你去嗎?”

“沒有。”

活動主持人過來找湯貞了,湯貞的幾個助理都在一旁。湯貞一把握住了駱天天的手,他神情嚴肅:“不要去那裡玩,也別答應不認識的人去那裡吃飯。”

“我不去。”駱天天立刻搖頭,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魏萍說,望仙樓分裡外兩層,裡外都是新城影業方老闆的樂園,看著比“不夜天”豪華,但其實沒什麼不同。

那一年的平安夜,駱天天率領“木衛二”參加了電視臺的晚會直播。演出一結束,他甚至顧不上去找湯貞說一句話,就被甘清派來的車匆匆帶走了。

那一夜,城裡一隅依舊是“不夜天”。駱天天第一次被帶進了甘清的盛大派對裡,他脖子上戴著松枝和槲寄生纏成的頸環,他是屬於不夜天的聖誕大禮。

我不是駱天天。他始終在腦中想。我不是駱天天。

駱天天又怕苦,又怕疼,根本是不可能撐過去的,遇到這種事,他活不下去,他會死的。

他在意識混沌中睜開眼睛,周圍那麼多人叫他,他們叫他“小湯貞”。

原來我是湯貞。駱天天在沉淪中想。原來我是湯貞啊。

哥。

你救救我,哥。

我是湯貞啊。

最早的時候,駱天天夜裡做夢,除了夢見媽媽、魏萍、祁祿,就是夢見梁丘雲眼裡的冰冷和嫌惡,那麼多的議論聲、嘲諷聲、笑聲噓聲把他裹挾著,他逃不掉。醒來時,他聽見甘清叫他“小湯貞”,他開始發現被動承受可以緩解人的無力感。

後來他再沒有夢到那些人那些噪音,相反的,他開始每一天都夢到甘清,夢到“不夜天”。那一張張笑臉反反覆覆在腦海中出現。夢裡的他耳邊是呼嘯的風,他被人從五層樓上丟下去,頭朝下,無依無靠地墜落。

驚醒時,駱天天總是一頭是汗,他雙眼瞪大了,在被窩裡喘著粗氣。

一轉頭,梁丘雲就睡在他身邊。

他分不清到底哪一種噩夢更恐怖。

車燈照進城西一片老舊小區,路上積水多。駱天天揹著包,下了車。單元門前垃圾箱旁,幾隻小野貓正趴在一個散開的塑料袋裡覓食。梁丘雲下車時把車門用力一關,幾隻小貓瞬間竄進了垃圾箱後的樹叢裡,是被他嚇跑了。

駱天天最初去梁丘雲的家,是因為無處可去。從“不夜天”逃出來的那個晚上,駱天天衣衫襤褸,身上到處是傷,他要是回家會把媽媽嚇到的。梁丘雲車停在路口,人在那裡吸著煙等他。

後來駱天天去梁丘雲家,則是因為反覆做噩夢,他連閉眼都心驚。

他們兩個人相識近十年,親密了三年,爭吵了三年,冷戰了三年,兜兜轉轉又回來。如果不是駱天天有朝一日終於出道了,終於體會到所謂的“人情冷暖”“世事多艱”,也許他們兩個永遠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我也努力唱歌了,我也努力演戲了,”駱天天曾對梁丘雲崩潰道,“但有湯貞在,誰看我啊?”

“我男朋友對我挺好的,你看不起我?”駱天天也曾哽咽著反問梁丘雲,“那你怎麼看得起我哥的?”

都市夜景上空,湯貞正在巨幅的相機廣告上微笑。與湯貞相比,所有人都顯得卑微而渺小。

“誰跟蹤你。”梁丘雲問。

“我哥的那個戲迷。”

“潘鴻野?”

“嗯。”

報紙上說,業界知名爛片王,票房毒藥,湯貞所在 mattias 組合的隊長梁丘雲,主演新片《狼煙》陷入資金困局,專案恐將流產。

“你的臉怎麼了。”

“……”

“你去找方曦和了?”

駱天天盯著天花板上,那裡懸吊下來一根燈繩。

“我去問問甘清,讓他借點錢給你。”

“不用。”

“你不就是缺錢嗎。”

梁丘雲坐在床邊,點了一支煙道:“你男朋友的錢不是錢?”

