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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分手

賴傑的人手還是不夠,他幾乎遊說了所有的人。而當天下午,劉硯的工房門被敲響。

“什麼事?”劉硯抬眼道。

鄧長河的表情有點為難,片刻後說:“他們讓我來問問你的意思。”

“坐吧。”劉硯示意道:“賴傑和你們說了什麼?”

鄧長河躊躇不語,直到劉硯說:“你知道我的脾氣,不說就出去,大家都別浪費時間。”

鄧長河說:“賴傑對許多人說……如果咱們不幫忙去救人,他就……沒法發信號請求支援,這樣……救援隊就永遠不會來,直到他確認西安市區和周邊地區再沒有倖存者為止。謝楓樺說聽見他對蒙烽認真說……”

“說什麼?”劉硯難以置信,輕輕地問。

“說:‘我代表軍方和百姓請求你’”鄧長河嘆了口氣。

他抬眼看著劉硯,劉硯道:“聞且歌不是已經加入了麼?他還要多少人?”

鄧長河搖頭:“要麼我去,加上你和蒙烽,張岷和聞哥,大家一起跟著他……”

“不用。”劉硯說:“我去和他談談吧。”

劉硯收拾了東西下樓去,花田裡,賴傑玩著一個空針筒,手裡拿著一疊試紙發呆。

又用掉一管,劉硯微微蹙眉,是誰?

賴傑頗不禮貌地抬起手來摸劉硯的臉,問:“改變主意了?”

劉硯不著痕跡地避過:“需要我做什麼,說吧,你給誰注射了疫苗?又招到人了?”

他走向車後座,賴傑馬上抬起一腳,把他攔住:“別進去,有人在休息。”

劉硯:“是誰,我想我有權利知道。”

賴傑微微一笑,他與張岷,蒙烽不一樣,有種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皮膚黝黑,身材勻稱,瘦卻不弱,像個常年在烈日下曝曬的兵痞子。他只比劉硯大了四歲,說話,行事卻似經過了不少事。

他的頭髮很短,也很喜歡笑,但比起禮貌開朗,陽光的張慕,多了一股浪子般的風度。

“是一位英雄。”賴傑說:“哪天在我死了以後,他就是颶風隊的新隊長,有隊長,編制就永遠不會取消。”

劉硯靜了很久,而後開口道:“給我也注射疫苗吧,你贏了。”

賴傑道:“不行。你必須去公海,蒙建國將軍下了死命令,所有大學生,學者,科學家,專業領域的人才。不管是搞人文,經濟還是自然科學的,都要去那裡集中。”

“你們是重點保護物件。我們是為了保護你們而活的,你們是祖國的明天。”

劉硯蹙眉道:“我不能加入你們?”

賴傑笑了笑,笑容中帶著深意,搖了搖頭,而後道:“你想通了,我很感動,之前那些話只是逗你玩玩,有蒙烽就夠了,他會連著你的份一起努力。”

春風遍野,花開大地,劉硯站在璀璨的花田中央,悠悠嘆了口氣。

2013年4月4日。

我們組織了一次快速突進,全面搜尋西安。

蒙烽沒有說他注射疫苗的事,我也沒有問,參戰人員有我、張岷、決明、蒙烽、聞且歌、鄧長河、賴傑以及他的兩名隊友。

賴傑很厲害,他身經百戰,制定出詳細的路線。而且手頭有非常充足的炸藥與彈藥儲備,甚至還有微型核彈。

這在他手上只能發揮不到一成的作用,但交給了我,怎麼能浪費?

我修改了轟炸與剿滅細節,並把炸彈反覆改良,讓金屬球機器人前去布引線,避免再出現一次賴傑被喪屍抓走的情況。

我們炸燬了近百層高樓,在西安市中央製造出一個佔地五萬平方米的填埋場,消滅了上百萬只喪屍,最後點火焚燒,這座廢棄的六朝古都火光衝天,黑煙順著北風南下。

賴傑用生命探測儀覆蓋全城,進行地毯式搜尋,這種軍方交給他的新型研究產品能夠有效接收衛星訊號,再實時通訊,形成複雜的地圖網。蒙烽與張岷從高處用滑翔翼穿過喪屍的密集地區朝下轟炸,我們帶著浩浩蕩蕩的人群,從雨裡把人帶上公路。

