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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9、吐血(上)

梁國派兵護送北海王回洛陽的訊息如今還沒有傳到魏國。

畢竟現在整個魏國都在風雨飄搖之中, 一下子這邊造了反,一下子那邊又在勤王, 可謂是七處冒火八處冒煙,更別說南方宗室將領都因為擔心爾朱軍斬草除根逃了, 南境的防衛簡直是形同虛設。

一開始北海王還指望著在鍾離可以休整,給他暗逃的機會, 誰知鍾離給白袍軍的物資是早有準備的,白袍軍完全沒有在鍾離逗留, 換了船就過了鍾離, 簡直讓北海王絕望。

剛進入徐州時,陳慶之和馬文才也想穩紮穩打,先抵達陽平郡刺探軍情, 再向西進發, 這也是當年蕭綜去接管徐州的路線,最是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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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的到達陽平郡時, 所有人都驚呆了。

漫長的渙水兩岸,原本該是一片沃土, 現在卻是焦土一片。

理論上土地被焚燒應該是燒耕以待明年開種的,然而這種焚燒卻毫無規律可言, 不但地表以上被燒的乾乾淨淨,土地也被翻了起來, 下面空無一物,連草籽都沒有。

大片大片的村莊空無一人,甚至連只狗都找不到, 白袍軍的士卒們牽著馬走在這樣的村莊裡,彷彿行走在豐都鬼城的遊魂,四周的蕭瑟和寂靜讓他們分不清是在現實還是在幻境之中。

白袍軍裡有部分收編的魏兵是當年的降兵,原本就是徐州人,但多來自彭城以北,當初被裹挾流放南下開墾時也曾路過陽平郡,作為渙水流經的平原,這裡曾人丁興旺,如今見到陽平郡變成這般模樣,不少人都生出了濃濃的擔憂。

陽平郡是這樣,那其他地方呢?

他們的家鄉呢?他們的家人又是如何?

“陛下在魏國出事時開放了國境,接納北地的流民入國,會不會是去了南兗州和北徐州?”

他們是從水路離開的鍾離,並沒有經過邊關,也無從知曉是不是流民遷徙到了南方。

“否則難以解釋為何這裡荒無人煙。”

故土難離,戰火真燒起來的時候人們也許會背井離鄉,但走的這麼乾淨,連只狗都沒有留下,並不太像是自然的遷徙。

倒是瞭解魏國傳統的花夭很快給出了答案。

“有拓跋宗室南下歸附梁國,將沿途的百姓當做私兵奴隸驅趕著一起南下了。”她深深嘆了口氣。

“在我大魏,一個王帳擁有多少領民和奴隸決定了他的王帳地位如何,率軍打仗時,一個宗室將領往往能率領幾千的私兵,他們害怕爾朱契胡的威脅拋家棄國,卻沒辦法千里迢迢帶走那麼多領民和奴隸,所以便在邊境就近劫掠人口和財物,一起卷了南下了。”

既然從良民變成了奴隸,那原本擁有的私產也就變成了領主所有,這些宗室南下還不知要留多少年,自是一棵草都不肯放過,而被裹挾的百姓自知要拋家別業、此去再無歸期,也會選擇將家裡能帶走的所有東西都帶走。

那些守衛南方的州牧刺史早就和北海王差不多時間選擇了南投,但因為人數過多,即使是梁國也不敢直接讓他們進入梁國邊境,而是讓他們轉道北海郡,乘近海的大船,趁著風勢從水路進入梁國。

