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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入東宮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戌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轉眼又是一年暮春時節,傍晚的長安城,夕陽在天邊留連忘返,餘暉灑在厚重的城牆上,拖出長長的暗影。連年不斷的戰禍改變著這座城市居民的生活習慣,雖然還不到燃燭時分,縱橫交錯的街坊間已是人影稀疏。當這一陣清脆的吟詩聲伴著疾弛而過的馬蹄聲從耳邊掠過時,鄰街的居民們大多從門縫裡探出腦袋向外張望:難道又有緊急軍情了嗎?

騎馬吟詩的少年在城西一座略顯偏僻的宮院門前翻身下馬,用手中的馬鞭重重叩著院門。片刻後,門開了,從裡面探出個花白頭髮的腦袋,一見這少年,便大聲呵斥道:“你這小子,又借溜馬的機會跑出去瞎逛。這回,可算讓你逮著個老實本份的差使,我瞧你以後還逛不逛了。”

“別惱嘛,師父,城外山上的桃子才紅尖兒,我就忙不迭地摘了來送您老嚐鮮,你不謝我,反而這樣。”說著,少年從馬背上的褡褳裡摸出倆個桃子來,在師父臉前晃了晃,又忙揣了回去,牽著馬就要進門。

閒廄院管事宦者蘇福忠一把拉住了那少年,壓低了聲音,輕吼一聲:“你還想不想活了,擅騎御馬,便是死罪。內侍無旨意出城,讓省監知道了,連老夫都得陪你去死。更何況你個沒淨過身的假宦兒!”

“哎,師父,今天是怎麼了?咱們這閒廄院,別說是省監大人了,就是尋常有頭臉的公公們都難得來一回,哪會有什麼死罪活罪的?”少年雖一臉地不以為然,語氣卻不似剛才那般頑皮了。

“趕緊收拾一下,省監大人正等你哪。”撂下這話,蘇福忠一把從少年手中搶過韁繩,牽著馬獨自走了。

一身絳紫色官袍的內侍省監李進忠獨坐在閒廄院的正廳內,邊輕搖著摺扇,邊皺眉打量著跟前這個風塵僕僕趕來的小宦者。他今天晌午過後就來了,已經等了兩個多時辰。這個小宦者生得實在是好,十二三歲的年紀,身量兒已隱隱顯出玉樹臨風的姿態,舒眉朗目,鼻尖兒、嘴角兒微微上翹,頑皮中透著股讓人一見就喜歡的暖意。

“罷了,不枉我等這一回。”李進忠心裡贊了一聲,從嘴裡吐出的卻是另一番言詞:“你耍夠了嗎?餓了吧,要不要先吃點兒點心啊?”他要給這個孩子立點規距,畢竟是他手上送出去的人,將來差使倘若辦砸了,皇后怪罪下來,他也少不得要擔些干係。

“稟大人,小的來興兒,自去年進宮以來,一直承蒙蘇公公關懷、照顧,無以為報,特摘了些鮮桃孝敬他老人家。若說餓,咱家也吃了些桃子,還不十分餓。大人餓了,先用就是,小的在旁候著。”

“倒是一副伶牙俐齒,小小年紀,在本監面前竟敢妄言,是欺本監好性子嗎?”李進忠故意加重了語氣,心中卻是愈發地滿意了:皇后派到東宮太子身邊的耳目,自然是聰明伶俐些得好。

來興兒雖說兒童心性,孃胎裡自帶的一份俏皮灑脫,但進宮一年來,耳濡目染,也略懂些上下尊卑之道。尤其是對這位傳奇的省監大人,平時耳朵裡更是灌滿了關於他的種種傳說:據說這位相貌兇惡的省監大人於先帝朝時一直鬱郁不得志,在這閒廄院中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在肇始於五年前的那場大叛亂中,他從京城一路追隨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上身邊,不離不棄,並扶保皇帝臨危登基,號召天下兵馬平叛,深得皇帝的信任,京城收復後被破格提升為正三品的內侍省監,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漫說來興兒這樣不入流的小宦者,即使是宮內各處的掌事宦者,聽到李進忠這樣的責問,恐怕三魂也要嚇出兩魂來。來興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俯首再不敢出一聲。

