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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固所願也

馬文才以為自己了卻一樁心事之後,看什麼都順眼。

如果要讓祝英臺來唱的話, 大概哼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之類吧。

姚華也許跟王足沒有關係, 他刺殺王足的事情並沒有暴露,也不會有什麼敵國奸細前赴後繼的來刺殺他, 他依舊是會稽學館出類拔萃的弟子, 是受到眾人敬重的高門公子,不會因為妖言惑眾而下獄, 也不會因為刺殺官員而被絞首,更不會連累家人,這感覺……

實在是太好了!

馬文才伸了個懶腰, 頓覺精神抖擻。

一夜無夢,他好久沒睡的這麼舒服了。

“馬文才, 你笑什麼呢?”

天天起早練雅言的祝英臺恰巧回來,見馬文才笑得臉上都開了花,忍不住好奇。

“難得看到你起的這麼遲。”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馬文才哈哈大笑著,一躍而起。

“發什麼神經!”祝英臺嘀咕, “現在明明是秋天, 也沒什麼桃園三兄弟來找軍師……”

馬文才可不管祝英臺在嘀咕什麼, 他神清氣爽的洗漱完畢, 甚至早飯還多吃了一碗粥。

這種事對於吃飯一直定時定量的馬文才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暴食幾乎就等於“失儀”,莫說祝英臺瞪大了眼睛,連風雨雷電都吃了一驚。

從浮山堰出事開始, 馬文才夜夜噩夢不斷,即便他睡覺睡相很好,下意識裡也不會大聲吵鬧,祝英臺還是發現他有些不對。

但人做夢實在太正常不過了,而且心思越重的夢越多,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嘛,像祝英臺這樣的向來倒床就睡,所以偶爾見到他睡得並不沉,也不會多想。

如此輕鬆的馬文才,差點讓祝英臺以為有什麼好事發生了。

“朝廷去浮山堰賑災了?”

祝英臺小心翼翼地詢問。

“並無。”

馬文才笑。

“傅歧兄弟找到了?”

祝英臺又問。

“並無。”

馬文才笑著搖頭。

“你撿到錢了?”

祝英臺無奈問。

這次馬文才沒笑了,他表情略僵了一下,搖頭。

“無。”

不但沒撿到錢,他現在還赤貧。

“大清早說什麼晦氣話,好心情都給敗光了!”

馬文才瞪了祝英臺一眼,起身喚風雨雷電隨他去東館上課。

“沒撿到錢算什麼晦氣事,又不是掉了錢。”

祝英臺喃喃自語。

“還說不是吃錯了藥……”

不和他說了,吃完飯去看看梁山伯傷怎麼樣了。

山不來就她,就換她來就山好了!

***

馬文才並不知道自己養的大白菜正往野豬身邊拱,他剛剛離開甲舍沒多久,學工已經有學工來東館門口苦等著他了。

賀館主回館了,昨夜悄悄回來的。

馬文才也不知道先生為什麼要偷偷回來,但也知道賀革傳喚他必定是有什麼事情,所以連猶豫都沒有,就連學工吩咐不能帶任何隨從也應了,孤身一人去了明道樓。

賀革連自己住的小院都沒去,而是在明道樓裡見的他們。

進了樓中藏書閣後的書房,賀革早已經等在那裡,見他來了,對他招了招手,笑著說道:

“文才,你過來。”

“是,先生。”

馬文才滿肚子狐疑,等到了他身前,才發現先生的背後還站著個人。

那人一直背對著他在看牆上的字畫,又是一身素白的衣衫,所以他才沒有注意。

若說高門最擅長的事情,那便是“品評門第”,馬文才不動聲色的將目光從那人背上掃過,見他穿著一身白色素衣,便知道他是庶人,再見他身上沒配劍,腕上沒束腕,應當也不是將種,越發覺得納悶。

這人什麼來路?

為何能和先生一起偷偷回來?

