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之敬被傅歧拉到了他藏屍體的地方,此時雨已經停了, 但天色還是漆黑, 根本看不清什麼。
徐之敬索性讓傅歧揹著屍體,兩人冒險穿過兩條小道, 回到了房間。
房間裡, 疾風和細雨早已經準備好了乾淨的衣物和取暖的熱湯,兩人手腳極快地換下全身溼透的黑衣黑靴, 換上疾風細雨準備的物什,一邊擦著溼透的頭髮,一邊檢查地上的屍體。
死掉的黑衣人身高不過六尺, 面目普通毫無特徵可言,嘴角兩條可怖的血痕, 眼睛睜的大大的,表情猙獰痛苦。
一看便死的不甘極了。
徐之敬將手伸進死人的嘴裡,用手指摳了一會兒,取出來聞了聞,對傅歧心驚肉跳的表情表示嗤鼻:
“我還沒落到迷藥毒/藥分不清的地步, 這人是咬毒自盡的。”
“自盡?”
傅歧愕然, “他不是偷東西的小毛賊嗎?”
“你覺得梁新書房附近像是放值錢東西的地方嗎?”梁新原本選書房就選的比較偏僻, 現在更是偏僻的都沒有人去打理。
“即便是偷東西, 被人發現自然第一反應是跑,而不是拼命。”
徐之敬摸了摸他的肋骨,又看了下他的手掌。
“他的肋骨已經斷了,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和你交手, 說明他已經習慣了忍耐疼痛。他的手掌上全是細小的舊傷痕,使用的應該是短小的兵刃,便於藏匿……”
他話音剛落,傅歧便撓了撓頭,從那黑衣人腰後腰帶上拔下兩根分水刺。
“這是他使的武器,我要去找冊薄不好帶在身上,就放在了這裡。”
“這是分水刺。”
徐之敬端詳了一會兒。
“原是太湖上水盜用的武器,此物細小輕盈,在水中不顯累贅,最方便水鬼攜帶,後來多被刺客所用。這人被你用了迷藥,自知會落入你手,立刻服毒自盡,怕走漏消息……”
“此人不但是刺客,還是死士。”
他得出結論。
“他不是來偷東西,他就是專門跟著你的。”
這下,傅歧更是驚詫了。
“跟著我?”
“我說傅公子怎麼半天還沒回來,原來遭遇了這樣的事情。”
細雨恍然大悟。
“啊,那個,嗯,遇到了麻煩嘛。”
傅歧有些不自然地轉過眼神。
他沒敢說解決這個刺客沒用到一刻鍾的時間。
然而轉瞬間,傅歧就立刻意會過來:“他跟蹤我?那豈不是早就跟著我們了?有人知道我們離開會稽學館了?!”
徐之敬的表情也很沉重。
“如果我猜的不錯,不但有人盯著梁山伯的一舉一動,也有人盯著我們的,而且,還是這樣危險的人物。”
梁山伯很早就發現有人盯著他,所以傅歧不讓他去乙舍自己居住。這次的行動,馬文才怕監視梁山伯的人注意到他的異動,所以他和梁山伯都沒有離開學館,只是讓傅歧和徐之敬隱蔽行事。
徐之敬和傅歧可以很肯定的說,他們離開會稽學館的時候絕對沒人發現,傅歧上課本來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的部曲又都在學館,很難被發現已經離開了。
徐之敬則以前從未在學館上過“大課”,都是賀館主親自教導,如今去沒去,也不會是眾人關注的重點。
即便是這樣,他們到達縣衙的第一天還是被人盯上了,很難說這是偶然。
“他不知道我會武。”
傅歧突然想到一些細節。
“他被我偷襲時,動作很生硬,應該是沒想到會被攻擊。”
武人對於對手的動作很是敏銳,那刺客會那麼容易被偷襲得手,除了他攻其不備,他身體姿勢太放鬆也是一部分原因。
一個刺客會如此放鬆,說明他很輕視對手,根本不認為對方會對自己造成麻煩。
但凡他瞭解傅歧一點,就會知道傅歧好武,武藝還不弱,絕不會這麼疏忽大意。
“他把你當成梁山伯了。”
徐之敬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是什麼原因。
這一下,兩人表情都很凝重。
黑衣人服毒自盡,卻給了他們很多訊息。
這人絕不是隨便找的物件跟蹤,也許從學館就已經跟著了,因為怕被發現,不能跟的很近,馬文才設定行動的時間又很短,大約也不能讓他立刻得到什麼情報,只能選擇鋌而走險。
如果今夜來的是梁山伯而不是傅歧,恐怕直到梁山伯成功拿回冊薄都沒有發現這個黑衣人,得到的下場也會是被毀屍滅跡。
一想到這裡,兩人突然慶幸起馬文才不讓梁山伯來的決定。
“你脖子傷了?”
