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早開”的祥瑞, 其實在他們上報給皇帝之前, 很多世家就透過各種途徑知道了,有些人家連賞桂的詩都早早做好了十幾首在篩選,就等著讓家中子弟在這種場合裡大放異彩。
從古到今那麼多“絕妙好詩”,除了幾個真的驚才絕豔到能七步成詩的,大多是曾經做好的詩作,只不過在這些場合中揚了名而已, 畢竟古時候又沒有朋友圈。
但是馬文才一篇《祥瑞論》, 讓這詩會沒辦法繼續下去了,只能不歡而散。
皇帝固然沒有再遊玩的興致, 那些準備著“一鳴驚人”的世家子弟也均是失望無比。
就連五館生裡,也不是沒有對此抱有意見的,譬如孔笙那首不錯的詩, 哪怕是以他家的門第, 要得到也要花上不少代價,能寫出這樣詩的人, 如果缺錢, 大可賣給那些更大的門閥, 如果缺名, 更不會輕易將可以揚名的詩作給別人。
馬文才一篇策論,不但攪了局,還讓自己陷入了“萬夫所指”的境地裡去。
而他得到了什麼呢?
“佛念啊,你有沒有想過,你向我勸諫是好事, 可你勸諫過後,可能在國子學裡沒有了容身之地?”
回宮的路上,蕭衍特意將馬文才叫到身邊,不緊不慢地晃著。
“這次來同泰寺,我甚至沒有召官員和宗室作陪,只點了國子學的學生,是為什麼,你真的不明白嗎?”
“陛下是想為‘五館生’揚名。”
馬文才從容地回答:“但陛下,您這覺得這種‘詩才’之名,對於五館生們是有益的嗎?五館生的未來,寄託詩作上,又有什麼意義呢?”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稍顯上揚。
“做再多的詩、再妙的詞,世人就會高看我們嗎?還是說,陛下花了這麼多心思創立五館,就是為了多培養幾個能寫詩的人?”
馬文才的笑容苦澀:“陛下,您自己也明白,哪怕我們的詩作的再好,我們還是會像今日一樣……”
“……毫無立錐之地。”
他嘆息。
與這些上京的學子不同,他本就是從國子學出身的,當年尚在國子學中便是邊緣人物,他們這些“五館生”中也許會有一兩個真的有經世之才的人物,但王謝這樣的豪族會給他們上升的空間嗎?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他們的這些幻想本就是妄想。他們抱的希望越大,希望破碎時就越痛苦。
與其用這種虛偽的假象粉飾太平,還不如他先出手,直接粉碎他們這些五館生想要“合群”的幻想。
他當年拼盡全力努力就是為了不除士不降等,而這些五館生裡甚至還有不是士人的徐之敬等人,如果一旦他們想要以詩詞為敲門磚走弄臣詞臣之路,他們擁有的傑出天賦,才是真正毀了。
“五館原本寄託著我的野心。阿徽曾和我說,這世道之所以這麼亂,是因為民智未開而官路又斷絕……”
提到髮妻,蕭衍眼中閃爍著溫暖的神采。
“接連亂世,國家的發展需要太多的人才。可百姓之中連識字的人都不多,所有的命脈都被大的閥門掌握,無數聰明人窮其一生的追求只是為了改變門庭,為此甚至付出一切。”
“而這些聰明才智和勇氣若用在治理國家上,北方怕是早就已經收復了……”
“所以我想要以五館為教化萬民,先在郡中設館、再是縣,一步步推行下去。民智一開,百廢俱興,大梁才能重返中原正朔的榮光。”
他苦笑著。
“他們說我想培養五館生與世家對抗,那是他們想的太多。我自己就出身世族,怎麼會看不到士庶之間天別的差距?哪裡是短短幾十年就能改變的……”
聽到皇帝的話,馬文才有些惶恐,繼而是驚訝。
惶恐他對自己如此“推心置腹”,驚訝皇帝的本意竟然不是人人認為的要提拔庶人階級與士人對抗。
“我只是想給出身貧寒的年輕人一個希望,為日後的大梁埋下一顆種子。若有繼往開來者,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個思路,吸取可用的經驗。”
蕭衍頓了頓。
“當然,我自然是希望這顆種子能長成參天大樹的……”
畢竟這是改天換日的革新。
“但這樹能遮天蔽日之時,可不必在我。”
“陛下大義。”
就憑這最後一句,馬文才肅然起敬。
無論浮山堰如何,這個國家現在又如何,他面前的這個老人,是真正想要讓這個世道變得更好的。
“但五館失敗了。”
老人眼中的神采一絲絲淡去,最終充滿了疲憊。
“豈止是五館,我曾經想要改變的許多事情都事與願違……”
他也曾擁有“繼往開來”的雄心壯志,他也曾擁有“還復河山”的北伐之心,他也曾頂著整個世俗洪流的壓力做出一次次的嘗試……
那時他春秋鼎盛,國家也蒸蒸日上,他們都有太多的時間和資本去不停的嘗試,然而他現在已經老了,他的國家也和他一般,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
蕭衍看向馬文才。
昏暗的車廂中,馬文才額頭的紅痣卻幾乎像是在發光似得顯眼。
看見馬文才,他就想到了髮妻,繼而想到了他未出生的孩子,想到了他那些年輕時的時光。
在一瞬間,至少他能觸碰到自己的“過去”。
“佛念。”
他輕喚。
“臣在。”
馬文才已經開始習慣皇帝會看著他走神,他也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在看他,不會因此沾沾自喜。
“我以為五館已經失敗了,但今日你們各自落座,卻讓我看到了另一條路。”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這是“水之道”,也是“不敗”之道。
“去試試吧,我們都再試一次……”
高大的蕭衍伸出手,摩挲著馬文才的頭頂,就像是摩挲著自己的孩子那般。
他對於自己的親人,一向是無條件信任的。
“去試試,這一次,能走出什麼樣的路。”
已經很久沒被人這樣“慈祥”地撫摸過,馬文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那個將他從小抱在懷中、說著“吾家千里駒”的老人,終是沒有等到他馳騁千里的那天。
也許,他不是昏聵了……
馬文才抬起頭,看著面前的皇帝,胸口湧起一種悲哀。
自古美人嘆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
不是每個人都和他一樣,有重來一次、重返少年的機會。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他深深一揖。
***
蕭衍的車駕直接入了起居所在的淨居殿,他雖年事已高,經歷卻還充沛,帶馬文才進淨居殿,不過是彰示著一件事……
這馬文才,要得勢了。
蕭衍日理萬機,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和馬文才詳談培養五館生的事情,他只給了馬文才一個目標,那就是能儘快的“用”上這些人。
不是吟詩作賦、也不求聞名顯達,而是切切實實的能派的上用場。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他只來自於會稽學館,和其他學館的人關係並不算熟悉,短時間內要能讓所有人齊心幾乎是痴人說夢。
但如果這事那麼容易,也就輪不到馬文才受到重視了。
領了命的馬文才在心中思忖著未來的方向,在被送出去之前,皇帝像是家中很多熱心的長輩一般,閒談似的問了他一句:
“佛念,你定親了沒有?”