蘇福忠此時端著盤洗淨的鮮桃走進來,笑著對李進忠說:“這孩子叫我給慣壞了,不懂規矩,大人莫怪。”他和李進忠大半輩子的交情了,說話自然沒那麼拘束。

李進忠斜睨了一眼匍匐在地的來興兒,嘴角擠出一絲笑意,就勢站起身來,對蘇福忠擺了擺手:“時候不早了,就讓他隨我走吧。”

蘇福忠一怔,雖然在來興兒回來之前,他的這位老夥計已經向他透露了要調來興兒到東宮伺候的來意,但按宮中的規矩,像來興兒這樣的粗使小宦者進入東宮當差,通常是要先交由太子內坊教習訓導三個月,經考核合格後才能正式進入東宮。雖說大亂初平,內侍省宦者人數尚不及往時的十分之一,一應規矩從簡,但也沒有內侍省長官親自帶人走的先例呀。想到這兒,蘇福忠小心翼翼地問了句:“萬歲爺的那匹雪裡青一向都是這孩子伺候的,大人可否寬限一日,待他把這裡的差使交待清楚後,我再給大人送過去?”

李進忠不耐煩地搖搖頭:“我也是今兒早起才接下的這個差使,娘娘說得明白:晚膳後就要見人。若是娘娘沒瞧上,他稍後也就回來了。”說著,朝來興兒的屁股上輕踹了一腳,“小子,跟我走吧。”

李進忠帶著來興兒穿宮過院,來到皇后起居的清寧宮時,卻沒見著張皇後本人,而是由皇后的陪嫁,職任尚宮局司正的芙蓉代表皇后接見了他們,並且接見的過程短暫而平淡,絲毫不像今天早晨張皇後親自交待差使時那樣火急火燎。芙蓉只漫不經心地瞟了來興兒一眼,就笑著對李進忠說道:“有勞李大人了,就讓這孩子留在這兒吧。”

李進忠跨出清寧宮的大門,抬頭瞅了眼滿天的星星,回想起今天辦的這趟差使,不禁倒抽了口涼氣:皇后身為張氏後人,對與楊氏一門有著千絲萬縷聯絡的太子備加提防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在東宮內她不知已暗中佈下了多少眼線,今天為什麼單單把這樁隱秘的差事交給自己這個外人來辦?是出於試探,還是籠絡?關於來興兒這個小鬼頭的身世、來歷,芙蓉顯然是有所瞭解的,這麼說來,自己一天來的行蹤盡在清寧宮的掌握之中,作為執掌六宮庶務的內侍省監尚且如此,更何況宮內的其他人呢?看來,不過幾年的光景,宮內儼然已是皇后的天下了。

近一年來,李進忠常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皇帝龍體欠佳,皇后和太子之間的對決隨時一觸即發,自己早晚要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而一旦站錯了隊,到時只怕連回閒廄院牧馬的機會都沒有了。這也是他有意回閒廄院選定來興兒進入東宮的主要原因,他要開始為自己的將來提前佈局了。

李進忠後來才知道,來興兒只在清寧宮住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被送進了裝扮得花團錦簇般的東宮,而這一天正是兩位新太子嬪入宮的日子。

尋常公卿士大夫家的女子入選東宮,都是從美人、承訓之類的低階宮人開始做起,在太子正式即位前,能被冊封為良娣已經不易,更遑論妃、嬪了。即如當今這位曾與皇帝患難與共的張皇後,當年也不過位居良娣。今天即將嫁入東宮的兩位女子居然直接封嬪,這幾乎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情。

辰初時分,病體肢離的皇帝在麗貴妃的攙扶下和張皇後聯袂在含涼殿召見了太子和兩位新人。

太子三十幾歲的年紀,身材高挑,面容憔悴。從正月裡,皇帝的病就日益沉重起來,幾個月來,太子幾乎沒回過東宮,衣不解帶地在紫宸、含涼這兩處皇帝日常起居的宮殿裡侍候湯藥。他之所以這樣做,其實倒不是出於對皇帝的一番孝心,而是為了避禍。

