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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二)

“多謝多謝,再來一碗!”

同州名為海景樓的酒樓上,夥計輕手輕腳地放下了滿滿一盆子的米飯,然後飛也一般地逃了開來,足足跑離了數丈,他才敢回過頭,用敬畏的目光看著那個豪邁無比的漢子。或者說,用“敬胃”的目光更合適一些。

俗話說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但這個漢子實在是太能吃了,而且那狂吃海嚼的勁頭,夥計有些懷疑,自家做工的這個店裡頭的飯是否夠他吃的。若是吃完了還不曾飽,會不會將桌子椅子都嚼了入肚?

盧瑟笑眯眯地看著這個大胃王,又看了看旁邊的章玉,原本有些低沉的章玉,現在完全振作起來了,眼睛瞪得溜圓,眨也不眨地盯著大胃王的嘴巴。小丫頭這專注的神情,便讓盧瑟覺得請這大胃王吃一頓值當了。

那幾乎是面盆大小的海碗,大胃王連吃了五大碗,就連盧瑟也在擔憂他是否會將酒樓的藏米吃盡的時候,他放下海碗,終於不再吃了。

“飽了沒有?”盧瑟問道。

“我爺爺說了,吃飯六分飽,健康活到老。”那大胃王拍著肚子:“現在已經六分飽了。”

“譁”一聲響,側耳偷聽這邊動靜的店夥計險些將櫃檯上的東西掃倒在地上,吃下五大海碗,還只是六分飽,這大胃王若是吃個十分飽,那當要塞下多少東西!

“多謝大哥款待,青山不改,綠水長留,咱們後會有期。”那大胃王又站起身來,說起話還有些文氣,就是聽起來不象是發自內心,倒象是事先背好的。

這漢子餓了三天,在街頭看到小玉那委屈模樣,還以為是小白臉欺負小姑娘,立刻挺身出來打抱不平。雖然是個愣頭青,但這年代裡,流氓痞子都是偶像,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人埋,有這種性子的人,盧瑟相當欣賞。

“你這便走了,下一頓餓了去哪兒吃呢?”盧瑟笑道:“不如跟著我吧。”

“我爺爺說了,久病無孝子,久食無親朋。我飯量大,你我又是不熟,打擾一餐兩餐倒還罷了,若是總跟著你,不免要惹人厭。”那憨人道。

“那你餓了如何是好?”

“我爺爺說了,人有雙手,馬有四蹄,只要勤快懇做事,便餓不死人。”憨人說到這句時聲音低了下來,明顯有些信心不足。

盧瑟啞然失笑,章玉在一旁不滿地道:“啥事都是你爺爺說了你爺爺說了,你爺爺有沒有說你會挨三天餓?”

那憨人撓著頭,想了半天搖頭道:“我爺爺說了,天公疼憨仔,只要我心眼好,老天自然會賞飯與我,便是餓個一遭兩遭,也不打緊,可若是仗著氣力去搶去奪,那便是吃下一鍋米飯也會餓死來。”

盧瑟肅然起敬,這個男子口中的“爺爺”,用這種方法教他,當真實誠得可敬。

“又是你爺爺你爺爺的,你爺爺人呢?”章玉白了他一眼道。

“睡了,村裡人說是死了。”憨人一句話說得章玉眼圈泛紅,同情心大起,便是辛蘭,想到自己的家人,也不禁唏噓。

“公子!”章玉乞求地看著盧瑟,盧瑟坐正身軀,卻不回答。

章玉的意思,無非是見這憨人天真淳樸,又是一片赤心,怕他失去依靠後誤入歧途,若自己不是在逃跑途中,莊子上收下這麼一個大肚漢倒算不得什麼,不過是貼些糧食罷了,但這逃跑途中,萬香殿的人沒準什麼時候就會追上來,帶著這麼一個憨貨,只怕會連累他。

見盧瑟不置可否,章玉微微噘起嘴,不過卻不敢再說什麼,雖然盧瑟待她很好,不過她還是知道自己的本份,不敢替盧瑟來做決定。

“我走啦,謝謝大哥你了。”那憨人抱著手做了個揖,他並不知道章玉與盧瑟之間短暫的情緒交流,只是率性而為:“也謝謝這位小姐姐,還有不會說話的啞姐姐。”

因為辛蘭在盧瑟身邊,始終沉默不語的緣故,憨人當她是啞巴,直接叫她啞姐姐。辛蘭揚起眉,正想說“你才是啞巴”,突然盧瑟站了起來:“你方才叫我什麼?”

“大哥啊,我爺爺說了,禮多人不怪,見著年輕的就叫哥哥姐姐,見著年長的就叫大叔大嬸,見著年老的就叫爺爺奶奶。”憨人有些茫然地道:“我叫錯了麼,要不我叫你大叔?”

盧瑟哈哈一笑,擺了擺手:“你就叫我大哥吧,既然被你喚作大哥,那麼便要管著你的飯了。”

“咦?”

那憨人環眼瞪得如雞蛋一般,厚厚的唇蠕動了一下,顯然是意動,但又礙於“我爺爺說了”而要拒絕,盧瑟道:“我也不白給你飯吃,你得幫我做事,聽我的話,如何?”

