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楠從焦唯那裡收到喬旭剛剛從閻王殿走了一遭的訊息後, 忙把剩下的工作飛快地安排好，然後和焦唯一起去醫院看望喬旭。
她對喬旭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感情，這次去一是幫樊姐帶去問候，二是焦唯說她沒辦法一個人面對icu病房裡的喬旭，想要她陪著。
兩人前往醫院的路上，焦唯緊張地攥起手，一直做著祈禱的動作。等紅燈時，錢楠騰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別擔心，醫生說他已經脫離危險了。”
焦唯嘴唇動了動, 沒說話。
錢楠沒有再說什麼安慰的話，她知道自己這時候說什麼都是徒勞的，喬旭的病是絕症, 惡化得又特別快, 能多活幾天都是幸運。至於那些“他一定會沒事的”之類的空泛話，根本沒必要說。
說了也不可能實現。
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奇蹟，但喬旭他已經沒有得到奇蹟的機會了。
趕到醫院，錢楠第一次見到喬旭的家人, 應該是他父親, 一個蒼老卻背脊挺直的老人。
焦唯打起精神，抱著鮮花走過去道：“叔叔好，我們是喬旭的朋友，來看望他。”
老人點點頭：“你們有心了，謝謝。”
錢楠跟在旁邊聽他們聊天, 得知喬旭這次脫離危險也堅持不了幾天時，心裡一空。
一個鮮活的生命即將走向死亡，無論這個人與自己有沒有關係，聽者心裡總歸是有些悵然難過。
“我聽說，他今天有新歌發到網上了。”老人苦笑一聲，“他是個有才華的孩子，是我沒教好他，讓他走了太多彎路，養成一身惡習，落得今天的下場，活得一點價值都沒有。”
焦唯鼻子發酸，說不出話。錢楠看她通紅的眼圈，猶豫片刻，伸出手臂將她攬住，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做完這些，她說：“喬老師的新歌一定會讓大家記住他的，只要還能被人記住，生命就是有價值的。”
老人看她一眼，嘆了聲氣。
錢楠的手機突然響起，她跑到陽臺邊接起電話，是下屬說有媒體要採訪他們。
“拖住記者，現在迅速調保鏢來醫院，不能讓他們接近喬旭的病房。還有，宣傳主題還是選擇plan a，主打激勵和生命的價值，去掉所有祈福的內容，沒必要。我們只用歌曲質量和資料說話。”
一系列事情安排完，她回到病房外，對喬旭的父親說了即將安排保鏢的事，老人沒有異議，焦唯則輕說了一聲“謝謝”。
謝謝錢楠和樊姿不計前嫌，能在喬旭離世前給他最後的體面。
很快，保鏢到位，記者也舉著攝像機紛紛前來，爭前恐後地想要得到喬旭病情和死亡的第一手資料。焦唯冷眼看著這些吃人血饅頭吃得不亦樂乎的記者們，忽然很慶幸喬旭現在還在昏迷中，看不到這殘忍的一幕。
錢楠也有些唏噓，聽過喬旭唱歌的人都說他有才華，但他自己走錯了路，一步錯步步錯，到最後他竟然只能憑靠死亡才能再博得一部分關注了。
生命到底算什麼呢？
總有人說人命關天，那麼，犯過錯的人命又算什麼？
錢楠已經能夠想象到記者會如何擬定標題了，什麼“昔日創作型歌手喬旭命懸一線，新歌釋出意欲為何”，大抵就是這個為題，然後擅自揣測一大堆樊姿工作室助他發新歌的意圖，再扯一扯當年發生的事，最後把樊姿和喬旭的關係加上一層曖昧的色彩——一塊熱騰騰的滿料人血饅頭就製成了。
她嘆了聲氣，開始感嘆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憤世嫉俗。
她們離開醫院的時候，老人將嘴唇抿得青白，眼睛盯住外面舉著攝像機和麥克風的記者們，似乎又蒼老了幾歲。
錢楠陪焦唯回到暫住的酒店，焦老師今天是從劇組請了假過來的，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去。
“喬旭的歌，拜託你了。”
她臨走前，焦唯這樣對她說。
錢楠點頭，表示自己一定竭盡全力。
焦唯感受著錢楠身上那種與兩年前完全不同的氣場，突然問道：“我能抱你一下嗎？”