徐之敬突然注意到傅歧脖子動作有些僵硬,將他下巴一掰,便露出被領子遮擋的傷口來,細細檢視。
傅歧和黑衣人交手時躲得快,傷口很淺,他自己都快忘了,如今見徐之敬盯著他的傷口看了半天,表情也很嚴肅,頓時慌得手足無措。
“怎,怎麼?有,有毒?”
“你現在才想起來可能有毒?”徐之敬翻了個白眼,鬆開了捏著他下巴的手。“你運氣好,分水刺是水裡用的武器,向來不塗毒藥。今天又是雨天,這人也沒有在武器上喂毒。”
“那就好。”
傅歧慶幸的拍了拍胸口。
“還好小爺命大。”
“只是奇怪的很……”
徐之敬看了地上的屍體一眼,滿臉狐疑,“他嘴角的黑痕是中毒發作後的痕跡,那紅色血痕又是為何?這毒藥並不需要特別見血封喉,他也沒有咬破舌頭,難道他有什麼隱疾?”
“管他為什麼,死都死了。”
傅歧不以為然。
“屍體能告訴我們很多訊息。”
徐之敬沒好氣地說,“你遇見的這個刺客可能之前並不是死士,他後槽牙裡裝毒囊的洞是新挖的,齒痕並不圓滑。如果是老練的刺客,如果你沒帶著我給你的迷藥,就憑你這對敵的經驗,早已經死了幾百次了。”
徐之敬估摸著對方是覺得梁山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並不值得派什麼厲害的人物,這才陰溝裡翻了船。
傅歧撇了撇嘴,不敢和徐之敬頂嘴。
“既然冊薄已經到手,我們來看看東西有沒有找錯吧。”
傅歧其實對梁新藏起來的這東西好奇的要死,會答應梁山伯替他尋找此物,也有大半是出於好奇心。
徐之敬再怎麼老成,也是個好奇心重的少年,他點點頭,伸手向傅歧要過木匣:
“我來開。”
傅歧有點怕徐之敬,也沒堅持,便將木匣遞給了他。
徐之敬接過木匣,先是取了一方白色的帕子蒙住了口鼻,又取了一把處理藥草的銀刀,用刀挑開了匣子。
沒有什麼傳說中的機簧。
匣子裡有一包用油紙包的厚厚的東西,徐之敬又用銀刀劃開油紙,見沒有粉塵逸出,便直接伸手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冊薄翻了起來。
只是他翻了一會兒就失去了興趣,將它丟給了傅歧。
“就是本普通的冊薄,記載著永元元年到天監六年之間本地士族的遷徙、定籍情況。”
他家大多是醫官,並沒有接觸過這些實務。他也有士族的通病,不耐煩看案牘冊簿之類的東西。
傅歧先是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確認沒有夾帶什麼遺囑之類,之後再從前往後認真看了一遍。
“咦?”
傅歧看到其中某頁時,皺著眉頭說:“張豹子曾遷居過山陰嗎?”
“誰?”