“文才,我聽其他學官都說了,這段日子你做了不少事,消弭了館中不少爭端……”賀革欣慰地看著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劉有助的事情我也很遺憾,但生死有命,你已經做了你該做的,不必太過傷心。”

馬文才知道賀革是怕自己忙活一場卻得到這個結果心中喪氣,點了點頭,表情也很沉重。

“子云先生,這就是我說的馬文才了。”賀革回過頭笑道:“他是揚州中正張稷親點的‘人中之才’,在我學館中品學皆優,才德雙全,最重要的是性子穩重又心存仁善,可堪大用。”

為了表示公平,賀革很少在別人面前如此褒獎什麼人,馬文才剎那間就明白了過來。

這人便是賀革之前下山時說的那個出身寒門的“貴人”,他的先生叫他來,是為了向這位“貴人”推薦他的。

能被一位宗室郡王恭敬對待,視若上賓的庶人,唯有天子近臣而已!

一想到先生的目的,馬文才心中狂熱,激動的毛孔都要張開了。

他雖然並不尊敬那位御座上的皇帝,可和絕大部分士族一樣,他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負,為日後打下基礎,就必須要先走到皇帝的面前去,方能得到最初的資本,然後才能有所作為。

天子門生也好,舉薦入仕也好,都是為了讓皇帝能知道他馬文才!

“見過子雲先生。”

馬文才極力壓抑著自己激動的心情,因為賀革沒說他的官職,他也只能故作不知,以弟子禮待之。

幾乎是立刻的,一隻白皙的手掌將他扶了起來,馬文才沒敢立刻抬頭,眼睛只能看著那只手掌。

這隻手食指的指甲蓋扁平光潤,中指指腹卻有厚繭,應當是擅長手談(圍棋),這兩隻手長年累月的夾著棋子,所以食指的指甲蓋已經完全不同於其他手指了。

他的手指骨節不粗,也並不是太過有力,應該只是文臣。幾根手指的指腹都有細小的傷痕,應該是經常翻閱案宗,鋒銳的書頁所傷已經不放在心上,連上藥都沒有,才會有這麼多堆積的細痕。

愛下棋,文臣,翻閱案宗的流外班濁官……

馬文才心中漸漸浮起一個名字,可這名字實在是讓人驚駭,他根本不敢相信天上有這麼好的事情,壓抑到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好在這時候微微顫抖才是正常的,否則顯得城府太深。

馬文才錯有錯著,倒讓那被稱作“子云先生”的和顏悅色起來。

“這孩子長得一表人才,容止極佳,才德雙全是不是不知道,但才貌雙全已經佔了!”

賀革聽他誇獎馬文才,猶如在誇獎自己一般,高興地“呵呵”直笑。

聽到這聲音和煦沉穩,馬文才總算敢抬起頭來。

只見面前站著一年約三十五六的中年文士,此刻正笑著看他。

這位“子云先生”形相清癯,長相並不算出眾,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極其有神,讓人一望便知此人不是什麼渾噩之輩。

馬文才心中又確定了幾分,心頭一陣亂跳。

他看了看自己的先生又看了看子雲先生,滿臉茫然。

“我們好像嚇到這孩子了。”

子云先生揚了揚眉,又看向馬文才:“你眼神湛然,應當胸有丘壑,可是年紀輕輕額頭已有川紋,想來平日裡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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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說的是。”

豈止是多思,簡直是操碎了心!

馬文才心中暗歎。

“我來會稽學館,其實是有事要請人相幫。這事有些危險,還耗費時日,原本我是準備在將門之後裡尋找合適的人選的……”

陳慶之看著面前的馬文才,尤其是他額間的束帶,點了點頭。

“此事所關甚大,又不能傳出風聲,如果我不顯露身份,恐怕沒人願意幫我,可我若是顯露了身份,這件事就沒有意義。所以賀館主向我推薦了館中的學子,也就是你。”

“我?”

馬文才習慣性皺眉。

“不知學生能幫先生做什麼?”