經歷過元法僧逼兵為奴的陳慶之和馬文才,立刻便明白了為什麼靠近鍾離的邊境郡縣會荒蕪到這種地步,頓時又是驚又是喜。

喜的是如果整個徐州都是如此情況,那原本設想的艱難抵抗便不會出現;憂的是不知整個徐州是不是都是這種情況,如果都是這種情況,接下來的補給就會變得異常困難。

從進入徐州開始就很沉默的北海王,現在內心更是慌亂。

鍾離、陽平兩郡都靠近馬頭郡,他原本想要在馬頭郡等待蕭寶夤的接應,但完全沒有離開的時機,而在信中約定的接應之人也一直遲遲沒有出現。

如今到了陽平,徐州南邊是這個樣子,就算他找到機會帶人脫離了隊伍,這裡荒野千里,就連小城中都沒有人煙,他們根本沒辦法混入市集躲藏,更別說這一路在哪裡補給的問題。

可是要繼續等待時機的話,說不得梁國人就要一路往北,到那時更沒有逃跑的機會。

他心中焦灼不安,表現在面上便是神魂不思,陳慶之和馬文才一直關注著北海王,見他這個樣子,便知道他已經開始慌了。

然而馬文才和陳慶之完全不給北海王思考的時間。

“王爺,此處補給困難,不宜久留,估計陽平以北的濟陰、彭城也是如此。我等只為護送王爺回洛陽,這一路自然是避開關要,不如今晚在此地紮營休整一夜,明日沿渙水直上,前往睢陽?”

陳慶之又面向花夭:“聽聞花將軍有人馬來往於司州與徐州之間,不知何時可以會師?”

花夭估算了下時間,推測道:“我在出發前就已經送信前往馬頭城。當時不知道路途如此順利,所以約在了睢陽與陽平之間的小城相縣匯合。”

她之前並不知北上的路途如此順利,還以為就算路途遙遠,但黑山軍或許才是先到的那個,現在看看,可能未必。

“只是我被擄前,下令黑山軍先護送任城王北上,此時則是折返,再算算時日,十日內應該能夠到達。”

聽聞還要等候十日,北海王偷偷松了口氣。

這裡離相城,不過騎兵一日的路程,相城靠近徐州的治郡,就算現在徐州兵力空虛群龍無首,也不會任由一支敵國軍隊出現在附近而毫無所覺。

他們現在需要來自鍾離的補給,又不可暴露行蹤,多半是要在陽平郡等候幾日、等待鍾離的兵馬收攏佔領淮北地區的土地,再前往睢陽的。

北海王出身正統的宗室將領家庭,無論是在治理還是軍事上都有極好的素養,身邊又有屬臣幕僚相助,眼界並不比馬文才和陳慶之要差。

所以他猜測的沒錯,出於在補給和戰略上的考慮,陳慶之和馬文才決定在陽平郡駐紮五日,等候鍾離後續的補給隊伍到來,順便接管沿途幾郡,再行前往相縣。

陽平郡實在是太荒涼了,實際連紮營都不需要,他們隨意尋了幾個相連的村子,住進別人家空空蕩蕩的房子裡便可。

這裡的百姓離開的不久,屋子都沒有破敗,有頂有牆,有些院中還有水井,比在野地中紮營不知好了多少倍,有些白袍軍甚至趁機砍了些柴火燒水洗澡、刷馬,毫無急迫之感。

而對於馬文才來說,發往建康的戰報自然不能寫“陽平空無一人,隨便佔領”這樣的話,一封戰報寫的極為簡略,只有“離鍾離,抵陽平,沿途克太清、永陽、安宜、豐國,遂請鍾離接管云云”。

雖只有寥寥幾句,卻盡得“春秋筆法”之精髓,從這封戰報上來看,是看不出這麼簡單的。

就連陳慶之看了這封戰報,也哂笑著馬文才的油滑。

就此一點,已經可以看出馬文才是個合格的政客了。

白袍軍過的安逸,接到信開拔來接管淮北地區的鍾離軍皆大歡喜,一路和僚臣們密謀暗逃的北海王元冠受也在暗中高興。

以往他們紮營野地,四周空曠一覽無遺,他們這幾十人的隊伍想要離開很難不引人注意,原本已經做好了拋棄一些人手的準備。

但現在陳慶之體恤士卒,讓他們駐紮在空曠的村莊裡休整,田間道路縱橫、每戶之間又有圍牆籬院阻隔,如果化整為零,分批悄悄離開,卻沒有在營中趁夜離開那麼難。

更別說白袍軍心中鬆懈,為了更好的照顧馬匹,大多去了馬具和嚼頭、為馬刷洗,就算察覺到他們的離開,也沒有辦法立刻上馬追趕,這便是機會。

於是在陽平郡駐紮的第三天,北海王擔心再等下去鍾離來人就走不脫了,便和僚臣們細細定下計劃和路線,約定了在二更時分悄悄離開。

為此,他們在傍晚便餵飽了馬匹、悄悄上了馬具,又將胡餅和細軟等物藏於馬鐙之下。

到了二更時分,包上馬蹄悄悄離開的北海王一行人小心謹慎,趁著夜色迅速地撤離村莊,鄉間的泥土路帶來了極好的緩衝,根本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

