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通常會使用“眼淚哭幹”這類形容詞, 我不怎麼相信, 可最近我哭得很多,哭到一定程度後我發現我再也流不出眼淚來了,我想我也許是接近“眼淚哭幹”的狀態了。
當我趕到音樂教室時, 裡面還空無一人。我走到鋼琴前坐下,喝了一口水, 然後就這麼趴在鋼琴上。
我一味地感到疲憊,感覺身體裡空蕩蕩的, 好像無論喝多少水都灌不夠。於是我就這麼半睡半醒地等著鳳。
大概過了幾分鐘, 我聽到音樂教室的門被拉開的聲音。
鳳似乎在門口愣了一下,沒有立刻拉上門。我保持著趴在鋼琴上的姿勢懶得起來,我想他大概是以為我睡著了, 所以動作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門被輕輕拉上了。鳳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 我揣測他正要觀察我睡得有多沉。
“早上好……”
我發出了有氣無力的聲音。
最近不管是在什麼時間段我都習慣用“早上好”。好像不說這個詞我就無法徹底醒來了。
鳳又是一愣。
“早、早上好……是我吵醒前輩了嗎?”
我懶洋洋地坐起來,伸了個懶腰, 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鋼琴上留下了我趴過的痕跡, 但很快又消失了。
鳳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沒睡著。”我指了指我身旁空著的地方說,“坐吧?”
聽了我的話,鳳有些拘謹地坐了下來。
“那個……如果前輩身體不舒服的話,我們可以改天再看的。”鳳懇切地說,“請千萬不要勉強。”
“沒關係, 只是流失了一些鹽分。”
說著我拿起放在鋼琴蓋上的瓶子,喝了一大口水。“眼淚流乾”的狀態就像去沙漠走了一圈,既累又渴。
我看到鳳的手裡拿著一疊薄薄的紙, 於是問他:“是樂譜嗎?”
“嗯。”
鳳點點頭,慎重地將樂譜到鋼琴架上。我把喝過的瓶子放到了地上。
“那開始吧。”我說,“首先來做個情緒報告。”
“哎?”鳳疑惑地看著我。
“情緒報告是……什麼意思?”
“一到十,說出你的心情指數,十是滿分。”我解釋說,“以前學鋼琴時我會這麼做,5分以上我就彈老師要求練的曲子,5分以下我就彈自己喜歡的曲子。”
接著,我思忖了一下。
“我現在大概是……4吧。你呢?”
“……可能是5,或者6。應該是5吧。”鳳不太確定地說。
“5加上4除以2,結論是4.5。”
我伸手從鋼琴架上拿起琴譜,隨便地翻了一下。
“你選好曲子了嗎?”
“還沒有。”鳳說,“合唱團的伴奏曲目老師已經定好了,但是合唱開始前需要有一段前奏表演。……老師建議我選肖邦,但我不是很肯定我能彈得好……”
“不要肖邦。”我把手中的樂譜扔開說,“不要貝多芬,不要莫扎特,也不要巴赫。記得嗎?我們的心情指數低於5。”
“那……我們該做什麼才好?”鳳好奇地問。
“做些能讓心情指數上升到5以上的事情。”
比如這樣。
我翻開琴蓋,深呼吸了一下。然後伸出一根手指,在白色的鍵盤上緩緩按下。
鋼琴發出亢長而低沉的單調音節。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觸控它時的樣子。”我閉眼回憶道,“那時我還很小,坐在椅子上的時候甚至雙腳騰空夠不到地。”
爸爸替我掀開琴蓋,我驚奇地盯著那排黑白有序的鍵盤,想象它如何能演奏出美妙的音樂。
“我伸出手指,就像現在一樣,隨便在某個地方按了下去。”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我的呼吸伴隨著那聲單調的音節。
“鋼琴有種不可思議的魔力。在按下琴鍵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我並不是在使用一個毫無感情的機械裝置,我並不是在演奏,我並不是在用手使它發出聲音,我的聲音就是它的聲音,它的聲音來自我的心底,我們只是自然而然地在說一種優美的語言。”
我將右手放在鍵盤上,感受著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冷觸感。
“霍洛維茨說過,彈不好鋼琴的只有兩類人,一是女人,二是亞洲人。”
我稍稍使力,在鍵盤上緩緩落下幾個簡單的音符。
“但我不認為彈鋼琴有好壞之分,我從不將它視為求生或攀比的工具,它是一種語言,任何人都可以用它來傾訴。”
當速度稍稍變快,幾個簡單的音符逐漸演變為一小段淡淡的旋律。
“我不太可能成為什麼偉大的鋼琴家,我的才能有限,也不夠刻苦。所以當我心情指數低於5的時候,我就會傾訴。”
我的右手重複彈著這段簡單的旋律。
直到不由自主地伸出左手想要配合時,我才發現鳳已經在配合著我的主旋律慢慢彈奏起來。
如同輕聲細語般的琴聲流淌在音樂教室裡,我屏息凝神,平靜地享受著這一出無人聆聽的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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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素的旋律在一個恰到好處的點停止,我將手懸停,然後放下。
同一年之前比較,我的手並沒有出現疼痛或不聽使喚的現象,指法和靈活度也沒有顯著的退步,這讓我感到一絲欣慰。
“……好了,我的心情指數現在更新到5了。”我休整了一下,對鳳說,“接下來輪到你了。”
鳳有些迷茫,又有些意外地看著我。
“是什麼事情讓你的心情減少了5個點?”
