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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君子之道

這時代但凡家有絕技,必定世代流傳, 譬如祖家的算學, 譬如張家的天文和機關學,又譬如譜學、律學, 借有子嗣傳承, 終成了一種特殊、受人尊敬的士族階級。

這些家族的子弟並非一定喜歡這些秘而不傳之術,只不過為了繼承家中“傳統”, 哪怕強迫自己成為中間接力的一環,也要把這種本事繼承下去。

所有家有秘術的家族,就算學藝不精或天賦太差, 家中藏著的經典一定是背的滾瓜爛熟,這樣, 即便自己沒有辦法達到“道”的境界,子孫後輩中還是會有機會將家族的傳統發揚光大。

就如祝英臺家得了衛體的傳承,要求子女一開蒙便學衛體,傳承七代,終於有祝英臺在衛體上得到了大成。

東海徐氏的醫術出眾, 即便是在北朝的鮮卑人, 也公認徐家的醫術當世最精, 中原內外的醫者向徐家求教者不知凡幾, 幾乎每朝每代都有徐家人治好各種重症難症的傳說,讓患病者心生期冀。

畢竟醫術不同於其他秘術,算學不好可以找人算,天文不好對其他人也沒什麼影響, 可只有醫術,是實打實能夠救命的。

東海徐氏,便是以這種方式成就了當世第一的醫家門第,立足數代而不可動搖。

而劉有助出事,梁山伯也好,馬文才也好,會第一時間把希望寄託於徐之敬而不是其他醫士,實在是事出有因,概因徐之敬的父親徐雄和祖父徐文伯,都是太有名的人物。

徐文伯有一個世人皆知的故事。

他曾出仕宋廢帝,而宋廢帝劉昱是一個以荒淫兇暴著稱的皇帝,有次出遊歸來,遇到一個懷孕的婦女,他自詡擅醫道,便妄下診斷:“腹中是個女孩。”

他問一同出遊的徐文伯,徐文伯診斷後答道:“腹中有兩子,一男一女,男在左,青黑色,形體小於女孩。”廢帝心中不悅,竟然要當場下令剝開孕婦肚子查驗。

那孕婦聽到皇帝的話,驚得幾乎要死在原地,徐文伯有惻然之心,只好小心翼翼勸皇帝:“陛下如動用刀斧,恐怕腹中胎兒會有變形,還是讓微臣用針灸好了。”

孕婦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徐文伯蹲伏於地,小心下針,還要安撫孕婦情緒,弄得大汗淋漓,終於大功告成,四個時辰後,兩個嬰兒呱呱墜地,母子平安,果真如徐文伯所料。

宋廢帝在等候過程中實在不耐煩先回了宮,後來是宮人傳報的訊息,那時候他對孕婦的興趣已經過去,一句“知道了”就結束了此事。

宋廢帝荒唐間殘害庶民的事情數不勝數,徐文伯一直以謙遜的態度和卓越的醫道與之周旋,救過無數百姓。

他歷經宋、齊、梁三朝,是人人都稱讚的仁心高德之人。

至於徐之敬的父親徐雄,則是曾提出“醫治無類”而徹底觸怒了士族,後來被陷害彈劾丟了官,再也沒有出仕。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家風和如此讓人肅然起敬的祖、父,梁山伯和馬文才根本就沒有想到徐之敬有拒絕醫治劉有助的可能。

在他們看來,有一個寧願一生不出仕也要救助庶民的父親,徐之敬哪怕再怎麼有士庶之別,無非就是到討厭庶人的粗鄙這種程度,又或者會刁難一番,可這樣明晃晃的表現出自己的厭惡之情,甚至連半點妥協的口風都沒有,自然是讓梁山伯和馬文才等人頓時驚在了當場。

徐之敬用袍袖掩住自己的下半邊臉,只覺得馬文才臉上的驚訝十分荒謬。

如果他去馬家求家醫去給自己家下人治病,馬家會同意嗎?那個家醫會同意嗎?他為什麼就篤定把人抬來自己就會救人?

他越想越是諷刺,搖著頭對門前兩位同門說: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請出吧。”

劉有助傷在胸腹之間,其實並沒有傷到心肺之類的要害,此前聽了梁山伯一路的安慰,對自己的性命還抱有極大的幻想,一直死死望著面前唯一的希望。

可聽到徐之敬的話,再看到他搖頭請他們出去後,原本有多大的希望,如今竟有多大的絕望,劉有助眼中最後一點神采也慢慢熄去。

馬文才看著徐之敬,開口說道:“徐兄,看在同門的情面上……”

“規矩就是規矩,我昔日曾立過誓,再不救任何庶人。”

徐之敬冷酷無情地回絕了馬文才的請求,轉身就要離開。

見到他要走,馬文才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臉上都是懇求之色:“徐兄雖有規矩,但也有話叫事急從權,在下多年來蒐集古籍,家中有許多醫書善本,願送於徐兄抄閱……”

“為什麼學醫之人就要嗜醫書如命?”

