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拿下長安呢?
沒有人不識趣到提起這個話題。
或許是讓皇帝殺了他的家人,或是發兵北上不死不休, 亦或者他會背上“賣國賊”的罪名被剝奪士籍, 無論是哪一個, 在這個重視名聲和出身的時代, 蕭綜有的是讓他身敗名裂、孤家寡人的手段。
“他是個能成就霸業的人, 可惜了。”
崔廉昨日在屏風後從頭聽到尾, 他也和蕭綜一樣,一度以為馬文才選擇了效忠蕭綜, 畢竟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蕭綜都是目前出現的人裡, 最值得馬文才效忠的。
直到馬文才真的給蕭綜出具了通關文書, 崔廉才意識過來, 馬文才是假意效忠, 暗地裡還是把他給賣了。
“不過是個仰仗有父親寵愛,被慣壞了的兒子罷了。”
馬文才也承認他的出身讓他一出生就站在了終點,但他一切能成功的前提,都建立在“梁帝”的允許上。
或許, 還要建立在太子蕭統能登基上。
除卻太子蕭統, 沒有任何皇子能容忍蕭綜坐擁如此龐大的勢力, 沒有皇子對蕭綜真正有兄弟之情, 想要結成兄弟之邦,想要兩國交好?
做夢。
旁人可能還不知道訊息,他卻知道太子已經出家了,如今是三皇子蕭綱在指揮東宮。
三皇子志大才疏、性格散漫, 遲早要淪為東宮的傀儡,太子出家明顯是不願再涉足這趟渾水。
主弱臣強,國君年邁卻強健,太子能平衡東宮和國君之間的矛盾,三皇子蕭綱卻不能,梁國必有一場內亂,自顧尚且不暇。
“如果蕭寶夤沒死,且不遵守盟約,不肯將蕭綜交予我們,而是殺了,主公該怎麼辦?”
崔廉擔心馬文才。
“那封信……”
滅族的大仇,或許值得用放棄江山來換。
萬一蕭寶夤寧願不過潼關也要殺了蕭綜,那他們之間的
“原本還有可能,但蕭綜去了,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足以說動齊國那些舊臣。他有能力將魏國盡入手中,蕭寶夤若做不到,這群‘臣子’就能趁他虛弱之時直接以假亂真,讓他死了。”
蕭寶夤再有能力,也要顧忌手下人的夙願。
“他必須得過潼關,齊國那些人也不會讓他殺了蕭綜,這樣的燙手之人,我若是蕭寶夤,就會將他交還給潼關。”
馬文才在送出蕭綜之前就已經想過了可能的結果。
“再者,我們需要的是‘蕭綜佔了長安’的訊息,又不是蕭綜的人。要傳出這麼個訊息,難道很難麼?”
馬文才搖搖頭。
“蕭綜還是那麼自傲,竟然將最不該讓我知道的事情告訴了我,那就莫怪我想辦法自救了。”
也許到最後蕭寶夤也還是忍不住殺了蕭綜,可說服蕭寶夤一路打著蕭綜的名義東進卻不難,畢竟還有陳慶之那支人馬在北面,就為了麻痺這位“軍神”的視線,蕭綜的名義也還是好用的。
何況蕭寶夤的死訊應當也都傳了出去,齊軍名義上總是還要有個主君的,蕭綜說蕭寶卷將他坑的那麼慘,蕭綜又何嘗不是把蕭寶夤坑的可憐?
就讓他們雙方互相傷害吧。
“其實,我更看好蕭綜。”
崔廉還是覺得有些可惜,“他有手段,有能力,夠冷靜,況且還是從小受梁帝教導長大,知曉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比起那些揭竿而起連字都不認識幾個的所謂“首領”,當然是他更有勝利的成算。
“我也覺得蕭綜是最適合的人選。”
馬文才看了眼崔廉,眼中滿是笑意,第一次在這位“軍師”面前展現了自己的野心。
“但我想做的是曹操,而不是周公。”
崔廉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向馬文才。
“所以,我可以扶植蕭綜,卻不能效忠他。”
只有真正一無所有的人,才需要別人的扶植。
***
蕭綜到了馬文才的幫助,進入長安的很快。
離長安越近,就越能感受到雍州外松內緊的氣氛,偶爾過往的官員和騎兵臂上和頭上都纏著白色的麻布往長安敢,顯然是在為死去的主公在戴孝,並去長安打探訊息。
在這種氛圍之下,一支騎兵護送著一個僧人入長安反倒沒多顯眼,路過時甚至還有人為是不是特意請來為蕭寶夤超度的高僧。
對於這種猜測,蕭綜都是不否認也不承認,配合他身後那上百騎兵,越發讓人摸不清他的底細。
即便蕭寶夤死了,他們進入長安城地界時還是秩序儼然,完全沒有主公去世後應有的混亂與內訌後的景象,這讓蕭綜十分滿意。
“蕭寶夤手下的臣子不愧是齊蕭的舊臣,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維持住局面,比起那些死了頭領就潰散的烏合之眾要強得多。”
他在蕭寶夤這裡有人,一直瞭解蕭寶夤的傷勢變化,知道他的死期就在這幾天,對此毫不意外。
倒是蕭寶夤臨死之前為了活命竟選擇了截肢拼一把,倒讓他少許有些吃驚。
可惜就算截肢成功了也沒活路,問題根本就不在傷口,而是……
他收起眼中的暗芒,從懷中取出之前和城中約定好的信物,請求入城。
蕭寶夤死了,雍州地界雖然官道還能來往,但長安城卻不許閒雜人等再進了,城外的大營更是戒備森嚴,若沒有齊軍的印信或軍中的身份,根本無法進城。
