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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永訣

連著跪了幾個晚上,饒是皇帝這樣的盛年男子也有些體力不支,更不要說諸位體質纖弱的宮嬪。是以七日大殮之後,皇帝便放她們回各自的寢宮歇息,免得累出個好歹。按他的意思,是打算繼續留在甘露殿的,然而耐不住顧雲羨反覆勸說,還是跟她一起去了長安殿。

採葭早得了吩咐,命廚下準備了許多膳食,擺滿了大半張食案。碧湖醋芹、綠波蟾兒、牡丹燕菜、雪夜桃花還有以老山參熬煮的湯等等,裝在白底藍釉的碗盤中,顏色搭配得十分可愛。

顧雲羨親手盛了半碗參湯,遞了過去,“陛下這些日子勞累了,也要當心自個兒的身子。”

皇帝淡淡應了一聲,接過瓷碗。

顧雲羨見他只沉默喝湯,輕聲道:“有件事臣妾想跟陛下討個恩典。”

“你說。”

“此事,是關於柳尚宮的。”

果然,這三個字一出來,皇帝喝湯的動作一頓,想了想方道:“是朕疏忽了,最近都不曾想起她。母后大去,柳尚宮心中應十分不好過。”

顧雲羨神情傷感,“她們主僕二人相伴了一生,如今姑母先去了,柳尚宮只覺生無可戀。”

皇帝面上沒什麼表情,“你是想讓朕允柳尚宮殉葬?”

按宮規,宮人自裁是大罪。柳尚宮興許是擔心,她殉主而去,會累及她年邁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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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真的多慮了,他怎麼會因為這件事降罪於她?

他想起年幼時,母後忙於六宮瑣事,無暇照顧他。總是這位柳尚宮陪他說話,還帶他去摘熟透了的李子,紅豔豔的一大把,盛在雪白的盤子裡,讓他看著喜歡。

他覺得不捨。可他知道她的脾氣,母后不在了,她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他不想勉強她。

死生皆是大事,若本人自己都覺得死了比活著更好,他也沒有理由阻止。

“不是,臣妾想請陛下準允,讓柳尚宮以後跟著臣妾。”

皇帝猛地抬眼,幾分詫異地看向她。

“讓柳尚宮跟著你?”他奇道,“她也願意?”

顧雲羨垂下眼眸,幾分苦澀,“按她的意思,自然是要隨姑母而去的。只是,姑母不放心阿雲,臨去前吩咐她以後陪在我身邊,不許殉葬……”

皇帝似乎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一會兒才輕嘆口氣,“這樣也好。”眼神複雜地看向她,“母后對你,當真是疼惜得緊。”

顧雲羨低著頭,許久才哽咽道:“我知道。”

皇帝的手指撫上她的髮髻,如同在撫摸小女兒一般,憐愛而疼寵。

顧雲羨順勢依偎進他的懷中,臉頰靠上他的肩膀。

皇帝只覺得懷中這個身體是那麼的瘦,讓他的心一陣陣發緊。他摟著她,像是抱著一束箭荷,潔白乾淨,清韻動人。她的胸口貼著他的,微微的暖,讓他在一瞬間覺得,這朵花是從他心上長出來的,一路蜿蜒,將他緊緊纏繞住。

室內薰香嫋嫋,他們就這樣靠在一起,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悲傷。

“太醫署的諸位太醫,陛下打算怎麼辦?”顧雲羨輕聲道。

太后病重的時候,皇帝曾下令,若有閃失,要讓太醫署集體殉葬。這雖是暴怒之下做出的決定,當不得真,然而所謂君無戲言,太醫署眾人在太后駕崩之後,沒一個敢離開,全都主動地自我監禁,等候皇帝的處置。

“他們辦事不力,通通都有瀆職之嫌,決不能輕饒。”

顧雲羨抿唇,“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情。只是,太醫署眾人已盡了醫家的本分,救不回姑母他們固然有罪,卻罪不至死。還請陛下從輕發落。”

見皇帝不語,她又道:“姑母是禮佛之人,最是心慈,倘若她知道因自己而害了數十條人命,恐怕會魂魄不安啊!”