徐之敬不屑地扯回自己的袖子,“我不但不治庶民,還是個庸醫,馬兄,還是趕緊去請別的醫者要緊!”

馬文才回頭看了眼門板上躺著的劉有助,此時他的手已經緩緩離開了身上插著的蛇叉,顯然已經沒有了求生的鬥志,忍不住一咬牙,鄭重說道:

“劉有助是為救我而傷,我欠他救命之恩。如今再請醫者來救人已經來不及了,我也不讓徐兄白白治病,徐兄若有什麼要求,不妨說來。他是為救我而傷,只要馬某能做到的,必定不會推辭。”

所有人都沒想到馬文才會這樣說,風雨雷電更是露出了不認可的表情。

一句“只要馬某能做到的”,實在是牽扯太大,就算是馬文才情急之下做出的許諾,也太過草率了。

“他救了你,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救你時不見得就想著要你還,你又何必急急忙忙上來這樣求我?”徐之敬似乎是對馬文才也起了興趣,不以為然地說:“他為你而死,就算是義舉,你妥善照顧他的家人報答了他便是!”

梁山伯看著劉有助的眼睛一點點失去神采,心中也是著急,不停地拍著他的臉,想要和他說話,重新振奮起他的求生慾望。

“還請徐兄成全!”

馬文才猙獰著面孔,一揖到底。

徐之敬看了眼馬文才,再見撲在劉有助身上滿臉驚慌之色的梁山伯,似乎猶豫了一下。

“如果我說,我要‘天子門生’的名額呢?”徐之敬的眼睛裡有什麼在閃爍著。“會稽學館中五個‘天子門生’的推薦,我要一個。”

徐之敬沒在會稽學館讀書,但掛個名卻是不難。但他又實在難以忍受和庶人一起讀書學習,所以情願日日在這私院中不出,也不要和褚向一般放下面子,混在學館中就讀。

可若說他心裡對“天子門生”毫無野心,那一定是騙人的。

馬文才無疑是學館之中最出類拔萃之人,他是士族出身,又是館主的入室弟子,在人望、才學、出身、評定上都有在稽學館中佔有最大的優勢,可以說,馬文才已經是板上釘釘一定能去國子學的人選。

可徐之敬父親不能出仕,根本不是五品官員以上累世公卿之子,是不能透過門第進入國子學的。

“你真是痴心妄想!”

“公子,不可答應他!”

驚雷和細雨是從小伺候的,他們一路看著馬文才如何勤勉苦讀,如何結交人脈,如何步步為營,可和徐之敬居然藉著人命之事獅子大張口,一開口就要把別人十幾年努力才可能得到的成果奪走?

就如這徐之敬所說,就算劉有助死了,他也是自願去擋那一擊,妥善撫卹家人便是了。劉有助活著,難道就能讓他們家公子走的更遠?

“怎麼樣?你若答應,我立刻救治他。”

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情,乍然出現在了徐之敬的臉上。

看著徐之敬的表情,讓馬文才一瞬間覺得有些熟悉。

那種令人討厭的“我已看透一切”,那種讓人激憤不已的惡劣笑容,那恍如復刻一般的輕蔑和厭惡……

宛如剛剛嘲笑伏安無力掙扎的自己。?

“不,不必……”

劉有助握著梁山伯的雙手,似乎那樣就能撐住坐起身來。

“不用救……”

徐之敬對一切充耳不聞,那雙傲慢的眼睛始終定在馬文才的臉上。

這一瞬間的“靜候所決”,竟有些驚心動魄之感。

馬文才看著面前似乎已經看穿結局的徐之敬,閉了閉眼。

待他重新睜開眼,臉上已經有了決定。

“我同意。”

馬文才說。

“請徐兄儘快動手醫治。”

“同意?”

徐之敬的笑容一僵,而後卻突然猛然大笑起來,笑到幾乎要咳嗽的地步。

“哈哈哈,你竟然同意?你竟然用‘天子門生’的名額去換這種卑賤之人的性命?哈哈哈哈!好好好,你同意更好!黃芪,去取我的醫箱來!”

