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山龍雲寺鐘鳴浩渺。
迴盪在天際的驅魔之聲震得我頭皮發麻, 後山大湖上起了縹緲白霧。
雲煙般浮動的霧氣中我帶戒塵落在湖邊,四周水汽氤, 樹木茂盛的濃綠枝椏隱去了,湖心那座千佛塔隱隱約約。
落地時我幾乎支不住身子癱在地上, 喘了幾口氣,抬眼看著仍是一身空靈灰衣的僧人,他站在我身前。
我緩了緩,閉上眼說:“你放心,慧仁公主不會有事,你趕緊從後山走……”這時我忽然發現他長袖的手腕間套著一串佛珠,啊啊, 對了, 他是龍雲寺大弟子。
他會除妖會辟邪。寺裡的人說,戒塵大師兄七歲便會驅鬼,十歲時降服江南旱魃,龍雲寺裡的千佛塔便是瓏國最大的鎮妖塔。
“你看, 慧仁公主多喜歡你, 你們此世無緣,下一世一定可以在一起,一直在一起,所以你趕緊走罷,寺裡的人要來了。”
我抬頭衝他虛弱笑了笑,戒塵低頭看著我不動,眉目清俊, 目光沉沉,表情不清。
我十指掐進草地裡,“戒塵,我不是妖怪。”
他蹲下來,目光落向我胸口,他伸手,衣袖寬大,蓋住了我身體。我眨眨眼,原來自己是在他懷裡的,屬於人的溫暖傳過來,我放緩了呼吸。
疼痛正在消失,真身快從這具肉身體脫出來,這裡龍氣太大,真身出來後會自己穿回陰間,等我恢復意識再來時,都不知這裡是什麼樣了,想到這裡我扯扯他的衣袖,“你怎麼還不走……”
“龍雲寺四周設有大金剛結界,我帶著你,走不了。”他聲音很輕很穩,我卻聽出了一絲壓抑的顫抖,是我聽錯了麼?
“你為什麼……要帶著我走……?”
“清花。”他抱緊了我,鼻尖蹭進我脖子,“我沒有碰公主。”
“……什麼……我都聽見了……公主那種聲音了……”
很困,我閉上眼,他的心跳很快,雷鳴一樣。
“你聽見了?”他身形一滯,又低低道,“我沒有做到那一步,”他抱著我,俯身臉頰貼在我臉上,好親密的姿勢,“我對公主有本無心,可又不知為什麼,就像某種聲音,說,戒塵,你一定要愛上她,我知曉應愛上她的,可我不知為何要愛她。”
我意識越來越模糊,嘴上還是出聲想和他多說一些話,“你今天廢話怎麼……這麼多,這是命格啊……傻瓜……”
“清花,月下的花妖似乎更適合我。”他淡淡一句,手指蹭上我另一邊臉,慢慢摩挲,他臉那麼近,七百年記憶裡的五官,竟然是在微微笑的,幾分自嘲,“你倒是真正無心,只顧著自己的主子,見了我便與我提她,我與她在一起,也未見你有什麼反應。”
我的視線半邊是他的肩膀半邊是蒼茫天空,極佳的耳力告訴自己官兵和僧人正在趕來,齊齊腳步聲,我擠出一絲笑,閉上眼睛,“戒塵,剛才那一刀,我不是為了慧仁公主擋的。”
我想抱他,最後還是沒有力氣,他卻將我抱得更緊。
“我知道。”
***
醒來的時候竟然不是陰間。
睜眼一瞧,竟身處一座高塔底部,塔頂鏤空陽光直射下來,白石樓梯順著塔身蜿蜒盤旋至天頂如一條巨大磷蛇,牆壁上絢爛描繪的佛像在光影下模糊而莊嚴。
眯眼可見光華經文的字句在四周浮動。
我從地上慢慢爬起來,身下一g白灰一套破碎的丫環衣裳,是死去的肉身,身上是身為陰差的慣常黑衣。
這是哪裡?
“千佛塔。”
聲音自上空傳來,低沉男聲,微微嘶啞。
我仰頭望去,塔太高,仔細瞅了瞅,才發現天頂的開孔下,有個人吊在那裡。我提氣,足尖點壁幾個來回折返於塔身之間穿梭,輕巧落到最高層,仰頭一看,還真有個人,是個男人,塊頭挺大,成大字形被百來條金色鎖鏈牢牢綁住,鎖鏈另一邊釘在塔頂的房梁上,我這時發現連房梁上都刻有經文。
男人散發一縷一縷搭在臉上,輪廓很深斧劈似的,臉上幾道傷疤頗有粗獷的味道,整個人像是沉在黑色泥淖裡散發濃厚粘稠的詭異氣息,看起來極虛弱,雙眼卻是銳利,盯著我,幾分漠然幾分輕蔑。
“小丫頭……?”
他笑了一聲,“輕功倒是不錯。”
我抖抖黑裙子,“謝謝你,我最喜歡別人說我年紀小了。”身為陰差,身體輕盈是常識,速度不快怎麼抓鬼。四下一望,這裡乾乾淨淨冷冷清清,除了這滿牆的佛教壁畫和封印結界,便只有眼前這個要死不活的男人了。
我問:“你說這是千佛塔,千佛塔不是鎮妖的麼,怎麼就你一個妖魔?”
他嘴角勾起,眼神微眯,還有幾分得瑟的模樣,“我吃了。”
“都被你吃了?”