皇帝低頭,卻見她微抬起臉,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裡面隱有央求之色。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既然雲娘你開口了,朕便赦了他們的死罪。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該杖責的、該罰俸的,一個都跑不了。”

顧雲羨面露喜色,“臣妾謝陛下寬宏,太醫署上下定會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

“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才是。”他捏捏她的下巴,有點無奈。

她微微一笑,低下了頭。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她為太醫署求情的事情就會傳出去。

其實以皇帝的脾性,那天的話只是氣頭上說說而已,不會當真讓太醫署殉葬。但如今她賣了太醫院一個這麼大的人情,以後有什麼要求,他們就不得不盡心盡力了。

太后在五月二十五當天下葬,出殯當天,整個煜都一片縞素,淅淅瀝瀝的雨從早上就開始落,彷彿老天也明白親人們的哀思一般。

皇帝帶著宗親群臣一併扶靈出城,將太后的靈柩送去昭陵,與先帝合葬。顧雲羨素衣禿髻,隨在宮嬪一列,由沈淑儀帶領著,朝地宮的方向磕頭跪拜,看著巨大的石門重重落下。

她在心裡默默道:從今以後,再也沒人能庇護你了,一切都只有靠你自己。

姑母,你好好地看著阿雲。阿雲不會讓你失望的。

太后下葬十天後,朝堂波瀾再起。

之前礙於時機,群臣勉強給了陛下一個面子,沒在他剛死了母后的時候抨擊他的廢后。如今終於熬過去了,大家重振旗鼓,再戰江湖。

大概是由於情緒積累得太久,導致這一回實在是來勢洶洶。顧雲羨待在長安殿都聽說了朝堂上的奏疏漫天,尹令儀也特意來她這裡打聽情況。

“外面鬧得實在不像話,姐姐何不想想辦法?”

顧雲羨神情平靜:“我能有什麼辦法?”打從溫氏之後,國朝便十分警惕後宮干政、外戚專權。太后當了這麼多年後宮之主,才勉強在朝中有一些擁躉,如同她不在了,她這個廢后當真是一點門路都沒有。

“姐姐沒有辦法?”尹令儀面露訝色,“可姐姐您……”

看她之前淡定從容的態度,她還當她藏有後手,可,竟是沒有?

“看他們的架勢,別說復立了,竟是連條活路也不肯給我。”顧雲羨聲音裡帶著幾分冷意。

尹令儀渾身一寒。朝堂上的劍拔弩張,她何嘗看不出?正是因為這個,她才會這麼擔心。

“難道我們要坐以待斃?”

顧雲羨微微一笑:“你別擔心,我死不了。”聲音裡帶上三分悠然,“既然我阻止不了那些人繼續彈劾,那就索性讓他們繼續鬧吧。”

長樂宮沒了女主人,安靜得如同個巨大的墳塋。一草一木都還是舊時模樣,卻彷彿失了光彩,帶著無邊的落寞和淒涼。顧雲羨仍舊住在長安殿中,卻閉門不出,如同回到了閨中待嫁的時光一般。

皇帝連著忙了小半個月,終於撥冗去了長安殿。進門的時候顧雲羨正在為一張瑤琴換弦,專注的側臉美得如同落日下的玉蘭花。

“陛下。”她發現了他,起身行禮。

“你在做什麼?”他示意她起來,視線落在瑤琴之上。

“這是姑母從前用慣的七弦琴。臣妾昨日檢查長信殿的遺物時,發現它斷了一根弦,所以正在替換。”

他頷首,又看向一側,那裡擺放著大量的書籍、裳服和樂器,瞧著竟大多都十分眼熟。

“你這是,在整理母后的遺物?”

“是。那些書籍臣妾重新歸類了,裳服中有破損的也正準備送去尚服局縫補。還有樂器,壞了的、受潮了的,都挑了出來,想辦法補救。”她道,“這些都是姑母留下的東西,得好好儲存才是。”

“縱然如此,你何必急於一時?”皇帝道,“朕原打算忙過這一陣親自來弄這些東西,你卻搶了個先。”

顧雲羨聞言笑了笑,然而那笑容卻有幾分勉強,似乎下面藏著無限心事。

他似有所悟,“你是擔心,拖久了就沒機會了?”

顧雲羨伸手為他斟茶,卻被他一把按住了手,“你聽說了朝堂上的事,覺得朕不能保住你,所以認為自己時日無多,想快些了卻心願。”

說的是疑問句,卻是用的肯定的語氣。

他湊近她,面無表情,“母后才走了不久,你就做出一副要隨她而去的架勢。信不信朕收拾你?”

“陛下誤會了,臣妾並沒有質疑陛下的能力。”她語氣生硬,“陛下自然能保住臣妾,只是,臣妾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麼重要,值得陛下為我與群臣對抗。”

他盯著她頗有幾分幽怨的神情,莫名地覺得愉悅,“你重不重要,試試不就知道了?”

見她還是悶悶的不說話,他微笑道:“那夜在母后靈前,你怎麼跟朕說的,你忘記了?”

“沒……”

“你說為了母後,我們都要好好的,原來竟是說著玩玩?”

“自然不是。”

“那不就結了。”他乾脆利落地下總結陳詞,“朕說過的話,大抵還是作數的。至於與群臣對抗,朕除了這個也沒什麼別的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