“浮山堰崩了,子云先生募到了一批草藥和糧食,要送到受災之地去賑濟百姓,但路途遙遠又恐有波折,一人出行太過危險。”

賀革解釋著,又沒說太多。

“他身份有點特殊,如果大張旗鼓找人護衛,會引起有心之人的猜測,所以只能請一個門第不高不低、也不會引起多方關注的可靠士子前往災區,他再以隨行的身份加入隊伍,方能不引人注意。”

“如此一來,招募護衛和隨扈才理所應當。”

白衣文士笑吟吟接道:

“此子必須自願前往受災之地,路上遇見任何奇怪的事情也不能發出疑問。他還需要膽大心細,遇到任何突發事件也處變不驚。最重要的是……”

白衣文士看著馬文才,意味深長。

“他必須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去浮山堰?!

“學生並不明白,就算學生身份能力都足以勝任此事,學生怎麼會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馬文才頓了頓,想起另一個人。

“倒是學生的好友傅歧,兄長在浮山堰事件之後下落不明,他才有去浮山堰的理由。”

“傅歧?可是建康令傅?的幼子?”

白衣文士怔了怔。

“正是。”

馬文才解釋:“他的兄長是揚州祭酒從事,督工時恰巧遇見浮山堰潰堤,被衝入水中下落不明。”

“傅歧不行!”

賀革直接一口否決。

“他行事毛躁,性格耿直,路上沒事都要惹點事出來,更是口無遮攔,根本不是合適的人選。”

馬文才心中疑竇越來越深,看著面前兩位先生沉默不語。

“文才,先生不會害你,跟著這位子云先生出去數月,足以讓你受用終身。”

賀革不能把話說得太過明白,只能隱晦地提點他。

“而且這件事事關淮河南岸受災的百姓,子云先生是有大能之人,朝中現在對受災之地不管不顧,眼看著馬上就要天寒,唯有子云先生親眼看到災區的情況,方能施為。”

這幾乎就是直接說子雲先生能左右皇帝的想法了,馬文才口中越來越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這是功德無量的善事,雖有兇險,但子雲先生也不是一人前來,只不過需要遮掩而已。”

賀革怕弟子擔心安全,只能竭力相勸。

“那學生必須要去浮山堰的理由……”

馬文才看了眼白衣文士,滿臉疑惑。

“你不是在知道浮山堰的訊息後囤積了不少糧食嗎?”

白衣文士突然笑了起來,眼睛裡無怒無怨,卻令馬文才吃了一驚,差點變了臉色。

他做的那般小心,甚至幾年前就在會稽縣裡開了糧鋪,怎麼會……

“你以為浮山堰出事,就你一個人想到囤糧?”

白衣文士見他臉色微變,心中有些讚歎他處事不驚,這樣都沒失態,越發想要他作為這個“障眼法”的合適人選,索性說得更加明白:

“你出手速度最快,早已經讓許多人生疑,是我在知道你是賀革的弟子之後巧施手段,讓你沒有被暴露出來,否則那些真正的‘貴人’強行要收你的糧食,你一介學子,真能拒絕不成?”

“你囤糧,無非就是想囤積居奇大賺一筆,我就給你個機會賺些零用。淮南郡今年秋天的收成全沒了,糧價怕是已經暴漲到可怕的地步,路上劫匪橫行,就你那三兩個人手肯定無法安全將糧食運到那邊倒賣,我想你錢財怕是都拿來買糧了,也僱不到什麼人手。”

白衣文士笑得像是只白毛狐狸。“你若同意隨我同行,押送糧食的隊伍我保你萬無一失,我甚至會幫你一把,不但讓你的糧食賣個更高的價錢,而且之後不會有任何人參你或你的父親囤積居奇,如何?”

馬文才身子一震,難以置信地仰起頭。

這世上,唯有一個地方出來的人,敢說出“我開了口沒人敢參你”。

而那個地方最受皇帝信任的寒門,姓陳。

他深吸口氣,終於躬下了身子。

“固所願也,不敢請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