太子心裡很清楚:如果不是因自己當初在離京流亡途中恰巧和留下平叛的父親邂逅於黃河渡口,父親被群臣擁戴登基後,任命他以皇長子的身份擔任天下兵馬元師,有率軍收復兩京的大功,令其他皇子難望項背,單憑張、楊兩個世家積年的仇怨,張皇後便斷不會容許他被冊立為太子。即使在他做了太子之後,張氏也無時不在傾力將他趕出東宮,從三年前父親從鳳翔行宮動身返京前一晚生母吳賢妃的離奇失蹤,到張氏被立為中宮皇後後,強令自己與髮妻、原太子妃楊氏離婚,再到一年前,獨柳樹枯死,皇帝染病,他的同胞兄弟和左膀右臂建平王因指摘皇后干政被殺,皇后對他可謂是步步緊逼,如果她的親生兒子趙王再年長幾歲,現在他只怕已經被廢了。因此,憑心而論,太子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娶妻納妾,但自從十幾天前父親突然提出要給自己空虛已久的內苑增添新人,他的頭腦卻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因為,皇帝指給他為嬪的是手握重兵的大將景雲叢的愛女景暄。

說起來,太子和景暄曾有過幾面之緣。那還是在前幾年平叛的過程中,太子遙領天下兵馬元帥,坐鎮東都帥府指揮收復長安,當時實際帶兵的副元帥景雲叢曾託他照顧家人。在洛陽帥府之中,他常見到一身戎裝的景家大小姐仗劍護衛在被譽為“布衣宰相”的柳毅身旁,毫無脂粉之氣,英姿颯爽,絲毫不遜鬚眉。如今,這位女中豪傑即將成為他的嬪妾,一想到景暄嬌小可愛的模樣,太子臉上還是禁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倒是自己身後和景暄並排站著的那位獨孤小姐,叫太子有些捉摸不透。張皇後先是反對皇帝為太子納嬪,當皇帝搬出延綿皇嗣的理由令她無話可說後,又一反常態地以嫡母的身份站出來講話:“好事成雙,太子內宮不宜過於疏落,不妨多選幾位。”但一來國家元氣未復,二來皇帝聖軀抱恙,太子選嬪之事不宜鋪張,這才只選了位五品秘書少監獨孤德的女兒獨孤婉容和景暄一同進宮。反常的是,張皇後堅持兩位新人以同一位階進入東宮,要美人都美人,要良娣都良娣。皇帝不耐煩地衝著她揮了揮手:“那就兩人都封太子嬪吧。”這一來,不僅張皇後沒有料到,太子也暗暗吃了一驚:一個五品京官的女兒,又經皇后操持選入宮來的,父皇如何肯答應和景暄平起平坐,難道這個女子有什麼過人之處嗎?想到這兒,太子頭偏了偏,真想扭頭看一眼這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就不必在朕跟前侍候,早些兒回去歇息吧。”待太子和兩位新人朝自己和皇后行過了禮,皇帝強忍住湧上喉間的一口痰,微笑著說道,並用眼神徵求皇后的意見。

“是啊,太子連日操勞,也該回東宮休整休整了。唉,這兩個孩子,瞅著都叫人心疼。”張皇後的語氣中透出一絲揶揄,她和太子年齡相仿,頗有幾分姿色,平時說話總要拿捏著不失了母后的威儀,今天卻不經意間流露些醋意。

太子聽皇帝如此說,本想藉此機會鬆散兩天,畢竟在這涼氣逼人的含涼殿中,他時刻都能感到自己身後有一隻眼睛在盯視著,如芒在背,很不舒服。但聽到皇后的後半截話,太子渾身的神經又不由自主地繃緊了。恰巧此時,皇帝再也憋不住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從他胸腔中迸發出來,唬得侍立在旁的麗貴妃急忙指揮著宦者宮女們幫皇帝捶背,遞來拭嘴的巾帕。

“父皇聖體抱恙,兒子怎敢稍離片刻。李公公,煩勞你帶兩位太子嬪先回東宮安置,告訴尚敬,宮內不準奏樂。”剎那間,太子拿定了主意,扭頭向站在一旁的李進忠吩咐道,同時不忘藉機向兩位新人身上掃了一眼,卻只失望地看到兩頭烏黑的高髻。

來興兒被安排在新太子嬪景暄所住的棲霞閣當差,和他一同來此伺候的還有三個小宦者,有兩個與他年紀相仿,分別喚做鎖兒、柱兒,統由一個比他們大四五歲的太子內坊宦者王保兒帶領,來給新主子請安。景暄孃家帶進宮的陪嫁丫鬟叫做錦屏的,在寢殿外擋住了他們:“小姐這會兒正在更衣,你們且在這兒稍候片刻。”