“好,你可別反悔。”憨人大喜過望,這些日子他也嘗試靠自己的力氣賺錢吃飯,但他實在是吃得太多,沒有哪個店鋪東家願意用他,因此才餓了三天的,如今盧瑟答應管飯,這可沒有違背“我爺爺說了”,他如何不歡喜,憨人也有憨人的聰明,他怕盧瑟不認帳,伸出個巴掌來:“我們擊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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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憨貨,也不怕我指使你去為非作歹?”二人擊掌之後,盧瑟笑道。

“我罵公子,公子還管我飯吃,你是好人,不會讓我去做壞事。”憨人評價好人壞人的標準有些特別。

既然決定收下這個憨人,就不能不細問他名字,原來這憨人姓鄭,名洪,就是這同州人士。同州實際上是“銅州”,銅礦天下聞名,吳越國收入,三分之一依賴於此。而鄭洪家鄉便曾是同州最著名的銅礦元豐監,只不過因此如今礦脈採絕,變得貧困不堪了。

“原來還可以到山中去砍柴打獵,只是近來山中有妖怪,村子裡人都沒飯吃,我飯量大,他們管不了我,就讓我到城裡來找活。”鄭洪咧著嘴笑道。

“妖怪?”象所有少女一年,對於恐怖的東西,章玉是既害怕又好奇,一聽得“妖怪”兩個字便瞪大了眼睛,迫不及待地問道:“什麼妖怪,長得可怕不可怕,吃不吃人?”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章玉每問一句,鄭洪就回一聲不知道,讓章玉甚為失望,喃喃地說道:“一問三不知,真是大笨牛,想必你看都沒有看到妖怪了。”

“我親眼見到了,還和它打了一架,不過我力氣沒它大!”聽得她如此說,鄭洪脖子都漲紅了,他掀開自己的衣襟,也不顧是面對著兩個女子,露出自己的胸膛。盧瑟初時不以為意,可當看到他胸前那橫七豎八的傷痕時,不由得動容。

這傷痕分明是被什麼猛獸的爪子抓出來的,還在結著疤痕,看情形當時鄭洪當真是險些喪了性命!

“我打不過,我爺爺便和它打,也打不過,我們逃走,回來爺爺就死了。”鄭洪說到這,眼圈一紅,蠶豆大的淚珠便噼噼叭叭地往下落。

“大笨牛,哭什麼,不要哭了,你爺爺走了,這不還有我們家公子照顧你麼?”章玉也眼圈發紅,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別哭別哭了!”

“看來應該是出了猛獸,既然自己閒著無事,不妨去看看究竟是什麼猛獸這麼厲害,若是能除去,也為當地百姓消滅一個隱患。”盧瑟心中如此想,便將自己的打算說了出來,辛蘭與章玉都是唯他馬首是瞻的,鄭洪聽說要去他們村子看,也甚是歡喜。

此時天色尚早,眾人買了輛馬車,鄭洪身軀巨大沉重,才一坐上便壓得馬車吱吱咯呼抗議個不停,那挽車的駑馬無論如何使力也跑不動。盧瑟不得不將他從車轅處趕了下來,自己親自駕車,而鄭洪則挽著馬的轡頭。這憨人倒是有力氣,拉著那以跑將起來,不但沒有拖後腿,而且似乎是他在挽車一般。

鄭洪說不明白自己住的村莊叫什麼名字,也沒說清遠近,盧瑟原本以為就是半天路程,結果在中途野營了一晚,次日傍晚才到了那山野荒村。整個村子不過二十餘戶人家,從房屋來看,家家都甚為貧脊,比起盧莊來差得不是一點半點。村子裡的孩子見鄭洪來了都是挺高興,鄭洪將自己包裡的饅頭一一分給他們,這原本是盧瑟為他準備路上吃的乾糧,見那些小孩子們狼吞虎嚥時,章玉眼圈又紅了,就是辛蘭,也不禁想起在逃出楚國流浪時的情形。

“公子,這地方比咱們莊子窮得多了。”章玉道:“你說這裡能弄梯田麼?”

“怕是不成,這裡的山勢太陡。”盧瑟搖了搖頭。

二人說話間,村中裡正出來相迎,鄭洪說不清楚,只是道自己被這個富家公子收留,特意領著公子來看看。聽到他有了吃飯之處,村裡之人為他歡喜之餘,也悄悄松了口氣。

“我看鄭洪身上的傷勢,他口中的妖怪似乎是猛獸,他口笨人憨,除了背他爺爺說過的話外便說不清楚,你為本村裡正,對此應是知曉,為何不去報官,讓官府招募勇士除此禍患?”盧瑟向那裡正問道。

“公子有所不知,那東西真是妖怪,不是什麼猛獸。”裡正聽盧瑟的口氣,只道是外地來的富貴公子,因為見他收留了鄭洪,便不隱瞞:“那東西只是守著山,不讓人靠近,我們避讓著便是,若是驚動了官府,反倒得不償失。”

他說得雖然隱晦,但盧瑟卻明白,那東西既然不主動傷人,驚動了官府,免不了要攤糧派錢的,這村子如此窮困,哪裡負擔得起!

“鄭洪是憨人,不會說謊,他可是說,他爺爺便是與那怪物打鬥後死的,你為何還說那怪物不只是守著山?”盧瑟眯著眼睛,突然問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