鳳起初是沉默的,於是我安靜地等待著他開口。
“……我要當部長了。”
過了一會兒,鳳這麼說道。可他看起來沒有一點開心的意思。
“恭喜你。”儘管已經從`戶那裡得知了這件事,但我仍發自肺腑地說,“這是好事。”
鳳微微低下頭,用那雙明亮溫柔的眼睛注視著眼前的鋼琴。彷彿也在回憶第一次同它相遇時的情形。
“在我剛升上二年級的時候,學校裡曾經給過我一個去維也納留學的機會。”
不知為何,鳳的話語裡流露出某種令人傷感的東西。
“我對聲音很敏感,從小就有絕對音感,任何聲音我都能立刻知道它來自何處,一首曲子只要聽過一遍,我就能大致把它彈出來。”
“這是一種很珍貴的天賦。”
“嗯,就是因為這樣,爸媽很想把我往職業方向培養,所以我很小的時候開始學習鋼琴,學習小提琴……在外人看來會覺得我也許是被強迫的,但其實不是,我很喜歡音樂……我總是隨身帶著音叉,就算不怎麼用得到,但只要聽到音叉的聲音,就會覺得很安心。”
我絲毫不懷疑鳳是一個多麼具有音樂天賦的人。他有一雙手指修長的大手,那雙手總是十分的整潔,彷彿天生就是為了彈鋼琴而生的。
“說來有些奇怪,我小時候的夢想一直是成為一名鋼琴家……反倒是從沒想過會去打網球,也從沒想到過有一天能成為部長。”
鳳的個子很高,我想至少在180公分以上。
那是一副因為保持長期運動而顯得十分健康的身材,鳳有著高大的個子和寬厚結實的肩膀,如果忽略那張還略帶稚氣的臉,他已經是一個足以令人感到安全可靠的男子漢了。
我默默地觀察著鳳,他的臉上始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愁。
“我喜歡網球,和`戶前輩一起雙打真的很開心,跡部前輩、忍足前輩他們也都對我很好,因為打網球我認識了很多重要的朋友……所以在老師向我提出留學的時候,儘管猶豫,但我最後還是拒絕了。……之後冰帝打進了全國大賽,雖然沒有拿到優勝,但還是取得了我們起先都預想不到的好成績,我很開心,真的很開心。可就這麼一轉眼,前輩們都要畢業了……跡部前輩對我說,從今以後冰帝就交給我了。”
鳳閉上眼,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後悔過。在放棄留學時,在冰帝打進全國大賽時,甚至就在跡部前輩讓我當部長時,我都後悔過。我真的應該放棄音樂,放棄從小就有的天賦,放棄這一切而選擇網球嗎?……值得嗎?我不知道。如果要論單打實力和領導能力,日吉都比我強。我的發球一直不穩定,我也不是做事果斷有主見的人,如果沒有前輩們在,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什麼地步……我真的能帶領好這支隊伍嗎?我無法乾脆地放棄音樂,我甚至都在後悔,這樣的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第一次看到鳳露出這樣的表情,他的臉上寫滿了迷茫與自責。
和他看起來如同男子漢一般結實的身軀不同,鳳的內心是纖細、敏感的。
鳳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垂著眼睛,就像一個剛被責罵過的孩子一樣。
“你在懷疑跡部的決定嗎?”我說,“你認為他沒有看人的眼光,會隨隨便便就把部長的位置丟給一個根本信不過的人?”