“娘娘更衣,姑娘該去跟前伺候著,怎麼在這日頭地裡站著,小心曬著。”王保兒年紀雖不大,卻是當老了差的,邊說邊湊上去,將一綻銀子往錦屏手裡塞去,“以後小的們伺候不到之處,還望姑娘在娘娘面前多擔待些。”

錦屏顯然沒見過這場面,唬得連退兩步:“我們家小姐更衣從來不要人伺候。這個不要,老爺知道了,要打板子的。你們且等著,我進去瞧瞧就是。”說著,一溜煙逃也似地進了寢殿。

王保兒回頭瞅了一眼他的三個小屬下,鎖兒、柱兒還好,想笑都努力忍著,只有那個閒廄院來的野小子毫無顧忌地盯著他笑。

王保兒跨前兩步,一把將來興兒拎了起來:“小子,笑什麼笑,爺叫你長長記性。”話音未落,卻被那來興兒藉著他的一拎之力,順勢一撲,整了個四腳朝天。

鎖兒、柱兒究竟是小孩子,眼見得打架,都興頭起來,站在邊上拍著小手直為來興兒叫好。

王保兒是太子內坊掌事宦者尚敬的乾兒子,哪受過這氣,登時發作起來,衝著鎖兒、柱兒嚷道:“把他給我綁了。”

爬起來帶頭衝向來興兒。

忽覺眼前閃過一道黃色的人影,輕輕揪住他的腰帶往旁一帶,王保兒整個人直飛了出去,跌落在三四米外。王保兒身子笨,腦子卻不笨,就地一滾,趴倒在地,嘴裡叫道:“娘娘恕罪。”

三個小宦者都被這眼前一幕驚呆了。來興兒反應快,緊隨著王保兒跪下,腦袋卻仰著,抑制不住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女子:十七八歲的年紀,嬌小苗條的身材,渾身上下收拾得幹淨利落,橢圓白皙的臉龐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正透著幾分頑皮盯著自己。

王保來棲霞閣當差前,曾專門打聽過這位新主子的品性、愛好,知道景暄自幼習武,所以剛才人剛落地,就明白是主子到了。

景暄笑吟吟地問來興兒:“你練過武嗎?方才那一撲身形活像只靈貓。”

“回娘娘的話,小的不練武,只練馬。”

“練馬?你練的什麼馬,怎麼個練法兒?”景暄大感興趣,連聲追問,聲音清脆如銀鈴一般,把個王保兒晾在了一邊。

“雪裡青啊,萬歲爺的坐騎,每天我都要試試它的腳程。我師父說,馬不溜,時間久就跑不了長路了。”

見景暄一臉懵懂,王保兒趁機插話道:“啟稟娘娘,來興兒原辦的是閒廄院養馬的差使。娘娘進宮,專門調來和奴才一道伺候娘娘的。小的王保,見過娘娘。”

“我要去看望獨孤妹妹,你們既是來這兒當差的,你和來興兒就隨我一同去吧,讓他們兩個先回去。以後相處的時間長,少不得要你們知道我的規矩。”景暄收起笑容,吩咐道。

王保兒惡狠狠盯了來興兒一眼,急忙弓著身趕到前頭帶路。

獨孤婉容所住的凝香軒離太子日常起居的宜春宮不遠,太掖池有一條水渠直通院內,曲折迴環,水渠兩岸茂密地種著翠竹。人一踏進這裡,迎面就能感受到濃濃的涼意。

早晨在含涼殿匆匆見了一面,景暄即被獨孤婉容天仙般的容貌征服了。縱然同是女兒身,如今又同事一夫,景暄心中對婉容卻一絲妒意全無,只有滿心地歡喜和親近。她自幼生長在兵營,於這深宮內院的瑣碎規矩一概不知,回到棲霞閣,不待見過一應侍候人等,就脫下新娘的吉服,換了一身平常的裝束,急著來瞧婉容。

