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我十歲那年離了婚。
父親是入贅女婿, 和母親相比他毫無地位背景, 不起眼得可憐。站在母親身邊,任何人都會覺得他像是矮了一截。
外祖父很討厭出身貧寒的父親,也因此討厭跟父親結了婚的母親, 所以在他們離婚之前,外祖父就和外祖母一起去了德國定居。
我的父母從不爭吵。
父親全心全意地愛著母親, 甚至可以說是低賤地乞求著母親施捨她那份源於衝動和不理智的狹隘感情。
但最終他還是失敗了。公主與醜小鴨的童話沒能到達圓滿的結局。
“景吾,爸爸真的很希望你能像普通孩子那樣沒有煩惱快快樂樂地長大, 爸爸真的很想帶你逃出這個地方……可爸爸做不到, 爸爸是個沒用的人,對不起……”
離開家的那天,父親哭了。
爸爸, 你在說什麼呀……我並沒有覺得不開心啊?為什麼要逃?
那時的我並不理解他所說的話。
我出生在一個條件異常優越的家庭, 正所謂是人們口中“含著銀湯匙出生的孩子”。
外祖父創造了令這個家族一手遮天的龐大產業,這筆巨大的財富將會從他手中傳到母親那裡, 再由母親那裡傳到我的手中。
我是母親的獨子, 也是外祖父的獨孫,我是這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也是唯一的希望。
“景吾,你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你意味著這個國家的未來。”
母親曾這樣對我說過。
母親對我的教育是嚴苛的, 如果你身負著光環和榮耀,那你就必須得做到和這些光環榮耀相匹配的事。
懦夫和膽小鬼不配繼承這個家族,景吾, 你是懦夫和膽小鬼嗎?她常常這樣問我。
不,我不是。
我的血管和靈魂裡流淌著的是同母親一樣高貴不屈的責任感。
我的未來就是這個國家的未來,這個國家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
外祖父是一個熱愛音樂的人。
他並不是人們想象中那種財大氣粗的富商,他不怎麼愛拋頭露面,也不喜歡和人打交道,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呆著。
在我的印象中,外祖父似乎總是在午後的陽光下悠然地彈著鋼琴,而不是同那些滿身銅臭的官僚和生意場上的人們一起抽菸喝酒。
“景吾,你喜歡鋼琴嗎?”
有一次外祖父這樣問我。我天真地朝他點了點頭,他慈祥地笑了。
從那以後開始,外祖父就一直教我彈鋼琴。
他將親自定製的鋼琴作為禮物送給我,並告訴我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鋼琴。
一開始我並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彈鋼琴的天賦,因為外祖父從不會評價我彈得好不好。他只是坐在我身旁屏息凝神地聆聽,表情安詳得彷彿進入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去。
那是一段寧靜美好的時光,只屬於我和外祖父兩個人的時光。
在母親決定和父親離婚之前,她曾和外祖父發生過爭吵。我在路過書房時不經意聽到了他們爭吵的內容,我驚訝地發現他們爭執的焦點竟來自於我。
外祖父說,他要帶著我一起去德國,並且打算在那裡把我培養成一名音樂家。
母親嚴厲地說,她絕不會讓外祖父把我帶走,她指責外祖父因為一己的私心而要撇下整個家業於不顧,這是不可原諒的行為。
“繪里,你在摧殘他!”
我有史以來第一次看見外祖父發了脾氣。他朝著母親大吼,儘管我不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那麼說,但母親的雙眼卻紅了起來。
“你說我在摧殘他?……難道你忘了我小時候你是怎麼對待我的了嗎?”
她說,如果我是在摧殘他,那你也以同樣的方式摧殘過我。
我默默離開了書房。
外祖父去德國之前,我們最後一次坐在一起彈鋼琴。那會兒正是明媚的午後,窗外的陽光亮得晃眼。
“景吾……你的夢想是什麼?”