錢楠愣了下，不知道想到什麼，她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焦唯。
女人身上常有的菸酒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醫院的消毒水味。
“我曾經總想去死，”焦唯抱著她，聲音低啞，“剛剛看到喬旭，我才意識到自己還是想好好活著。”
“嗯，活著才有希望。”錢楠輕聲安慰她。
焦唯繼續說：“我父母都去世了，幾個親戚都不熟。看到喬旭他爸的時候，我發現，如果有一天我也得了什麼絕症，連個幫我善後的人都沒有。”
錢楠心頭一跳，忙說：“你別瞎說。”
“你有家人、有朋友，當然不用擔心這些，我只有煙和酒，”她笑得有些苦澀，“現在也不敢喝太多了，喬旭的路我不想也跟著走一遍。所以啊，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錢楠覺得有一句話很適合現在說出來，但是她張張嘴，到底沒能說出來。
“你不要瞎想，你現在發展很平穩，粉絲也有不少，好好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會再紅起來的。”錢楠勉強笑笑，繼續說，“到時候你有千千萬萬的粉絲陪伴，還會認識更多的朋友。”
焦唯笑得更苦了，說是笑，看著更像是哭。她從錢楠身上起來，艱難地彎起嘴角，說：“好，借你吉言，謝謝你今天陪我。”
錢楠搖搖頭，和她道別後，走了。
其實，她哪能看不出來焦唯是故意讓她說出“你還有我”這句話的呢？
錢楠知道，焦唯現在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她急需一個依靠。而自己，恰好被她喜歡過，現在又能陪伴她，於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焦唯想要的依靠。
她完全可以用安慰的語氣告訴焦唯——你還有我。但有些話啊，說出來容易，做起來難如登天。
她不想欺騙焦唯，因為她根本沒做好，或者說，她根本沒做過這種準備。
錢楠開車回公司，算了算時差，給樊姐打去電話。
先是說了些喬旭的事，等話說得差不多了，她嘆了聲氣，問樊姿：“樊姐，你會選擇一個把你當內心慰藉的人做另一半嗎？”
樊姿大概猜想到焦唯今天對小楠說了什麼，想了想，答道：“不會。我會選擇一個和我心靈相通、彼此珍惜的人。”
旁邊認真看書的祝希嵐從書本前抬起腦袋，歪著腦袋指了指自己。
樊姿捏捏她的臉，點了下頭。
祝希嵐心滿意足地繼續低頭看書，樊姿好笑地看了眼給自己亂加戲的女朋友，繼續聽錢楠說話。
等她說完自己的想法，樊姿才道：“你說得對，愛情不是同情，你想的很清楚。不過我覺得你可以再果斷一點，如果真的對她沒有任何感情，那就快刀斬亂麻，省得你真命天子到來的時候，身邊還有一個累贅。反之，如果你對她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那就好好想一想怎麼發展，怎麼和她培養感情。”
錢楠表示自己明白，然後繼續忙起了工作。
樊姿回到座位上，看著書本卻有些看不進去，時不時拿起手機看看喬旭新歌排名多少了。
“這麼緊張他的成績？”祝希嵐奇怪地問。
“有點，因為時間有點來不及了。”樊姿實話實說，“他活不了多久了，我希望能在他離開之前幫他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
祝希嵐有些不解，當初樊姿可是對喬旭很氣憤的，雖然喬旭現在生命所剩無幾，但憑他們兩人的關係，樊姿沒必要為他完成最後的心願。
難道還有什麼隱情？
隱情確實是有的，只是樊姿現在說不出來。
她畢竟經歷過兩世，上一世她死得慘，喬旭卻是成名後在數百萬粉絲的痛哭聲中離世的。然而這一世，因為她這只蝴蝶扇動的翅膀，喬旭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名利不再，反而成為即將孤獨死去的落魄歌手……
出現這個轉變的主要原因是喬旭自己作死，但從某種程度上說，如果沒有她的重生，喬旭不會這麼慘。
