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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雙面佳人

祝英樓當然無法理解馬文才對他懷有的複雜感情,面對馬文才這種順從的情緒, 他也視為理所當然。他雖年輕, 但比起乳臭未乾的馬文才來說,自然是威嚴的多了。

所以他一進了屋, 看完了馬文才的傷勢, 聽到祝英臺毫髮無傷,便板著臉不再說話, 任由氣氛更加凝重。

知道這是祝英樓的馭下之道,馬文才心中嘆了口氣,只得出聲打破了沉凝的氣氛:“我這次出行, 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將祝英臺帶出來, 也不過是想讓她多見見這世道……”

“聽說祝英臺跟你走了,家母心急如焚,連夜送信叫我去追。我在吳興馬家打聽到你的行蹤,一路馬不停蹄的追來,居然追不到你們。你可知我一路追來時, 幫你們解決了多少同路追蹤的宵小之輩?若不是為了掃尾, 我又何至於在這裡才追到你們!”

祝英樓負手而立, 冷冷地盯著面前的馬文才:“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將我家英臺也攪了進去!”

“路上有人追蹤我們?”

馬文才沒想到會有這種事, 驚駭莫名。

“人數不多,卻都是好手,應該不是什麼山賊強盜的暗哨,就是衝著你們來的。我原不願節外生枝, 可你偏偏又把英臺帶著……”如此一解釋,祝英樓為何會對馬文才有這麼大意見,也就顯而易見了。

“不過是一個太守之子……”

馬文才原本就覺得這一路太過順利了,即便有陳慶之安排好了路線,可他們在錢塘明明遇見過身著絲麻的探子,後來卻沒見過有多少人追蹤,在河中遇險那次,也是被封了水路對方才找到他們。

照理說他們這一行人人數不少,速度不快,應該極為顯眼,被祝英樓這麼一解釋,馬文才也明白了這位“祝家少主”是冒著多大的危險在給他擦屁股。

這一鞭子,他吃的不冤。若是祝英樓知道他暗中幹掉的探子都是臨川王的人,大概就不是抽他一鞭子那麼簡單,恐怕剮了他的心都有。

從另一方面說,知道對方身份肯定不簡單,卻依然下手這麼做了,這祝英樓的狠辣和護短也可見一斑,也讓馬文才對祝家莊更忌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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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的路上,聽說誇城到沛縣的驛站遇到了賊寇,被人燒了,你肩上的傷,是不是也和此事有關?”

祝英樓估摸著以這群少年的出身,野店是不會住的,說不得就去了那家驛站。否則馬文才又不是手無縛雞之輩,怎麼會受了這麼重的白刃傷?

馬文才知道要一路回去,這事是瞞不過去的,只能默然點頭。

“你既不願說,我也就沒什麼和你好說的。”

聽到馬文才認了,祝英樓深吸口氣,沉著臉踱了幾步,接著以不容反駁地口氣說道:“你這人太過複雜,我不能讓英臺再和你們攙和在一起。你家的家人護衛已經在路上了,想來這幾天就會到。我要提前帶走英臺。”

他頓了頓,繼續補充。

“英臺一回來,我們就走。”

其實看到祝英樓出現在這裡,馬文才就知道祝英臺十有八九接下來不能和他們同行了,只是他和祝英臺約定了契約之事,原本準備在路上細細籌劃,這番看來,卻是不行了。

祝英樓可不會顧及他什麼感受,莫說他和自家小妹定親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就算訂了親,他要看不上這馬文才,便是妹夫也不會給什麼好臉色。

“還有,你可知道和你們同路的那個徐家人出事了?”

“你是說……東海徐之敬?”

馬文才一驚。

難道是那“姚華”的事情暴露了?

這也未免太快了吧?!

祝英樓見馬文才一臉驚懼,瞭然地點了點頭:“這事鬧得不小,我還以為你已經聽說了。我之前聽說你們隊伍裡有個醫術出眾之人,還安慰過自己,至少英臺路上得個風寒腦熱的不怕,誰知和你們分開後,那徐之敬也鬧了件大事,他也是個狠傢伙,竟一把火把得了瘟疫的村子燒了。”

“什麼?!”

這下,馬文才是真的繃不住了。

“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祝英樓嗤笑,“東海徐家四處散佈‘冬季不除,春生瘟疫’的傳言,使得淮水流域上下的官府都惶惶不可天日,疫病最嚴重的嘉山以北更是完全封鎖,誰也不知道裡面情況如何。”

祝英樓不似馬文才,他消息靈通,因為要來北面找妹妹,生怕祝英臺身赴險地,更是打探了不少訊息。

“我聽說你們去了盱眙以後十分著急,生怕你們不知天高地厚跟著徐之敬前往北方,還好,你們只是把徐之敬送到了地方就折返回家了。”

“這和徐之敬放火有什麼關係?”