北海王元冠受率領著王府中最精銳的侍衛、最聰慧的僚臣,沿著滔滔的渙水,藉著河岸翻湧的河水遮蔽離開的蹤跡,像是逃離獵人包圍的猛獸一般歡喜雀躍著。

夜風冰涼,吹拂著他額間的碎髮,也讓他的頭腦越發清醒。

“離開陽平,不能往南,否則有可能遇上北上的鍾離郡,現在應當先輾轉往西前往渦陽、再沿撾水往南到達馬頭城。”

他心中思忖著。

“蕭寶夤這幾年兵強馬壯,聽聞梁國主持互市的是他的親外甥,想必這幾年收穫巨利,如今缺的只是一個時機。”

“爾朱契胡自己便是節度行臺出身,心中定然忌憚蕭寶夤這樣的諸侯,待平定叛亂,定然要拿蕭寶夤開刀。爾朱挾天子以令諸侯,蕭寶夤要抗命卻缺了‘大義’,如今只要我到了蕭寶夤軍中,豈不比受白袍軍轄制痛快?”

他心中暗恨。

“至少不會被當做祭旗的冤死鬼,被送給任城王結盟!”

北海王心思動的明澈,可惜運氣卻不是很好。

他們不過跑出三十多裡,就發現了情況不對。

身後隱隱有風雷之聲,大地也傳來了陣陣轟鳴。

“有騎兵追上來了。”

幾位僚臣面色蒼白,滿眼不可置信。

“怎麼會這麼快?!”

他們是看著白袍軍大半人馬都卸了馬具蓄養馬力的,出來時也由老練的宿將消滅了沿途的痕跡。

“王爺先走,我等殿後!”

已經有十幾個侍衛拔出了武器,表情毅然。

北海王沒有再多廢話,一句“保重”,立刻使勁催馬離開。

侍衛們的負隅抵抗並沒有堅持多久,北海王在馬上遙遙回望,只見得身著白袍的騎兵在夜色中刺眼的可怕,河岸邊鬆軟的草地完全無法對他們的衝鋒產生阻礙,只一個照面,他那些忠誠的侍衛便已經被挑落馬下。

河岸邊的蘆葦叢、草地裡,有星星點點的熒光在其中閃爍,數量稀少微不可見,如果不是仔細觀察,完全看不出端倪。

它們像是即將熄滅的螢火蟲之光,又像是清晨墳地裡快要消逝的鬼火,在田間地頭、草葉枯杆上搖曳著,卻讓回過頭才察覺的北海王喉間一甜。

那是何物,為何夜間也能發光?

若是一點兩點還能是巧合,可如今遠遠望去,河岸沿線竟隱隱都有此光在閃爍。

難道那陳慶之和馬文才是有鬼神相助?

還是那些道士之中,真有能夠驅使鬼魂的得道之士?

倉惶逃離的北海王如墜冰窟,一股寒氣從頭頂只貫腳底,再加上周圍影影綽綽的夜色,真好似有無數陰魂睜大了眼睛,在四周窺探。

偏偏身後的聲響越來越近,夾雜著河水的拍擊聲,有一人的厲喝乘風而來。

“我等俱帶了弓箭,王爺要再執迷不悟,我們也只能射人先射馬了!夜色昏暗,箭矢無眼,北海王還是三思罷!”

聲音清冷淡漠,就像是他的主人。

“馬文才!”

北海王終於明白自己是入了套,他剛剛得到希望又立刻失去了希望,喉頭那陣甜意終於無法抑制。

“不,王爺!”

在眾人的驚叫聲中,他嘔出一口鮮血,滾落馬下。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