徐之敬一邊大笑著,一邊從櫃中取出紗布和各種工具,動作絲毫不亂的跪坐在了劉有助身前。

“徐公子,他傷的這麼重,還有救嗎?”

梁山伯一直握著劉有助的手,今日之事和他也有莫大的關係,聽到徐之敬終於願意救劉有助,即便是付出那般大的代價,梁山伯卻還是感激所有人。

徐之敬從不對梁山伯假以辭色,這次也不例外,他壓根沒理梁山伯。

他彎下身,用手指觸碰了下劉有助傷口的附近,心中已有了決斷,抖開針帶,飛速地拔出長短不一的銀針,將劉有助身邊的血脈封閉。

銀針入體後,徐之敬拿了塊布條讓劉有助咬著,撇了撇嘴說道:“你運氣很好,你一被抬來,我就知道你沒傷到臟腑。”

劉有助經歷生死博弈,如今眼裡全是淚水,聞言松了一口氣。

他剛剛鬆氣,徐之敬已經用四指壓住他的傷口,快如閃電地將那蛇叉拔了出來拋至一旁,又連施數針,才用乾淨的紗布堵住了那兩個血洞。

整個過程快的讓人目不暇接,可也毫不留情,不,更應該說,因為有一種毫不留情的冷酷,所以動作才會如此乾脆利落。

被拔出蛇叉又被硬生生塞了傷口的劉有助實在忍受不住這樣的痛苦,全身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陣後雙眼一翻,就這麼昏死了過去。

他昏死後,徐之敬替他處理傷口反倒更加方便。

此時黃芪和丹參已經捧著醫箱匆匆趕到。徐之敬用箱裡的烈酒洗過雙手,讓丹參取出了一片老參塞入昏迷的劉有助嘴裡。

“可惜了這百年老參。”

他惋惜之後,指揮著黃芪和丹參和他一起將傷口裡凝結的血塊取出,又用某種夾子一樣的東西將傷口夾緊,重新進行更緊張的包紮。

這種痛楚不必言語,就連梁山伯自詡心智堅定,在看到這樣翻覆傷口的醫治過程都在牆邊忍不住乾嘔,更別說數次被痛醒又數次暈厥過去的劉有助了。

徐之敬已經開始動手救治了,得到訊息後立刻從北館的乙科趕來的賀革和祝英臺才進入了院中。

見到館主來了,許多在外面苦等的學子立刻在外面大聲喊叫,更有想趁機混入院中,想要知道裡面情況已經進行的如何、徐之敬有沒有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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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革和祝英臺在門口稍微耽誤了一會兒,因為外面顯然群情激奮,再沒有一點訊息就要發生更大的矛盾。

“天啊!怎麼會這樣!”

祝英臺一進入院中,看著滿院血跡斑斑一直綿延到廳內,直奔進廳裡。

在看見如同屠宰場一般的現場,和像是死豬一般被翻來覆去的劉有助,祝英臺雙腿一軟,幾乎要站不住身子。

一雙有力的手臂支撐住了她,讓她沒有當場失態。

祝英臺抬起頭,映入眼簾的便是緊抿著嘴唇、表情堅毅的馬文才。

他似是心情很不好,雖然扶住了祝英臺卻不言不語,等她站穩後就將她推向了一邊。

賀革原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一進廳中發現徐之敬在救人反倒有些意外,欣慰的表情無法抑制的出現在了他的臉上,讓他剛剛焦急的情緒陡然一輕。

他目光在廳內一掃,見馬文才表情沉重,祝英臺顯然已經嚇得失魂落魄,再見梁山伯扶著牆不停揉著胃部,頓時有了決定。

“梁山伯,外面圍著的人越來越多,你不懂醫術,還有可能讓徐之敬分心,還是出去替為師安撫下外面的學子吧。”

賀革知道徐之敬的心結,救人要緊,索性讓梁山伯出去。“你去告知他們劉有助已經得到了救治,讓他們且放寬心。”

梁山伯也知道自己在這裡已經沒什麼用了,反倒礙手礙腳,乾脆地點了頭,便出去做他最擅長的工作。

只是他一身是血,一開院門出去便引得外面抽氣聲驚叫聲此起彼伏,能如何安撫外面的學生,便要看他的本事。

祝英臺來的匆匆,跑腿通知他們事情的人也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劉有助被人傷了。

她當時在賀革身邊,恰逢其會,腦子一嗡便跟了過來。當針的見到前些日子還在他面前活蹦亂跳之人,如今卻如同破布人一般躺在那裡,心中的驚慌失措可想而知。

徐之敬的救助工作明顯是技術活,她只是個化學生不是醫生,想要幫忙也無從下手,再見馬文才的表情壓抑到似是隨時可以暴起殺人,更不敢去問他,只能悄悄走到一邊,去問屋中的風雨雷電。