馬文才疾聲追問。

“你以為世人都感激東海徐氏?原本浮山堰出了這種事,百姓生了傷寒也是常見,什麼人泡在水裡那麼久,總是要凍壞的,各地的醫館和官府也不會因此拒絕接受病人的診治。可既然東海徐氏說有了瘟疫,哪怕是普通的傷寒,也沒人願意治了,各地官府為了不在轄區內產生疫病,一旦發現有咳嗽發熱的,都會將人搜出來,完全隔絕開來。”

祝英樓說這事的時候面無表情,權當是件事不關己的事情在轉述著:“得病的人只能等著自生自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瘟疫,還是普通的病症,為了怕瘟疫散開,百姓之間一旦發現有得了傷寒或有病的就會去官府檢舉,為了不被官府抓到不知道哪裡去,得了病的人只能或逃亡山林,或隱匿在偏僻之處……”

“徐家人到了浮山堰地區後,便一處一處往官府隔絕百姓的地方去診治,有的只是普通傷寒的,就被放了出來,到後來,哪裡聽說有徐家人出現,得了病的就往哪裡湧,哪裡官府願意看到這個?這徐家人哪裡是治瘟疫,簡直就是在招瘟疫!”

事情解釋到這裡,不必祝英樓說,馬文才也明白後面會發生什麼。

徐之敬的心結是“庸人不可救”,他知道這些得了病想要得到救治的人比瘟疫還要可怕,而徐之敬父親徐雄的性格與其說是善良,不如說是“懦弱”,之前沒有硬下心腸驅趕百姓被百姓架起來當了火上烤的人,這時候事關江山社稷,更不會視而不見。

可以想象,徐家必定是一邊接收著潮水般湧來的病人的期待,一面又受到所在之地官府的憎惡。受災之後本就難以治理地方,流民就夠這些官員受的,再加上預防瘟疫、控制災民不鬧事,要徐家是奉旨來治病的還好,現在徐雄這一支都是白身,官府能給他們什麼好眼色?

夾縫裡艱難前行的徐家,必定又會重演徐之敬兄長那般的悲劇,而且避無可避,悲劇從徐雄率著家人前往北方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

“……被徐家斷定無法治癒且有傳播疾病危險的病人,都被集中到了嘉山以北被水災廢棄的村子裡自生自滅,派了官兵日夜看守,原本還能控制的,可後來徐之敬來了,要帶走年幼的幾個弟弟,斷了那邊的草藥供給,那些本就被放棄的災民終於爆發了,強行挽留之下,徐家死了不少醫者,徐雄也重傷昏迷……”

祝英樓見馬文才一臉恍然,挑了挑眉:“然後就是我說的那樣,徐之敬放了把火,把整個瘟疫村燒了。那些官兵本就不願冒著生命危險在那看守,救火不是很積極,結果村子裡的人沒多少活下來。”

“徐之敬他……”

馬文才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徐之敬那一貫嘲諷的表情,又是以醫者生命作為結束,徐之敬好似走不出這個怪圈,每當他想要放下什麼時,老天就又硬生生逼他記得。

“好在這瘟疫的事情特別棘手,誰也不願意粘上,而且之前便有過這樣處理的先例,既然徐家人都說治不了了,也許早這樣處理才是對的,何況當地官府報的是他是‘救人所急失手著火’,所以你那同窗大概不會受什麼皮肉之苦。可畢竟死了這麼多人,即便他不會吃官司,除士一定是跑不掉了。”

祝英樓看了眼聽到“除士”二字之後身子一震的馬文才,“徐雄只是丟了官,他那一支士族的身份還沒除,於婚配無礙,若是家裡出了一兩個當官的,士族還能延續幾代,說不定又能重回朝堂。可現在他被除了士,這輩子前途就毀了,如果我猜的不錯,東海徐家為了維護家聲,大約也會把他逐出家族。”

除士。

又是除士。

馬文才聽到這兩個字心頭便一陣噁心。

對於如同他、還有徐之敬這樣自持身份的人來說,除士除了代表他們將不再享受士族的殊榮,還代表他們將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知道了。”

馬文才疲憊地按著傷口,不只是在哀悼徐之敬的悲劇,還是自己的,“多謝祝兄告知。”