我看著鳳的眼睛。他的瞳孔是淺褐色的,眼底總是流露著和藹之情,顯示了他的脾氣有多麼的溫和。
每當看著這雙眼睛我就會想,它的主人永遠也不可能傷害別人。這雙眼睛是那麼的純淨,那麼的溫柔,不沾染一點世俗之塵,好像只有天使才會擁有。
鳳也許就是天使下凡吧。
“鳳,我們好像從來都沒有像這樣聊過天。”我緩緩地說,“不知道為什麼,看見你就會有種莫名的安心感,好像什麼話都可以告訴你似的。但有時看見你也會忽然覺得有點心痛,為什麼會這樣呢?……也許是因為我們剛好都懂得鋼琴的語言吧。”
我看鳳那一頭柔軟的銀髮,忽然很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就像母親安慰哭泣的孩子那樣,對他說“沒事的,沒事的”。
我想保護鳳,我想保護他不受到傷害——在這一刻,這種奇怪的感覺在心中油然而生。
“你不需要放棄音樂,也不需要只專注於網球,你喜歡網球,也喜歡音樂不是嗎?如果放棄讓你感到痛苦,那就不要放棄,你沒有自信可以兼顧嗎?你嘗試過嗎?也許試過之後你會發現,這兩者之間並不一定是相衝突的,也許你可以同時擁有它們。你可以成為一個好部長,你也可以成為一個網球打得很棒的鋼琴家。人往往要比自己想象中的強大許多,而且即使你失敗了,你也不會後悔你曾經為此拼命努力過。人們也不會去責怪一個為夢想而拼命努力過的人。”
鳳抬起頭來看著我,他的眼神動搖著,彷彿有一股壓抑已久而不能爆發的感情在湧動。
“我是個很糟糕的人……別人也許不清楚,可我自己清楚得很。我總是優柔寡斷,總是在依賴身邊的人,如果沒有`戶前輩,我就不知道下一步應該往哪裡走,我真的很害怕,我總在想等前輩們畢業離開後我該怎麼辦才好?我連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好,我怎麼能去帶領其他人?`戶前輩總說我是爛好人,可那並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不想傷害別人,我不想讓別人失望……”
鳳的雙手在膝蓋上緊緊握成了拳頭。他不停地將拳頭捏得更緊,更緊,彷彿這樣能起到宣洩的作用一般。
我的心中充滿了憐憫。
“那不是你的錯。”我輕聲道,“你沒有任何錯。鳳,你很善良,你比任何人都善良,這是你的優點……千萬不要為此感到痛苦。”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頭,可手卻在快要到他脖子那裡時停下了。我想了想,終究還是把手往下移了一些,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注意到鳳脖子上那根他一直戴著的十字架項鍊,然後忽然回想起我曾經在辯論大賽上拿著這個取得了勝利。
一切都還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一樣。
我不禁將手伸向鳳的項鍊,拿起小小的十字架放在手中。
“那個時候真開心啊。”我一邊回憶一邊喃喃道,“我和向日,還有忍足他們,還有你和`戶也都在……”
那是進入冰帝以來最開心的一段時光,那時候我們還沒有沉重的煩惱。
“戴著它吧,如果它能保佑我勝利,它也一定能保佑你成功的。”我放下十字架,讓它重新回到原位,“其實有時我也會害怕,就算是現在我也害怕……不知道自己將來會變成什麼樣,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可我並不是一個人在徘徊,當我迷路的時候,只要我大聲呼救,也許`戶和慈郎他們就會趕來救我了。”
鳳慢慢回過頭來看我。
我靜靜回望著他,看著他那張仍然介於大人和孩子之間的臉。透過那雙清澈的眼睛,我彷彿能看到一顆像透明玻璃般脆弱易碎的心。
“鳳,為什麼不把這些話都告訴`戶呢?你以為他聽了會生氣?”