整個西安以及延安,渭河兩岸,甚至咸陽,居然還有三千多人活著。

他們或是藏在地底,或是躲在偏僻的與世隔絕的山裡,大部分人願意跟著我們走,少量農村居民則執意留下來。

賴傑用盡口舌說服他們,卻仍然留下了一部分不願意走的人。

一眼望不到的隊伍,所有人都在哭,賴傑下車陪他們步行,一邊安慰,一邊告訴逃難者“國家沒有拋棄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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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永望鎮外集合,四面八方的人都來了,胡珏清倉發放全部糧食,拆掉溫室上的塑料布,分發給難民們避雨。

他們在田野上,曠野中,樹林裡,河邊暫時安居,所有我們看得見的地方都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哭。

尤其當賴傑爬上訊號塔頂端,安置訊號發射器的那一刻。

春雨連綿,賴傑溼漉漉地攀上訊號塔頂,大地上所有人抬頭眺望。

他把一個磁力裝置拍在訊號尖端上,嘀嘀嘀的響聲很小,卻穿過沙沙雨聲清晰傳來。

“颶風隊呼叫總部,颶風隊呼叫總部……”賴傑站在雨裡,拿著通訊器說。

“總部收到,小杰?”一個柔和的女聲道:“你還活著,恭喜。”

賴傑疲憊地笑道:“我他媽快涅了,匯報工作,西安地區任務完成,倖存者共計三千三百七十五人,六十九名科研人員,請總部派出救援隊。”

女聲道:“辛苦了,賴隊長,下一波彈藥補給以及物資將隨救援隊送到。請準備詳細過程書面報告,交由吳雙雙送回。飛龍隊於河南省救援過程中全軍覆沒,吳雙雙將被抽調回總部組建新的團隊。四十八小時後救援隊即將趕到,祝你好運,賴傑隊長。”

那邊掛了,賴傑點了點頭,躺在地上,溼透的頭髮搭在額前,望著灰色的陰霾天空。

那一夜,曠野中生起上千堆篝火,永望鎮的住民們自發地發放熱水與食物。牧師穿行於人群中,挨個寬慰倖存者。

沒有人睡覺,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亮了;又過了很久,天黑了。

劉硯沒有去動任何零件,裝置——這些都帶不走,他在桌前坐著發呆,蒙烽則一直沒有回來,他負責帶人進行最後的巡邏,以免在等候救援隊的幾天中再出什麼岔子。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這場雨一下就是好幾天,似乎永遠不會停止。

晚上蒙烽也沒有回來過夜,他在樓下搬了張椅子,坐著抽菸。就像許多年前他和劉硯分別前去當兵的那一夜。

第三天:

“劉硯。”蒙烽說:“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劉硯點了點頭,跟著他走出花田。

他們穿過連綿溼潤的曠野,穿過在雨中守候希望的人群,天空就像坍塌了一般,與茫茫大地離得如此接近,彷彿下一刻就要沉甸甸地壓下來。

永望鎮的木牌在雨中緩慢褪色,朝地上滴答落著水。

“楓樺。”聞且歌一身軍裝走過來。

謝楓樺蹲在花田裡,把花土鏟松。

“你要加入颶風隊了嗎。”謝楓樺起身道:“加油,聞弟,你一定能活下來。”

聞且歌點了點頭,說:“謝謝你,我變個魔術給你看。”

謝楓樺笑了起來,聞且歌左手拈著片花瓣招了招,雙手合著輕輕一揉,再分開,無數花瓣飄零飛出,落在泥土中。

張岷打著傘,站在雨中,決明穿著黑毛衣與短褲,脖上圍著一條白色的圍巾,望向天空,清澈的雙眼裡映出天際的直升飛機隊伍。

嗒嗒嗒嗒的螺旋翼聲響起,大地上等候的人開始騷動。

上百臺直升飛機在灰藍色的雨天下飛向永望鎮外的荒原,賴傑喊道:“別擁擠!排隊準備接受檢疫!按順序來,沒點到名的都別動!輪到的時候會喊你們!現在開始點名!一個一個上!所有的人都能活下來!我們不會拋棄任何一個!”