“你不必和我套近乎。”祝英樓瞥了他一眼,“我和你說這麼多,是告訴你,一個行為不慎,禍及的不僅僅是自己。我祝家莊向來不攙和朝堂或地方的政事裡,也不管各方勢力的傾軋,是以才能儲存數百年。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樣的野心,來這裡又是為了什麼,但英臺信任你,願和你為友,你便該明白怎麼做才不會連累別人。徐之敬便是被家裡連累的最好例子……”

馬文才先前便已經被崔廉一句“總有一日,這世間會踏盡公卿之骨”動搖了心神,如今又有徐之敬活生生的例子在這裡,一想起前塵往事與今生今世,馬文才連和祝英樓敷衍的心情都沒有了,臉色也半因傷情半因心情慘白的厲害。

“哪怕外人說的再怎麼優秀,也不過就是個未成年的小子。”

祝英樓看著馬文才一副被打擊得心魂不定的樣子,心中暗暗思忖,“爺孃說馬文才和英臺是命中註定的良配,我看卻未必……若他連自己究竟要什麼都看不清,怕是我得說服爺孃把這婚事拖幾年定下,再看看他的將來如何……”

兩人一人臉色慘白,撫著傷口低頭不語,一個眼光奕奕,盯著對方不放,看起來倒像是被獵人盯住的獵物……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幾聲狗吠,還有一人怒斥之聲,還未等祝英樓反應過來,他們屋子裡的門就被人一把撞開。

“阿兄,你把馬文才怎麼樣了!”

***

祝英臺和傅歧回來的時候,正是局面最僵硬之時。

剛進了巷子的時候,他們就察覺到不對,有不少人從自家大門後面對著方宅伸頭探腦,那表情不像是之前的好奇,倒像是恐懼。

傅歧當即把祝英臺護在了身後,倒驅趕了大黑先行,大黑是獵犬,若裡面有什麼不對,它會第一時間示警。

幾人如臨大敵地走到門口,看到的卻是跪在地上接受訓斥的半夏,和滿臉擔心守候在門前的疾風細雨。

至於院子裡站著的那幾個彪形大漢,更是顯眼到想忽視都不行。

見到這架勢,傅歧還以為是有人來鬧事,他向來動作比想的還快,當即大叫一聲:“是什麼人!大黑,咬他們!”

大黑得令上前,一聲猛吠,這些大漢都是富貴人家裡做護衛的,當然認得這是什麼狗,不禁齊齊變色,一個個伸拳抬腿,擺好了踹狗的架勢。

“畜生,敢爾!”

“主子,是少主來了!少主將馬公子……”

半夏見祝英臺回來,抱著她的腿急急地解釋現在的情況。

這邊傅歧帶著狗已經和幾個大漢纏鬥在了一起,祝英臺還沒站穩,猛聽得半夏說的是什麼,哪裡還站的住,不顧梁山伯上前解釋的舉動,扭身就撞向房門。

疾風細雨也好,梁山伯也好,都不知道祝英樓的“兇名”,可她穿到後宅的這麼長時間,幾乎是在祝母身邊,不停聽著侍女們用這位兄長的“光榮事蹟”討好她的,別的不說,莊子裡曾經有逃奴被抓回來,這位“兄長”當著所有人,包括她的面,被活活用鞭子抽死,至今她都還記得他那冷冽的眼神。

他不是一視同仁,是真的想用那種方式警告自己,別跟那逃奴一樣,總是想著離開祝家莊……

萬一他要覺得馬文才是她的幫兇怎麼辦?

明明只是她想任性一回而已!

“阿兄,你把馬文才怎麼樣了!”

門沒有被閂上,祝英樓大概也沒想到有人守著,還有人會闖進來,所以祝英臺輕鬆就撞進了屋,甚至因為太輕鬆,直接“摔”進了屋內。

她本來就是不拘小節的人,摔了個狗吃/屎卻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從地上爬起來,連拍都不拍,就直接奔向馬文才。

祝英樓看著妹妹如此“不顧形象”的言行,眉頭不禁一蹙。

“馬文才,你還好吧?有沒有哪裡受傷?”

待看到馬文才肩膀又鮮血一片,祝英臺眼睛都紅了。

她看著明明是對著自家妹妹卻面目嚴肅到像是陌生人的祝英樓,想著自己打也打不過他,罵也不敢罵,這次要被抓回去還不知何年才能出來,說不定馬文才被這麼一嚇連“合作”都不願意了,頓時悲從中來。

“馬文才一路上為了護著我們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你還打了他,這不是讓我恩將仇報嗎?!”

她像個孩子般,開始嚎啕大哭。

看著一貫冷傲矜持、堪稱士族女郎典範的妹妹,離家一趟居然變成了這樣,剛剛還穩重如山的祝英樓,露出了“見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