我忽然回想起在練習賽之後,鳳曾經和`戶冷戰過一段時間。具體原因我當時沒有問過`戶,可現在想起來,或許原因正在於鳳當不當部長這件事。
“網球是`戶前輩的生命,他是在用生命打球……所以他絕不會容忍三心二意的人的。”鳳低聲地說。
“才怪,他只是個笨蛋而已,神經才沒有那麼細。”
說著,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昨晚`戶的摸樣。不知為什麼一想起`戶的臉,就好像有道暖暖的陽光滲入了心中。
“還記得那次練習賽之後你們冷戰嗎?`戶他啊,一天到晚長太郎長長太郎短的,都已經變成習慣了。你不在他身邊他就整個人都不對勁,好像都不是平時的`戶了。你也知道他的不是嗎?他只是嘴硬不肯說好話罷了,可他那麼的關心你……與其說是你離不開`戶,我倒覺得實際上是`戶離不開你啊。”
鳳微微睜大了眼睛,隨後他的臉上浮現起了一絲難為情的樣子。
“沒……沒有那種事。比起我來,我倒覺得`戶前輩最近和前輩你走得更近一些……”鳳小聲地說,“說是羨慕也好,嫉妒也好……總覺得你們認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關係真的很好。”
我搖起頭來。
“別傻了,是我羨慕你們才對。你們倆之間無論如何都有網球這個羈絆,就算`戶升上高中,你也還是照樣可以去找他一起打球,而我……”
我的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我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變成怎樣,我還不知道能不能和`戶他們一起升上高中,我對未來無法把握,這讓我有點傷感。
“前輩。”見我沉默,鳳反而為我擔心起來,“等前輩升上高中以後……我也可以去看望你嗎?”
他的雙眼一如既往的真誠,令我從心底感到溫暖。
“當然。”我微微一笑說,“當然了。”
儘管我無法把握未來,可如果有那麼一天鳳能來找我,如果我能和`戶他們繼續在一起念高中,我一定會很開心的。
“前輩……我有個請求。”鳳微微側過頭去,支支吾吾地說,“……今天的這些話,可以不要告訴`戶前輩嗎?”
“為什麼?你還是擔心他會生氣?”我問道。
“唔……”
鳳的臉有些泛紅,因為不好意思而說不出話來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很可愛。
“好吧,我知道了。”我答應他,“如果你這麼希望的話,那就不告訴`戶了。”
鳳緊繃的表情終於緩解了下來,他靦腆地笑了。
“其實……我希望這是我和前輩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與以往有些不同,鳳的臉上掛著純真而又欣喜的笑容,可那笑容中似乎還帶有一絲其他的意味。
當我被他的笑容深深吸引的同時,我的心忽然“咯噔”一跳——我猛然間察覺到那意味著什麼,可這種感覺又立刻變得曖昧不清起來。
“謝謝你……前輩。”鳳的聲音中帶有了一絲堅定,“部長,我會努力的……希望前輩能看著我,一直到我成功的那天為止。”
他停頓了一下,呼出一口氣,接著又說道:“現在,我的心情指數已經升到7了。”
我有些疑惑地看著鳳,但他的眼神卻恢復了神采。
“所以……我們應該開始好好選曲子了?”
“哦……”我反應過來,迷糊地點了點頭。
“前輩,我數一二三,然後我們同時說最喜歡的音樂家的名字吧。”
鳳的提議讓我有些意外,但我還是回答說好。
“那麼,一、二、三——”
“德彪西!”
——我們倆幾乎完全同步地說道。
我驚訝地看著鳳,他卻是滿臉笑容,好像早已經知道一樣。
“接下來是最喜歡的曲子。”
沒有懸念,我們再一次異口同聲地說道:
“《美麗的黃昏》。”
再沒有比它更美的曲子了。這是德彪西最出色的一首鋼琴與小提琴協奏曲。
鳳對我會心一笑,似乎已經決定就是它了。
“可是……你要找誰和你一起演奏呢?”我問鳳說,“如果你彈鋼琴,你就得找一個拉小提琴的。”
“我不彈鋼琴。”鳳溫和地看著我,“我想拉小提琴。前輩,你願意和我一起演奏嗎?”
恐怕事到如今,我已經不能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