這幾人心中有怒有恨有悔,幾人小聲向祝英臺說起來龍去脈。

他們從梁山伯如何求他們家公子找到真兇還他清白說起,再到馬文才如何帶著獵犬尋找證據,伏安如何死命抵賴、劉有助包庇真兇,馬文才如何戳穿謊言,惹得伏安惱羞成怒,飛叉傷人。

“那時我們家公子轉身要離開那裡,伏安擲出叉子,一旁的劉有助正在往伏安方向去,見他飛物傷人就撲了過去,於是那叉子正好插到了他的胸腹之間,擋住了那一擊。”

追電心中恨極了伏安,“那狼心狗肺的東西,竟敢用兇器襲擊士人,此次必要他不得好死!”

祝英臺聽得倒退三步,終於明白了馬文才為什麼會在這裡,梁山伯為什麼會在這裡,劉有助受了傷又為什麼是馬文才等人將他從丙舍送來。

她臉色慘白,惶恐不安。

原來抽絲剝繭,源頭還是和她有關。

想到乙科士庶之間和睦相處,丙科原本雖然有各種問題也還算自有秩序,如今卻頻頻險些弄出人命,強烈的自我否定之感幾乎劈天蓋地向她襲來。

就在祝英臺打探情況時,徐之敬也對劉有助做完了應有的急救,接下來的事便是開方抓藥,能不能活下來,全憑天意。

這種急救最是消耗心神體力,徐之敬雖從小學醫醫術紮實,可也多年沒有這麼費過神。

等回過神時,徐之敬幾乎是癱坐下來的,滿頭大汗,連手都抬不起來。

他累得靠在几案上,正準備休息一會兒,面前卻突然一黑,一條乾淨的絲帕被送了過來,細心地擦著他額間、臉上沾染的血汙和汗漬。

徐之敬抬起頭,之間面前俯下身為他擦汗的,正是會稽學館的館主、他的先生賀革。

此時他正帶著滿是欣慰和滿足的表情,一邊替學生擦著汗,一邊高興地說道:“你終於又出手救庶人了,你父親和祖父要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必定很是高興,也不枉他們將你送來會稽學館,想你……”

“先生,你好像搞錯了什麼。”

徐之敬偏頭避開了賀革的帕子,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脈脈溫情。

“我救他,是因為馬文才願意用‘天子門生’的資格作為醫資答謝我,並不是因為我見他可憐便出手救他。”

他的話讓賀革的笑容慢慢石化。

“我還是那個規矩,絕不救庶人。這次是破例,下次再不會了。”徐之敬有了點力氣,扶著案几站起了身子。

在他面前,佝僂著身體想要替他拭汗的賀革突然像是個笑話。

“我知道先生是想讓我成為我父兄那樣的人,很可惜,我這輩子都不會學會他們的蠢。”

徐之敬丟下這句話,腳步虛浮的走向馬文才。

徐之敬已經把方子開了,剩下來的事丹參黃芪就能做,他一身髒汙,現在只想趕緊換下髒衣,解決掉此事,然後好好沐浴一番。

“馬文才,先生也在此,我要你親口承諾,‘天子門生’的資格你將竭力去爭取不得敷衍,在那之後……”

徐之敬得意地笑了。

“那資格便是我的了。”

馬文才看了徐之敬一眼,面上無悲無喜,點頭複述:“我將竭力得取‘天子門生’的資格,若我能得,由你替我。”

“你們私下裡的契約,竟不需要透過我同意嗎?”

賀革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著,怒意猛然出現在他的臉上。

“天子詔書只說每館擢選五位優異之人進入國子學,又沒說資格不能讓人。我才學不比馬文才差,門第也不算低,只不過不願在學館和庶人同讀,即便是去了國子學,也不算墮了會稽學館的名頭。”

徐之敬看準了賀革不是會用權利壓人之人,不慌不忙地為自己辯解。

賀革似是不意外徐之敬會這樣回答,微微吸了口氣,面色慢慢恢復如常。

片刻後,他轉頭看向馬文才,眼神熠熠。

“馬文才,你為什麼要答應他這般荒謬的條件!你忘了你剛入館時,對我說過什麼嗎?”

“並沒有忘。”

馬文才看向屋子裡已經被變化驚住的祝英臺,腦子裡浮現出當初為了順利解開心結,而刻意設計好以震動賀革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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