琴聲停止的時候,他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我沒有夢想。”
我這樣回答道。
並不是不經考慮,也不是隨意給出的答案。
我沒有夢想,事實就是如此。
我家族中的每一個人都站在這個國家的頂端,他們同最高貴的人交談,他們有用之不盡的財富,他們有龐大的權力,有一切人們渴望得到的東西。
我和他們一樣。
從一出生起,我就擁有了一切。
夢想這個詞屬於有追求有渴望的人,而對於早已擁有一切的我來說,這個詞沒有任何意義。
外祖父用他的大手摸著我的頭,他的臉上竟浮現出了和父親一樣悲哀的神情。
“景吾,好孩子,要堅強……要替我照顧好你媽媽。我欠了她太多,也欠了你太多……”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他把臉轉向了那片耀眼炫目的陽光之中。
如果在那之前我還不曾懂得“宿命”二字的真正含義,那麼在那一天之後,我便完全懂得了。
母親和父親離了婚,外祖父將維持家業的重擔拋給母親後,和外祖母去了德國隱居。
這個家裡只剩下了我和母親兩個人。
母親是堅強的,即使身旁沒有丈夫的呵護,即使年幼的我什麼忙都幫不上,她依然靠著自身頑強的意志和不輸給任何男人的清醒頭腦將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敬佩著這樣的母親。
保護她是我的責任,因此我更應該成為優秀的繼承者。
我在英國唸書時並不是什麼都一帆風順。那所學校裡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名門子弟,各個都是出生一流,揮金如土。
就在那裡我認識了樺地。比我小一歲卻體格健壯的樺地,總是在我被排擠的時候挺身而出,擋在我的面前。
如果不克服這一切就無法成為優秀的繼承者,如果不叫這些人向我低頭臣服就有愧於家族的威望,因此我比任何人都更用功地讀書,鍛鍊身體。
總有一天我會讓這些人後悔他們的行徑,總有一天我會讓這些人畏懼於我的成就。
我才是那個終將站在頂點的男人。
母親唯一的安慰就是我劃滿全a的成績單和幾百個大大小小的獎盃。
“景吾,你長大了呢。”
我本以為母親會露出欣喜的笑容來肯定我的成就,可她卻在說完這句話後忽然抱住了我。
她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景吾……在你還那麼小的時候就把你一個人放到國外去唸書……你一定很辛苦吧?一定很想爸爸媽媽吧……可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我不這麼做,你就沒法堅強起來,因為你要面對的一切實在太沉重了……”
母親從不和我提起她的童年,我只有在父親那裡才能聽到一些有關從前的事。
母親的童年並不幸福,這也是她和外祖父之間一直有隔閡的原因。
誰都有脆弱的一面,即使再堅強的母親也不例外。
我的力量還不足以保護她,我的力量還不足以撐起整個家族的未來,因此我必須變得更強,更強,比任何人都強。
我沒有夢想,但我必須站在頂點,因為那就是我的宿命。
母親再婚了。
和那些一聽到父母再婚就吵吵嚷嚷覺得自己會失寵的小鬼們不同,我並不反對母親再婚。
在我的力量還不足以保護她之前,應該有人去愛護她,補償她這些年來為家族和企業付出的心血。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已經接受了母親再婚的事實,卻在見到父親憔悴摸樣的一瞬間,覺得整顆心都變空了。
當我和母親已經邁入新生活的時候,父親卻還在原地踏步。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對母親從小到大的深厚愛意,這份感情一直持續到現在,恐怕從今以後還會持續得更久。
父親是個可悲的傻瓜。
無能卻善良,懦弱卻執著。
你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她不會再回到你身邊了,放棄吧。
我對父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朝我笑了。
“景吾,你長大了呢。”
他和母親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來。
……長大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的一生就像一盤已經擺好的棋,每一步都在按照母親規劃好的路線走。
反抗宿命的結果只會是無疾而終,母親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沒有迷茫,沒有猶豫,我是唯一的,也是註定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一切都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甚至連原因也不需問及。
為什麼非要接受這樣的命運不可?為什麼非要成為獨自站在頂點的人不可?
沒有為什麼,只是生來就如此。
命運強大的束縛力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逃脫的。
我從小就知道這一點。
繼父帶來的女孩是個奇怪的人。
沒什麼禮貌,說話也不怎麼經過大腦,我行我素地穿著私服到處走來走去,這種目中無人的姿態真是不被欺負才怪。
女生之間無聊的欺負遊戲我常有所耳聞,果不其然,這傢伙也成了目標。
事情本來不難解決,她只要一早坦白是我繼妹的身份,或者回家和母親哭訴一下就行了。可她沒這麼做。
像是把命豁出去了一樣,她跑到食堂打了那個女生。直到最後才咬牙說出我們是繼兄妹的事實。
我站在人群中遠遠地看著她。
沒有人出手幫她,她一個人安靜地離開了那裡。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眼睛掃過了圍觀的人群。我發現在那雙和我一樣的藍眼睛裡裝著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悲痛。
母親很維護麻裡奈,甚至是出奇地寵愛她。
無論那家夥怎麼胡鬧,母親都沒有絲毫責怪之意,我想她是在麻裡奈的身上找到了自己小時候的影子。
麻裡奈的父親對她很冷淡,就像當年的母親和外祖父一樣,這對父女之間似乎也存在一些問題。
對待母親,麻裡奈一開始採取了躲避的態度,顯然她還不能接受這個新組成的家庭。直到母親懷孕,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醫院走廊上說起那個宇航員的故事,我才發覺她也只不過是個沒有安全感的軟弱傢伙。
“你不覺得……是我爸爸拆散了你媽媽和你爸爸嗎?”