他在怕錢砸進去了,還是會被方曦和弄得專案不得善終,把所有的投資都賠掉。

駱天天愣了一會兒,還盯著那根吊線。

“我作主,不用你還。”

駱天天又用了好一會兒才睡著。他抱著梁丘雲不撒手,像抱一個兒時最喜歡的玩具,沒有別的了。

凌晨五點多鍾,外面又傳來雨聲。梁丘雲從床上跳起來,他突然想起還有幾雙球鞋晾在陽臺上。

夜裡連下兩場雨,球鞋早已被泡得透透的了。如果這幾天一直是這樣的鬼天氣,恐怕鞋要發黴了。梁丘雲用力關上陽臺濺雨的窗子,他仰起脖子,看窗外烏雲密佈的天。

“你不要看著太陽好,就想去追。”

方曦和的聲音彷彿又出現了。

“太陽耀眼,熾烈,會把周圍的一切照進黑暗。離他太近了,他不會照亮你,只會毀滅你。”

酒吧老闆從外面進來,拍拍肩頭:“又下雨了。”

周子軻坐在吧檯邊,他喝得有點多了,藉著頭頂昏黃的光線,他把手裡一張寫著“d3組,周子軻”的身份牌來回翻看。

這張薄薄的卡片對於湯貞,是“生命的救贖”,是“改變人生的機會”,是一個甚至比湯貞這個名字本身還要寶貴的“身份”。

可對周子軻來說,這不過是一張獵場的出入證而已。

他並不想傷害湯貞的感情——在周子軻十餘年的生命裡,這是很罕見的一件事。

一夜情很棒。周子軻想。速戰速決是很棒。

可和湯貞相處的時候,他還是總想多要點什麼。

他把身份牌放下,又拿吧臺上的煙盒,抽出一支。周子軻伸手揉自己發酸的眼睛,他拿起手機一看:凌晨五點了。

從嘉蘭劇院的更衣室分開到現在,沒有收到湯貞的任何簡訊或來電。

不知道他在家睡覺了沒有。周子軻想著,翻了翻打火機。

不知道湯貞還生不生氣。

“我告訴你們,布加迪當然要選定制的,獨一無二,彰顯品味,這才叫做頂級奢侈品!”

“不不,小濤兒,這種車他不能上路。”

“怎麼你怕我沒錢?”

“不是錢不錢的,你開這車一上路,路上不得全看你啊?交警他也得看你,看見你他就查你,跑個超市叫你靠邊停車十回,你受得了嗎。”

“濤哥,這車真不能買,時速四百,一腳油門下去十二分沒啦。”

“不安全!”

艾文濤坐在幾個同學中間,眾人齊看同一本汽車雜誌,艾文濤點頭道:“哥兒幾個說的確實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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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濤哥省下三千萬,買什麼不行啊!”

酒吧老闆過來,問艾文濤他們還要點什麼。艾文濤這時才注意到時間。

“外面又下雨了?”他問。

“下了有一陣兒了。”老闆道。

周子軻還一個人在吧檯邊上抽他的悶煙,艾文濤過去一看,一捏煙盒,又空了。

周子軻一看就困了,眼皮將將抬著。周子軻把艾文濤好奇要瞅的那張身份牌拿回來,揣褲兜裡。

“哥們兒,咱回去睡覺吧。”艾文濤說。

本來今天就是因為周子軻心情不好才特別待到這麼晚的。

周子軻偏頭看了一眼窗外,雨水淋溼了落地窗,水痕枝蔓叢生。

艾文濤眼瞅著周子軻就穿著身上這件黑色夾克,傘不拿,帽子也不戴,就這麼低頭出了酒吧的大門。

雨大風大,艾文濤撐了傘,又拿一把,他在雨幕裡叫:“哥們兒!傘!!”

從電梯出來,一路向前延伸的是年輕住戶溼淋淋的腳印。

他把被雨淋得冰涼的手指放在嘴邊哈氣,然後按開了門鎖。

湯貞身上披著外套,側躺在臥室大床上睡覺。他手邊攤開了幾本書,還有筆記。他像是通宵都在工作,不知是幾點睡著的。

周子軻頭髮溼透,下巴往下滴水,連腳上的球鞋也被水泡透了。他搖搖晃晃踩在湯貞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就這麼走進客廳。他生性|愛闖禍,他不覺得這有什麼。

進了臥室,走到床前。周子軻低頭看了床上的湯貞,他把手按在湯貞身邊。

湯貞感覺自己在向下沉,有人壓住他。他在夢裡醒過來,眼睛一睜,周子軻近在咫尺。“你回來了?”湯貞下意識問。

再看才發現不對。周子軻渾身是水,他眼睛睜著看湯貞,睫毛上都是雨水。湯貞伸手扶他的臉,周子軻臉頰滾燙。“你別生氣了,”周子軻眼皮半垂下來,對湯貞道,“我下次不會……我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天天回憶之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