樊姿說是在幫喬旭，其實更多的是在消除自己內心的罪惡感。
這種理由她怎麼能和祝希嵐解釋呢？
說實話，樊姿現在真沒做好和祝希嵐坦白自己是重生者這麼玄幻的事情，她要是說了，對方也會覺得她在發神經吧。
也許這件事會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與她同眠於墳墓。
兩人並沒有再深入探討這個問題，轉而各做各的，一個學習，另一個看排名。
這天晚上，樊姿連做夢都是喬旭新歌的排名進入了新歌榜前十。
第二天早上，她摸起手機正打算看資料，發現小楠發來了幾張截圖，說是今天零點投放軟體首頁滾動大圖以後，喬旭的新歌已經成為新歌榜第一，微博熱搜也出現了兩條和這首歌有關的內容。
樊姿放下心，讓她時刻注意資料和風評走向，喬旭那邊和他父親保持聯繫，等他醒了要派人過去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來得及！一切還來得及！
樊姿提心吊膽了一整天，現在總算能鬆口氣了。
兩天後，喬旭新歌徹底穩住該軟件新歌榜第一的地位，同時衝上播放飆升榜第三名和原創熱歌榜第五名。與此同時，它還擠進了全球榜單中的中國top內地排行榜前十和公告牌音樂榜前二十，熱愛流行音樂的絕大部分粉絲們都給了這首歌很高的評價。
他的歌甚至還影響了許多抑鬱症患者和有自殺傾向的聽眾，絕境中的他們總是想透過死亡來解決問題，但喬旭用歌聲告訴他們，不是這樣的。
其中一個患有輕度抑鬱症的微博使用者說，由於兒時的家庭陰影，他一直覺得自己很糟糕，認為人生路途遙遠，苦遠多於甜，總是迷茫自己活著的意義。但這首歌告訴他，人生的意義就是抓住那些美好的瞬間，將它們變成自己踏出下一步的動力。活著的人想用死亡來逃避這個世界的種種，可真的接近死亡時，天生的求生欲依然會爆發。所以，無論遭遇什麼困境，想想困境最糟糕的結果——死亡，還是要努力產生一點勇氣吧。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只要努力活好每一個明天，人生就還有新的值得期盼的美好事物。
喬旭的過往被重新翻出來，在死亡面前，大部分聽眾都選擇了原諒他。
他的錯誤永遠無法被洗脫乾淨，但大家希望這個已經認識到自己錯誤，且為大家帶來了溫暖的男人，可以在死前也得到他們的溫暖。
這是所有網友們的溫柔。
事實上，錢楠並沒有在這些後續的發展上用多少力氣，她只稍稍控制了黑粉不要在喬旭離世前再對他進行什麼過分的攻擊，其他基本都是網友們自發的行為。
比如為喬旭新歌評論寫上許多鼓勵的話，比如為他做祈福的影片，還比如，有些知曉他醫院地址的圈內人士每日為他寄去鮮花。
喬旭出icu的那天，剛好甦醒過來。一睜眼，床頭擺著一束熱烈綻放的雛菊，他叫來護士，問有誰來過。
護士現在也成為了他的歌迷，見他醒來先是做了一些例行檢查，確定他目前身體指標正常後，才和他講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喬旭靜靜聽著，最後，用沙啞的聲音說：“謝謝。”
他的聲音已經變得不復歌曲中的磁性迷人，小護士愣了愣，一時間心裡又是遺憾又是難過。
三個月前他開始常常嘔吐，胃酸混合著血液，就這樣逐漸消磨掉了他迷人的聲音。
護士出門前，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還有其他沒發出來的作品嗎？我們這些歌迷都很期待。”
喬旭彎起嘴角，艱難地搖搖頭：“對不起，沒有了。”
他還能再發出這首歌都是上天的恩賜了，至於其他的作品，就隨同他一起被埋葬吧。
這天，喬旭斷斷續續地給樊姿發回幾條語音。
樊姿聽到他的感謝，回訊息說：“好好接受治療，要等我回國啊，到時候再當面感謝我。”
喬旭回了一個可愛的笑臉，說：“我努力。”
然而，這場努力只持續了七天，七天後，喬旭拉著父親的手，永遠閉上了眼睛。
他乾瘦的手再也不能彈奏吉他，蒼白的嘴唇不能再吐出迷人的歌聲，一方白布掩蓋住他的全部。
離世前，他對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爸，對不起，這輩子，我沒能當好人，也沒能做成好兒子。”