蒙烽停下腳步,賴傑在遠處揚手,示意不用過來幫忙。

他低下頭,看著被軍靴踩出腳印的草地,沿著河岸緩緩前行,走進那一片白樺林。

“劉硯,我們分手吧。”蒙烽說。

劉硯沒有說話。

“你會活下去。”蒙烽說。

“你呢。”劉硯反問道。

蒙烽道:“我已經注射了疫苗,得跟著賴傑走,下一站是中原地區。”

劉硯:“我知道,你在車後休息的時候,我就在前面和賴傑說話。”

蒙烽:“我都聽見了,你總是這樣,有的時候裝傻不是更好麼?”

劉硯沒有說話,雨水淋在他的身上,他忽然覺得很冷很冷。

蒙烽:“你看這裡的墓碑。”

劉硯:“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當初帶你來這裡,就是想告訴你。”蒙烽低沉的聲音一如既往,卻多了往昔無法抗拒的命令口吻與堅決的勇氣:“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開了誰,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劉硯疲憊地閉上眼睛,伸出一隻手,蒙烽卻退了半步,不讓他碰到自己。

“我以為你會抱抱我的。”劉硯睜開雙眼道。

“不了。”蒙烽說:“我不敢再碰你了。”

蒙烽注視著劉硯的雙眼,他不敢再與劉硯相觸,甚至不敢牽一牽他的手,否則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念,只要與他輕輕一碰,就會變得粉碎。

劉硯轉頭看著那兩座墓碑,蒙烽說:“他的妻子死了,他還活了許多年。”

“我明白的。”劉硯點頭道:“我都明白。”

蒙烽說:“我們都為自己而活下去,好麼。祝你過得幸福,實現自己的理想。”

劉硯看著蒙烽,發現他的雙眼發紅——一模一樣的話,當初在那間狹隘的,租來的房屋裡,蒙烽也是這麼說的。

“也祝你過得幸福,實現自己的理想。”劉硯輕輕地說,轉過身。

剎那間他們彷彿回到了一年前,短短咫尺間,橫亙著一扇永遠不可能被開啟的門。

蒙烽轉身走了。

劉硯再走出白樺林時,看見永望鎮的居民依次前去檢疫,軍用大型直升飛機每架可載近兩百人,直升機的後艙尾部有醫生在用電子儀器檢測逃亡者,並注射血清抗體。

一起逃亡了接近半年的夥伴們挨個在與蒙烽擁抱,告別。

“我還是愛你,劉硯。”蒙烽道:“但你不用等我,畢竟我們已經分手了。”

“我不會等你的。”劉硯轉身說。

蒙烽嘆了口氣,注視著地面,他側臉很英俊,然而比起許久之前,似乎多了一種不一樣的氣質——軍人的氣質。天生我材必有用,追逐夢想與實現自我的情懷。

天平的一邊承載著他的愛情,而另一邊則承載著為了令這段愛情走得更遠,不得不有所割捨的痛苦。

“劉硯!”胡珏喊道。

“他跟你們一起走。”蒙烽說:“胡珏,加油。”

胡珏點了點頭,前去注射疫苗,張岷上前與蒙烽狠狠擁抱,二人在雨中晃了晃。

“你呢,親。”蒙烽笑道,帶著露指手套的手指頭刮了刮決明的臉:“聽你爸的話,有熊貓。”

“哦。”決明說:“再見。”

“你會活下來的。”張岷說:“蒙烽,好好照顧你自己。”

“你們也是。”蒙烽道:“再見。”

劉硯站得遠遠的,視線中的蒙烽與朋友們告別,直到雨裡只剩下他一個。

蒙烽低下頭,看著地面,顯得孤獨而十分陌生。

“走吧!”賴傑說:“第一批,第二批人員就緒!”

“一號機出發……”廣播中的聲音響起,螺旋槳逐一轉動,二十餘架軍用直升飛機啟動,狂風般的氣流席捲了整個草海,聲音震耳欲聾,劉硯在狂風中一手擋在額前。

“輪到你們了!”賴傑喊道。

永望鎮最後的人上了直升飛機,蒙烽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交給隨救援隊離開的吳雙雙,吳雙雙接過收好,經過劉硯身邊,說:“走,去檢疫。”

最後一輛直升飛機仍未坐滿,張岷給決明系上安全帶,後艙內人員分坐兩邊,颶風隊的所有成員前來送行。

“劉硯!”賴傑喊道:“謝謝你的幫助!我代表這裡所有被救出的人,真誠地感謝你!”