馬文才一愣,心中湧起忐忑。
要想提高他的地位、讓他不被世家和庶人同時排擠,最好的辦法就是和門閥較高的士族、或是顯赫的庶人新貴家族有姻親關係。
但高門不低嫁,能匹配的只有庶族,他可以低娶。
且不提這事靠不靠譜,他對妻子這個“位置”有所期待,並不願如此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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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馬文才只是愣了下,立刻就回覆道:“家中已經訂了親,是和同窗好友的胞妹,出身會稽祝家莊。她身體不算好,家中已經將她迎到吳興待嫁。”
如今訊息不通,具體什麼情形還不瞭解,但至少在吳興那邊,人人都知道馬太守的兒子要成親了。
他露出羞澀的表情。
“算算看,秋後臣可能要請一段時間的假,回家成親……”
“已經定親了啊?”
像很多想做媒又失望的老人一般,皇帝有些失望地收回期待的目光。
“成家立業,人之大事。聽說你父親身體不好,已經向吏部申請了辭官?難怪急著要給你將親事議下。”
想到馬太守一旦辭職,馬文才的親事更難議定,他也只能將心中的想法作罷。
“這假,準了,若要回鄉時,和國子學說一聲就是。”
“謝陛下。”
等馬文才從殿中被送出去時,他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人說伴君如伴虎,奉與君前,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不會被後者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改變,無論對方對自己是不是滿懷好意,還是要“慎之又慎”啊。
馬文才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隨著引路的宦者往外走。
同泰寺和國子學是相反方向,和皇帝的寢宮離得極近,馬文才想回國子學,幾乎要穿越大半個臺城。
以前馬文才只是在秘書郎所在的所部活動,從未進過淨居殿,所以這條路馬文才也是第一次走。
只是走著走著,眼見著方向是對的,道路越來越偏僻,馬文才心底突地湧起一陣不安。
太反常了!
“這位……”
他剛開口準備問,卻見著那引路的黃門官像是受驚的兔子一般,直接撞進了旁邊的樹叢裡,三兩下就不見了。
真是用“撞”的,馬文才甚至聽到了衣衫被枝丫撕裂的裂帛聲。
到了這個時候,如果馬文才還沒察覺到自己是被算計了,那就是白活了那麼多年,下意識的,他緊貼著牆壁,擔心可能來自於身後的暗算。
可惜他的警覺並沒有給他帶來解困的機會。
“看來,你不是很笨嘛!”
隨著擊掌之聲,從偏殿的長廊一側走出幾個帶甲的衛士,領頭的正是之前和蕭綜有矛盾的三皇子蕭綱。
蕭綱和太子一母同胞,又以詩才見長,六歲便能詠詩作對,人送雅號“詩癖”。
他一直被留在宮中,皇帝對他極其寵愛,認為他繼承了自己的文才。
和蕭綜盯上一樣,被這位三皇子算計上,馬文才除了認栽,沒有任何辦法。
“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做出攪局這麼蠢的事情?”
蕭綱看著馬文才,目光又轉向他額頭的紅痣,眼中盡是冷意。
“就仗著那顆痣?”
眼見著帶甲的衛士一步步向他逼近,馬文才的餘光向四處打量,找尋著能奪路而逃的方向。
“你說,我要不要把你那顆痣剜下來?”
蕭綱伸手拔出身邊甲士的佩刀。
見到拔刀,耳邊又是這樣的威脅之句,馬文才皺緊了眉頭。
這些甲士都是他的王府衛士,隨侍左右,皇帝並不禁止兒女的侍衛在宮中帶刀,可馬文才卻身無寸鐵。
“殿下是想讓所有人知道,您是出於對臣的嫉妒之心,所以才出手殘害臣的軀體嗎?”
馬文才冷然道。
“你說的沒錯,我不能留下一個殘暴的名聲,拖累我的兄長。”
蕭綱點了點頭,乾脆的丟回佩刀。
“你譁眾取寵,寫那篇祥瑞論勸諫父皇,不就是要名嗎……”
然而還沒等馬文才松一口氣,他就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既要名,我就讓你更‘出名’!”
“去,你們幾個,把他的衣服扒了!”
三皇子伸手一指。
馬文才悚然大駭。
“我要讓他赤/身/露/體的離開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