徐之敬莫名。
“南徐州刺史張豹子。浮山堰原本是康絢在修,浮山堰築成後,眼見著上游的壽陽就要被淹,朝中人人都想爭奪這軍功,最終導致康絢被調回京中,派了徐州刺史去護堰,結果浮山堰就這麼崩了。”
傅歧的兄長就是跟隨護堰隊伍一起出發的,加上父親是建康令,對不少能吏有些瞭解。
“那康絢也是倒黴,本是一能吏,死了多少人才將浮山堰合龍,結果剛築成浮山堰,功勞就被別人搶了。那張豹子是臨川王蕭宏的人,崩堰之後,張豹子被臨川王保下了,一點事都沒有,康絢差點被抄家滅族。”
“你確定是同一個張豹子?”
之下,徐之敬也覺得有些不對了,拿起冊簿那一頁,跟著讀了起來。
“年紀、出身都對的上。”傅歧仔細回想,“張豹子本是寒門出身,因軍功入士,天監四年時臨川王徵洛口,他護送臨川王‘回城’有功,步步高昇直至徐州刺史。”
臨川王奉命率軍徵魏,在洛口時畏縮不前,結果數十萬大軍大敗而歸,丟棄了大量精銳的器械和無數的輜重,是梁國建國之初最大的敗仗。
所謂護送有功,多半是護送臨川王逃跑時有功。
因軍功入士?
徐之敬看著他入士緣由那頁,眉頭皺的死緊。
“建武三年,南中郎將麾下參將,奮勇殺敵,以軍功入士……”
徐之敬表情古怪,“齊朝雖有以軍功入士的例律,但極少有人真的因此入士,這張豹子是有多驍勇?我記得建武年間沒有大的戰事?”
“好像是沒有。”
傅歧附和。
“之後便丟了官,辭官居家遷徙到山陰……”徐之敬讀著,“他是南徐州人,辭官為何要來山陰?”
徐之敬連續翻動冊簿,立刻察覺到了不對。
“……同時遷徙來山陰的還有四戶,皆是從南徐州遷來,時間有先後,都在永元年間。這些人都是因軍功入士和納捐入士的。”他咋舌,“新晉士族為何要遷居別地?”
永元年間是昏帝蕭寶卷在位期間,此人吝嗇好財,靠納捐入士者極多,但多是不入流的“假士”,只享受免徵賦稅和徭役的特權,很難出仕。
至於軍功入士者,多半是由各路宗室和將領上報,但即便是世代將種的人家,想要提拔一名悍將入士都極難,名額大多掌控在宗親和世族的手中,成為招攬人才的籌碼。
傅歧被徐之敬一說也起了好奇,看著他指出的幾戶南徐州士族,撫著嘴唇想了會,說道:“名字聽起來都很熟悉,應該有出仕,或是有些名聲的。”
幾年間從南徐州遷來好幾戶新晉士族,而後遷居山陰,便成了“僑居山陰”。
北方士族僑居南郡是很常見的事,每一次喬遷便要重新登記冊簿,有些人手眼通天的,便可以趁機篡改自己的祖籍和出身,硬生生將自己祖上抬得顯赫一些。
這種情況在前朝混亂期間尤其常見,到了梁帝立國後,大中正和小中正被重新任命,這種情況才漸漸變少,但還是存在。
這種“亂士”的行為被抓住了,多半要被除士或滿門流放,可能夠手眼通天的,哪裡是那麼容易被抓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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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朝廷已經多年不曾大舉徹查過原始冊簿了。
“我們現在在這裡猜測也是無用,等回了學館,你去信一封,請傅使君私下裡查一查建武三年的南中郎將是何人,這冊簿裡記載的人如今又在何處便是。”
徐之敬合上冊簿,用油紙重新包好。
“既然梁山伯父親的死因和這本冊簿有關,一定能查到不少蛛絲馬跡。”
傅歧贊同徐之敬的意見,點了點頭。
“現在的問題是……”
徐之敬看著地上的屍體。
“這個該怎麼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