門官裡果然有預留好的人,看到那信物就轉了過來,恭敬地親自領他入內,也沒有阻止他帶來的百名騎士入城,這讓蕭綜更加放心。
“陳將軍吩咐過了,若您來了,直接帶您入城主府。”
那門官壓低了聲音說,“陛下駕崩了,陳將軍和崔使君停靈不發,就等著您來主持喪事呢。”
陳將軍是昔年齊蕭的將領陳顯達之子陳珂,其父昔年堅定地支援齊蕭,不過支援的是蕭寶夤。
梁國建立後,陳顯達被逼自盡,其子陳珂出奔魏國,牢記父親光復齊國、擁立蕭寶夤的遺訓,後來歸於蕭寶夤帳下。
崔使君也是齊蕭的舊臣,投效蕭寶夤,曾為蕭寶夤治理壽春地方,是難得一見的內政人才,大軍出征時負責督促糧草後勤。
這兩人既是功勳之後又是得力之臣,一生都在為復國、為能夠落葉歸根葬在南方祖先們的身側而奔波。
“兩位使君辛苦了。”
蕭綜一聽他們在等他“主持喪事”,就知道這兩位重臣已經控制住了局面,只等他來接受過所有臣子的“考核”,便可以接手齊國的“大業”。
蕭寶夤絕了嗣,自然沒有為他摔盆捧靈的兒子,作為離蕭寶夤血脈最近的“侄子”,這件事就要由他來做。
在很多時候,一旦兄弟絕嗣,作為同族的兄弟,為了不使手足的香火斷絕,往往會讓自家兒子一肩挑兩房,即便是在普通百姓家裡也是這麼做的,更別說蕭寶夤和蕭寶卷的香火對於這些齊臣來說太重要了。
蕭綜心裡有了數,在去見這些“舊臣”之前便先要了間房間,稍微梳洗了一番,換上了提前準備好的斬縗之服,又用白麻布包住了腦袋,為蕭寶夤服了重孝。
即便是來接管大軍的,禮數依然要做全,待陳珂安排好的人帶他進了靈堂,蕭綜打量了一番,見靈堂裡跪坐著七八個穿著重孝的大臣,便知道這些人就是目前齊軍中可以主事的“託孤”之人,當即對他們肅容而拜。
他先去為蕭寶夤的牌位敬了一炷香,而後才在靈前跪下,潸然落淚。
蕭綜畢竟不是劉備、劉邦那樣的人物,能說哭就哭痛不欲生,他和蕭寶夤基本沒有相處過,雖是“叔侄”的關係,能悲痛到一見靈位就大哭卻肯定是做戲,何況所有人都知道,他到這長安來,不是為了哭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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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這些大臣都在暗暗打量自己,蕭綜拭了拭淚,向他們躬身一拜。
“是我來晚了,勞世伯們辛苦。”
他現在已經以蕭寶夤的子侄自居,見到這些蕭寶夤的臣子也以“世伯”相稱,自然是想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陳珂第一個將他扶起來,連稱“不敢”。其餘人多是在觀望,只看著蕭綜做戲,並不說話。
蕭綜與陳珂對哭了一會兒,再回想下蕭寶夤對自己的“愛護”,這才漸漸收住這一番“禮數”。
此時,已有沉不住氣的臣子出聲問道:
“聽聞丹陽王在洛陽失了蹤,陛下先前還好生擔憂,派出不少人打探殿下的訊息,不知丹陽王這段時日都在哪兒?為何遲遲不曾出現?”
稱帝時需要人不投奔,早不投奔,晚不投奔,等叔叔死了才來投奔,也不怪這些人多想。
蕭綜將自己的頭巾去了,讓他們看自己的光頭,又大致說了這段時日他都留在洛陽,在爾朱榮屠殺宗室時就察覺了魏國有所動亂,於是潛伏京中,暗地裡招兵買馬,以圖光復齊國云云。
說起他“招兵買馬”,自然有人好奇他招的什麼兵,買的什麼馬,蕭綜也一一作答,有條有理,風儀氣度盡顯。
幾個大臣對視一眼,對蕭綜如此的風度和智謀都十分意外,能在這種重壓下侃侃而談,說明也沉得住氣。
在“賣相”上來看,倒是當得了他們的“旗幟”。
他們之中的核心顯然是一直一言不發的“崔司徒”,他在他們問過蕭綜一些基本的問題後,直接發問。
“陛下受奸人所害,傷重不治而崩,如今大業未成卻接連受挫,局面實在不容樂觀。”
他緊緊看著蕭綜,“現在我們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洛陽已被元賊所得,北面有和我軍多年抗爭的宿敵万俟醜奴虎視眈眈,西邊是欲對我們除之而後快的元魏,南方則是大齊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梁國,可謂四面楚歌,你在這時來投奔我們,難道就不怕屍骨無存麼?!”
崔司徒口中說著蕭綜是來“投奔”的,其實卻是在問如果蕭綜得了齊軍,之後會何去何從。
若不能在這裡說服他們,只是想將他們糊弄著給錢給兵,他們就讓這“遺腹子”看看什麼是真的“屍骨無存”。
蕭綜來時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此時自然是不慌不忙,反倒閒適一笑。
“我此番來,就是向諸位獻上‘洛陽’,以慰叔父的在天之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