劉硯答道:“不客氣,我應該做的。”他走上直升飛機,李巖,聞且歌過來朝他們敬禮。

那一刻謝楓樺尖叫一聲,解開安全帶衝下機艙,大叫道:“李巖——!”

李巖猛地大吼道:“楓樺!你怎麼在這裡!”

謝楓樺大哭起來,撲進他的懷裡,二人在狂風中抱頭痛哭。

“別多說了!”前艙駕駛員喊道:“快上來,又怎麼了?”

劉硯馬上察覺到了,喝道:“再等等!讓他們說幾句話!”

吳雙雙道:“那姑娘……是小巖的女朋友?”

劉硯搖了搖頭,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他來了好幾天,一直沒有和楓樺碰過面。老天……這太殘忍了……”

謝楓樺和李巖緊緊抱在一起,又哭又叫。

賴傑頂著狂風道:“好了馬上要出發了!小巖!放開他!不然直升飛機就走了!”

謝楓樺道:“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李巖……我等你……”

李巖大哭道:“我就知道你還活著!我就知道!你也好好活著!”

“上去——!”賴傑吼道:“要升空了!吳雙雙,把她帶上去!”

吳雙雙解開安全帶,把她半抱著上了跳板,謝楓樺哭得死去活來,朝機艙外大喊道:“李巖!你一定要回來!”

“我會的!”李巖在風裡喊道:“楓樺,我愛你——”

最後一臺直升飛機帶著轟鳴聲離地,劉硯從後艙口朝外看去,李巖在風雨裡站著,遠處是背對他的蒙烽。

他甚至沒有轉過頭,但劉硯知道他的心情,一如自己現在的心情。

後機艙門緩慢關上,謝楓樺的熱淚在風裡飄零。

直升飛機掉頭,飛向東邊,跨過滿目瘡痍的大地,飛向茫茫大海。

謝楓樺小聲地抽泣,倚在丁蘭的懷裡,怔怔道:“能再見他一面,我已經很知足了……遺憾的是想要一個孩子……像李巖那樣……”

劉硯說:“你是在刺激我們這些沒子宮的人嗎。”

那句話一出,整個機艙都笑了起來,謝楓樺破泣為笑,沉重的氣氛緩和了不少。

“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劉硯道:“哲學家,加油。”

永望鎮外,蒙烽的淚水劃過臉龐,他抬起手,看了一眼無名指上的鑽戒。

飛機上,劉硯看著窗外緋紅色的黃昏與火紅的落日。

“呼叫總部,呼叫總部。”吳雙雙在通訊器中說。

“總部收到。”女人的聲音響起。

“這裡是颶風隊支援隊員吳雙雙。”

“吳雙雙中尉,請彙報。”女聲答道。

“我們在搜救過程中發現了蒙建國少將的兒子,k3退伍成員蒙烽,蒙烽中士主動要求歸役,由賴傑接收,加入了颶風隊,並有一封信,讓我轉交蒙將軍。”吳雙雙道。

女聲:“請稍候,現在為您請示統戰部。”

一陣漫長的安靜後,女聲再次響起:“獲得上級指令,你們所在的十六號運輸機將改變路線,前往第六區統戰部停靠,請妥善保管您的信件,中尉。”

“換地方了?”張岷問道:“蒙烽是那個將軍的兒子?”

“虎父無犬子。”吳雙雙眼中帶著笑意:“臨出發前小傑交代的,讓你們到第六區去,那裡的條件比其餘避難中心好。”

2013年4月7日。

我想蒙烽想得快要發瘋,不能任憑他一個人去面對未知的危險。

賴傑說了,蒙建國的死命令,所有活下來的技術人員都必須前往公海救援中心報道。但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通融之處,他們也缺機械師。

沒有一名機械師,他們的裝置無法派上最大的用場。

我得回去,回到蒙烽身邊。我要找他爸談談。

蒙建國一定是愛他兒子的,只要能和他坐下來說幾句話,就一切好辦。

我不會等你的,蒙烽,因為我很快就會回來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