面對問出這種可笑問題來的她,我本應該一笑了之的。
可我卻笑不出來。
說著好像很羨慕我和父親關係好這樣的話,她坐在那裡哭了起來。
我從不安慰別人,那不是我會做的事情。但我卻把手放在她頭上,告訴她我們是被血緣關係維繫著的。
她破涕為笑了。
那天,我心中牢固的一角突然產生了一道細小的裂紋。
繼父和繼妹的到來為這個家帶來了新的生機,母親笑得比從前多了,腹中甚至有了新的生命。
麻裡奈問起我關於這個孩子的感想,我如實回答了她,她卻說我是冷血無情的野心家。
這傢伙不能理解我的立場也很正常,根本不需要和她多解釋。可不知道為什麼,麻裡奈總是一邊說些幼稚沒頭腦的話,一邊又說些彷彿讓人不得不在意的話。
“我跟你不一樣。你本來就是王子,所以公主一定會喜歡你。而我什麼也不是,所以不會有王子喜歡我。”
“向日不是王子嗎?”
“不,他不是。”
如此回答的她,不禁扭過頭去羨慕地看著母親和繼父的背影。
我的頭腦中忽然浮現起一個從未有過的奇怪想法,如果母親肚子中的也是一位可以繼承家業的王子,那麼不再被需要的另一位王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娶公主,而是選擇自己喜歡的平凡女孩?
一旦產生了這個想法,便如著魔般盤踞在腦中,久久沒有散去。
麻裡奈藏著一些秘密,儘管她不說,但我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來。
與坦然接受命運的我不同,她總是在掙扎。掙扎在這個微妙的家庭關係中,掙扎在她的那些秘密中,掙扎到疲憊不堪卻還是不肯放棄。
她就像是一面鏡子,對映出了那個我不曾認識到的自己。
我們都被困在一個無奈的牢籠之中,她一直在試圖逃脫,而我卻連嘗試一下的打算都沒有。
“跡部……你痛苦嗎?”
沒有人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我是站在頂點的帝王,我被人敬仰,被人崇拜,擁有普通人一生無法企及的權力和財富。
我擁有一切。
除了自由。
有你在,我就不會痛苦。
對我來說,你就意味著自由,意味著夢想。意味著令我擺脫沉重枷鎖成為真正為自己而活的人。
我升入天堂卻感到痛苦,我墮入地獄卻感到快樂。
即使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理解我,只要有你在也已經足夠。
是你的話一定會明白吧,是你的話一定會和我一起逃吧,是你的話……
就算一起墮入地獄也無所謂。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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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去世之後,我和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訂了婚。
我們在豪華酒店舉行了訂婚典禮。原以為遠在美國的她不會出席,沒想到她卻和越前龍馬一起出現在了會場。
會場中心放置著那臺外祖父送給我的鋼琴,把它擺在這裡沒有什麼特殊理由,只是希望外祖父也能看見我迎來婚禮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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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前龍馬被景奈子纏住的時候,她獨自走向了那臺鋼琴。
輕輕地把手放在琴蓋上,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靜靜地在鋼琴前站了一會兒後,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沒有任何漣漪,平淡得彷彿初見般的神情。
我莫名期待著她將會說出的第一句話。
“不討景奈子的喜歡還真是困擾啊……”
然而她只是回頭望著景奈子的背影這樣說道。
“呀,猴子山大王。”
就在我一瞬失神的時候,越前龍馬代替她向我打了招呼。
他的眼神中裝滿了敵意,事到如今依然把我視作對手嗎——真不知道該得意還是該苦笑。
越前龍馬明明已經從我這裡贏得了一切,網球也好,她也好。輸得一敗塗地的我還有什麼可值得警惕的?
最終,我只是將未婚妻介紹給了他們。
未婚妻是個禮儀非常周到的人,還沒等我介紹完,她已經微笑著上前握住了麻裡奈的手,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
“從今以後要好好相處喔!”
面對未婚妻開朗的笑容,麻裡奈愣了一下。
但隨即她也回握住未婚妻的手,並對她說:“祝福你們。”
景奈子幾乎在整個宴會過程中都死纏著龍馬不放,不管是我也好,麻裡奈也好,她就是不肯跟別人玩,只是一個勁死盯著龍馬。
“真奇怪呢,景奈子既不親近你也不親近麻裡奈,反而那麼喜歡纏著麻裡奈的未婚夫,看來你們兄妹倆真是一個樣的,都不討景奈子喜歡。”
當未婚妻開玩笑說出這些話時,我卻站著一動不動。
悲哀——這個原本不可能出現在我生活中的詞彙,此刻卻籠罩心頭。
樺地站到了我身旁,看著他遞來的葡萄酒,我不禁回想起第一次見到未婚妻時的情形。
“你好,我叫marina。”她羞澀地笑著,“名字有點奇怪吧?因為小時候一直在海外生活,爸爸就乾脆給我取了英文名。”
短短的一秒,不,或許更短,我就已經記住了她。
“名字還不錯,是吧,樺地。”未婚妻離開後,我轉過頭去說道。
樺地在我的面前少見地沉默了。
太近,卻又太遠。
——我喜歡你,在所有時候。也喜歡有些人,在他們偶爾像你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