喬父答：“但我為你生命最後做的努力和悔悟驕傲。”
葬禮那天，有不少粉絲自發前往弔唁，樊姿實在趕不回去，只好託錢楠代她前去。
錢楠在靈堂前看到上香的焦唯，輕聲說“節哀順變”。
焦唯臉色慘白，大概是之前哭過，眼睛發腫。
“以前喝酒的時候，他說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一首可以讓別人記住他的歌。”焦唯慘慘地笑了，“真好，你們幫他做到了。”
錢楠輕輕搖頭：“是他自己做到的，我只負責將歌發了出去。”
焦唯沒再說什麼，晚上回家後，她拿起許久沒碰過的吉他，開始彈奏喬旭曾經給她寫的一首歌。
她和喬旭的感情其實很複雜，有過氣歌手的惺惺相惜，有獨一無二的默契，有心知肚明的暗戀，也有一份特別的佔有慾……偏偏就是沒有對他的喜歡。
可是，他對她來說，又有著無與倫比的重要。
現在他走了，焦唯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麼去填補失去喬旭後空缺的內心。
曲子彈了幾十遍，手指又腫又痛，她拿起手機，給錢楠打去電話。
“陪我喝會兒酒，好不好？”
一個小時後，錢楠帶著一箱啤酒，敲響她家的門。
一罐又一罐的啤酒灌下去，焦唯淚流滿面地拉住她的手說：“小楠，你能不能答應我，一直陪著我？我現在真的特別孤獨，你欺騙我也沒關係，你就答應一下，讓我騙騙自己，可以嗎？”
沒想到的是，一向溫柔老實的錢楠抽出手，嚴肅地說：“我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她就是她自己，是樊姐讓她在工作中逐漸找回自我，她不會為了一段並不明朗的感情選擇再次放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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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要做喬旭的替代品，也不要做焦唯一時的慰藉。
焦唯愣了愣，又開啟一罐啤酒，一飲而盡。
她真自私啊。
曾經自私地要求喜歡自己的喬旭陪在她身邊，現在又自私地對錢楠提出這樣請求。
“你是個好女孩，”她扔掉易拉罐，對錢楠說，“會有更好的人來陪你走過餘下的人生。”
後來，焦唯徹底醉過去，錢楠將她移到床上，輕聲嘆氣。
有時候她還是喜歡學生時代，每一道題都有它的答案。
而不是現在這樣，許多事都得不到答案。
等焦唯睡熟過去，錢楠蹲在她的床邊，靜靜看著她的睡顏。
片刻後，她開口說：“樊姐說，我應該快刀斬亂麻，但我曾經確實崇拜過你，有時候崇拜和喜歡是分不清楚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果斷地離開你。
“但是剛才，我突然想明白了。焦老師，我以後可能不會成為你隨叫隨到的‘朋友’了。
“我想要的愛情，是平等的，彼此愛護的，我將一顆真心給他，他也能還給我一顆。確實，人都是有一點自私心理的，只是在我看來，人可以愛自己多一點，但不能只愛自己。焦老師，你愛的真的只有你自己啊，無論是以前覺得我可愛而產生的好感，還是後來因為我的進步而生出的疏遠，或者是現在你失去喬旭後想要我的愛來填補空虛……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我是怎麼想的啊。”
她說完這一串話，眼眶漸漸泛起紅。
“我仔細想過了，其實在你調戲我的時候，我就對你有過好感了。但是對不起，從今天開始，我會忘掉這份感覺，去找那個真正值得我喜歡的人了。”
錢楠在她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站起身，穿上外套離開。
關門的聲音響起，臥室床上的人忽然睜開眼睛，眼角溼潤。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