“怎樣?”男人鼻子裡哼出氣兒,“怕了?丫頭你放心,老子現在正缺個伴兒……”
我低頭想了想,點點頭作出結論,“這裡和尚抓來的妖怪都好弱啊。”
男人:“……”
我琢磨半晌,都沒想出來自己怎麼在千佛塔了,不過好事兒在於千佛塔乃鎮妖之地,反而言之這裡陰氣妖氣頗重,我一醒來沒穿回陰間還神清氣爽。
難道自己是被那些和尚官兵抓住了,戒塵怎樣了?
我看看這塔,憑自己修為想出去,得廢了這塔,人家老百姓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塔,說不定還是個龍雲寺弟子的精神支柱,我這麼廢了豈不是很沒人性?
於是我就坐在最頂層的樓梯迴廊上,抬眼瞅著男人聊天,“你叫什麼?怎麼被關在這裡?”
男人哼一聲,翻翻白眼表示不屑回答。
“啊,你不回答我就走了。”
“走?”他又冷哼一聲,這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我心中形象迅速化為一頭哼哧哼哧的蠻荒野牛,“小丫頭,別的不說,六十四大金剛無上封印你怎麼破?”
我支著下巴,手指朝最遠處那根金色鎖鏈方向劃了劃,啪啦斷開了。
男人臉青了,眼睛直勾勾的,我瞧得出他很是驚訝,得意笑道:“你叫什麼?”
嘴皮子動了動,“堪伍。”
“哦,真像個壞人的名字。”我朝天頂望一眼,心想到底該怎麼出去,“你怎麼被關在這裡的?”
他一聽就炸了,哼一聲罵道:“奶奶個熊!要不是那不要臉的小白臉管人間的破事兒這些臭和尚哪裡可以鎮得住老子,他那是犯規!”
我又想了想,柔柔一笑,“那不要臉的小白臉把你怎麼地了?”
他滿臉憤怒眉毛都要豎起來了,七七八八講了一通。
這位堪伍壯士,自稱是魔族七君之下的一位少主,敢情是幾百年前他和某個神仙對挑,那神仙使詐把他法力封印了九成九又從幻境裡攆出來了,正好就被浩浩蕩蕩一行龍雲寺和尚逮到了,幾十道結界下來把他折騰到千佛塔裡去了,說什麼是混世魔王。魔族生性不羈放浪,一位魔族少主出去玩一趟幾百年不回是個挺正常的事兒,堪伍又被隔絕與魔族聯絡不上只得悽悽慘慘慼慼地鎖在這兒等自己下屬哪天想起來自己少主已經有個幾百年沒訊息了是否瞅瞅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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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個熊!老子長得如此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哪裡像什麼混世魔王?!”
堪伍身子一扭,鎖鏈譁啦啦全部絞死了,他疼得五官扭曲直抽氣,又衝我叫了一聲,“丫頭你趕緊給老子把這破鏈子切了!”
我盯著他的臉,點點頭,“其實挺像魔王的,多粗獷,姑娘這年頭都喜歡粗獷的,小白臉不吃香了。”
“放屁,你那情郎不就是個小白臉?”
我一愣,下意識脫口而出,“我哪裡來的情郎……”又停住,回頭看看塔下那座緊閉大門,皺皺眉,“你看到什麼了,是誰把我推進千佛塔的?”
堪伍咧嘴一笑,牙齒挺白,哼哼道:“解開了我就告訴你。”
我默了一默,果斷轉身下樓。
“喂,你給老子回來!”
我掏掏耳朵,摳摳指甲,堪伍怒道:“娘的等我法力恢復了第一個就把你宰了!”
“好了,說吧,誰把我丟進來的。”
他鼻子裡直哼哼,“說了是你情郎了,那和尚,生得還真俊,有點面熟,不過還是比老子差點。丫頭你還真不賴,能搞上和尚那種吃素的,他抱你進來時那叫一個肉麻唷,自己都快翹辮子還把全身真氣輸給你了。不過你好端端妖怪不做去勾搭和尚作甚?”
“我不是妖怪,你不是魔族少主麼連我是不是妖怪都看不出來?”我心裡發悚,是戒塵嗎?
堪伍哼了一聲,只聽他搖頭晃腦繼續,“千佛塔下湖水是死水,鎮邪的,關了不知多少怨魂,一片葉子都浮不上來,那和尚夠厲害一路足尖點水步過來了,不過可惜,剛抱你送進來就被自己師父隔岸一掌擊斃了。”
我一呆,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嘴上的話都有些磕巴了:“他死了?別瞎縐,這……這些,你怎麼知道?”
“說了老子是魔族少主了,老子開了天眼的你信不,那神仙削我法力不過這死湖附近我還是瞧得明白的。”他白了我一眼,有些得瑟地笑,“之前你倆還在湖邊你儂我儂對不,你信不你不信自個兒看看,那和尚就死在門前,連墓碑都杵了大半年了。”
這下我反應不過來了,大半年?
難道我在這一暈暈了大半年?
“說起佛教中人我還沒見過這麼稀奇的,死了就變成一棵樹了上面還開滿了白花……啊,你娘的去哪兒啊?先給我解開呀!”
我翻欄就跳了下去直抵最底層,走到大門面前,深深呼吸,經文流轉浮動。
這一世明明是他們兩的命格。
戒塵怎麼可能會對我動心,
“他之前、他之前明明是……”
可他把我送進來,還是說明,他認為我是個妖怪吧。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是月下桐花林,我鬼鬼祟祟圍著他屋子摸了三圈被他抓到,他一臉冷冷的態度很是惡劣,我還記得我死前他把他的臉貼在我臉上,熱熱的呼吸,熱熱的溫度,他的聲音在顫,我又很是喜歡。
手指張開,牡丹燈籠於手中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