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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帝王身穿寬大的道袍,枯草一般的頭髮散亂下來,披在肩頭,臉上縱橫著溝壑一般深深淺淺交疊的紋理。

他的兒子則身著玄袍,金冠玉帶加身,周身氣勢凜冽,仿若芝蘭玉樹。

帝王用字來稱呼自己的兒子,話語裡卻沒有什麼親近的意味。

更多的是一種責怪,諷刺。

也的確諷刺。

給太子取字的,是從小教導他長大的老師,這位老師不僅教給太子做君王的本領,也教給他做人的道理。

可就在兩年前,太子親自處死了待他如至親的老師,此後朝野上下,無人再敢喚他的字。

顧明華喚他慎己,意在提醒他是一個多麼荒唐、胡鬧的人。

畢竟,能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執劍斬殺自己的老師,一國重臣,悉數大鄴開朝至今,可能也就只有顧遠洲一人了。

顧遠洲垂首靜立,臉上神情淡漠,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拱手道:“兒臣知錯。”

卻也沒有什麼認錯的態度,反而更多的是一種漫不經心,從他骨子裡,眉眼間透露出來。他用這樣沉默的方式告訴皇帝,他並不覺得自己錯了,但如果硬要說他有錯,那他便錯了吧。

顧明華定定看著他,忽然抬手端起桌邊的茶盞,直直朝他臉上摔過去。

顧遠洲不躲不避,溫熱的鮮血從他額角緩緩流下來。

他嗤笑一聲,抹了把臉上的血,笑著抬眼問榻上的顧明華:“您滿意了嗎?”

顧明華怔忪,還沒來得及說話,顧遠洲便已經昂首闊步,離開了大殿。

他按著腰間的劍,從馬廄裡牽了匹馬,揚鞭策馬,風馳電掣一般馳出皇城。

已經是宵禁時間,清平街陷入一片昏暗的陰影裡,守城的侍衛跌坐在城門口,昏昏欲睡。

他漸漸地慢了下來,信馬由韁地在清平街上逛著,腰間的劍沉寂在劍鞘中,發出陣陣錚鳴。

不知道走到哪裡,他翻身下馬,將馬系在垂楊下,轉身幾個縱躍,掠進了姜府東南角的小院裡。

姜蘅還沒有睡著,聽見窗下傳來響聲,她忍不住起身,提著燈走出去,卻見著跌坐在梅花樹下的顧遠洲。

不甚明亮的燈光映照出男人臉上的血漬,姜蘅本應該轉身就走。

她是不喜歡多管閒事的人,就算有人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可是看著顧遠洲這樣,她卻忽然覺得他很可憐,朦朧的念頭從腦海裡閃過,她來不及思考地將顧遠洲從地上拉起來。

將他帶進了自己的屋子裡,又從梳妝檯下的抽屜裡找出來傷藥,給他處理傷口。

她做這些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垂著眉眼,仔細看著顧遠洲額頭上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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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洲也不說話,靜默地望著姜蘅的側臉。

大鄴儲君有御前佩劍,縱馬禁宮的特權,而方今天下,能朝顧遠洲動手的人也唯獨那一位。

不用多想也看得出來,他這是剛從宮裡出來。只是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竟然讓皇帝這般大動肝火,一點臉面不給自己兒子留。

“半夜三更,大小姐便這般不設防將男人拉到你房裡?”顧遠洲沙啞的聲音在姜蘅耳畔響起。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到了芳汀苑,也沒想到姜蘅會把他帶進屋裡給他上藥。怔愣許久,他忽然話裡帶刺地問道。

姜蘅早已經習慣了,白他一眼,將紗布收起來:“好了,殿下請回吧。”

她沒想那麼多,甚至沒有想起來刷好感度這回事,僅僅只是因為覺得顧遠洲可憐,所以她願意施捨她的憐憫。

她很少會覺得別人可憐。畢竟世道如此,人命比草都輕賤。

可是顧遠洲不同,他是天之驕子,生來就應該高高在上,睥睨天下。可是他跌坐在梅花樹下時,叫姜蘅瞧著,哪裡有一點高高在上,不染淤泥的皎潔與無瑕?

顧遠洲笑了笑,抬頭看著姜蘅,唇邊逸出漫不經心的笑意,有些懶倦的意味,他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姜蘅,你明不明白?”

與此同時,一抹寒光閃過,燭火忽地滅了下去,而姜蘅,脖頸上多了一絲涼意。

她氣急敗壞地盯著顧遠洲,咬唇道:“第四次了!”

這是他第四次想殺她了。

顧遠洲也明白她的意思,輕嗤一聲,收回了劍,失望道:“是啊,第四次了。”

他還以為姜蘅有多經得起逗,沒想到這才第四次,她就已經不耐煩了。

他低著頭,將劍插入劍鞘,道:“姜小姐是聰明人,想必今天的事,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姜蘅抱臂而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看心情吧。”

見顧遠洲的動作頓住,眼眸微眯地看向她,她鼓了鼓腮幫子,怒瞪回去。

怎麼就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殺她,卻不準她利用秘密要挾他?

欺負人也不是這麼欺負吧。

顧遠洲見威脅沒用,也確實拿她沒辦法,滿不在乎道:“隨你。”

倒和姜蘅想的不一樣,她還以為他又要抽劍架在她脖子上呢。

她翻了個白眼,轉頭回了床上,背對著顧遠洲道:“我要睡了,殿下想待多久便待多久吧,只是等你離去時,記得要鎖門。早晨霧氣溼重,風也輕寒,我會受涼。”

顧遠洲舌尖頂了頂牙齒,被姜蘅這麼理所應當的態度驚住,錯愕半晌,終究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得無言。

當然也不是沒有什麼想問的,只是他對姜蘅也算有所瞭解,已經預見有些話說出口就等於自取其辱的結局,實在沒必要多說。

至於姜蘅,大半夜與顧遠洲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實在安心得很。

很顯然顧遠洲不可能對她有什麼興趣,畢竟是儲君殿下,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她對顧遠洲而言,想來和茅坑裡的石頭無異,又臭又硬,激不起他半分憐愛之心。

今夜註定是個不眠夜。

她這麼想著,卻沉沉閉上了眼,折騰一晚上,總算能入睡了。

顧遠洲等了一會兒,聽見她綿長的呼吸聲,走上前去,發現她果然毫不擔心地睡著了,一時也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