“景嬪娘娘駕到。”一進院門,王保兒就扯著公鴨嗓喊了一聲。

仍是一襲紅衣的獨孤婉容與兩位年紀稍長的宮嬪模樣的女子一同迎了出來。

“婉容正要同兩位姐姐一道去給姐姐請安,可巧姐姐就到了,快請。”雖說同封嬪位,獨孤婉容自知論家世無法和景暄相比,因此話裡話外都格外帶著幾分客氣。

幾個人進入房中坐下,景暄打趣婉容道:“喲,還捨不得脫下這身新娘子的衣服呢。我思量著太子回宮後見了妹妹,心裡不知要怎樣歡喜,到時候怕是金屋藏嬌,往來不便,就巴巴地趕過來,先和妹妹親近親近。”

婉容聽了這話,一時間臊得答不出話來。坐在婉容下首的宮嬪接過話茬道:“太子爺是天下兵馬大元帥,見了娘娘這樣的女將軍,只怕是才捨不得踏出中軍帳一步呢!”說著,拿眼一瞟坐在景暄下首的那位,兩人站起身來,正式向兩位新入宮的太子嬪行禮:“才人汪氏、劉氏見過兩位娘娘。”

婉容忙向景暄解釋:“這兩位姐姐就住在旁邊的綺華臺,今兒聽說咱們入宮,特地來瞧瞧,姐姐莫嫌唐突。”

景暄本無女兒家的刻薄小性,聽人稱她作女將軍,很是高興,哪裡理會得汪氏話裡的不敬,欠身還禮道:“我們姐妹初來乍到,一切還望兩位姐姐關照。”

劉才人口中唯唯諾諾,回到座位上,依舊含笑啜茶,一言不發。汪才人見景暄人生得俏麗可愛,又全無半點架子,便饒舌起來:“兩位娘娘今兒入宮,怎麼悄沒聲地,尚敬那頭老閹驢,莫不是活到頭了?”

景暄、婉容聽她言語粗俗,出言不遜,心生嫌惡,俱低頭沉吟不語。

凝香軒領班的小宦者朱雙也是尚敬的乾兒子,在旁聽汪才人一開口就找自己乾爹的碴兒,心中暗罵了一聲,臉上卻堆出笑,上前跪倒解釋道:“原是準備好來著,後來不知為什麼,不讓奏樂。因此。。。。。。”

景、婉二人自是知道這其中的緣故,但汪才人哪裡曉得,仗著自己是有兒子的人,平時從不把這群宦者放在眼裡,不等朱雙把話說完,就厲色說道:“去,把尚敬叫來,我要聽他自己說。”

朱雙也不肯示弱,愣頭答應一聲,扭頭就向外走。這時,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從殿外傳來:“老奴李進忠晉見娘娘。”不待房中傳喚,內侍省監李進忠攜領著太子內坊掌事宦者尚敬便走了進來。

看見為首走進來的人竟是李進忠,汪才人禁不住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清楚地記得,三年前,就是這個相貌醜陋的老宦者,帶人強行把當時的太子妃,她昔日的主子逐出東宮,從此一去沓無音信。如果她當時不是已懷上了太子的龍種,也同樣會被逐出宮去。從那時起,她便對宦者又恨又怕,今天本想藉機發洩一通久蓄在胸的怨氣,不想又碰到了這個老冤家。

李進忠看都沒看汪才人一眼,面朝南立定,說了聲:“有旨。”

原來,皇帝和皇后見太子不肯回宮,特意讓李進忠來傳旨,賞了許多珍玩給兩位太子嬪,同時也捎來太子的口信:二位新人在東宮內不必拘束,如有什麼需要,吩咐尚敬去辦就是。

李進忠辦完差事,換上一副笑臉,從衣袖中掏出兩副稟帖:“這是老奴的些許心意,請兩位娘娘不要嫌棄。”

尚敬是一個面目和善的胖老頭,見李進忠如此,便也依樣畫葫蘆,獻上自己的賀禮,並趁勢請示道:“幾位世子還在宜春宮候著,請娘娘示下,是否就此散了,待將來太子爺回宮後再與兩位娘娘相見?”

由於是在自己宮中,婉容只得出面作答:“就依公公便是,有勞兩位公公了。”聞聽太子今天不回宮,婉容原本緊張的心情頓時放鬆了下來,指著禮單向汪、劉兩位說道:“兩位姐姐瞧著好的,只管拿去用便是,千萬不要生分。”

李進忠在院中聽到汪氏辭氣不善,他是所有宦者的總頭目,當著眾多下屬的面,無論如何不能不有所表示。遂藉著婉容的話頭,皮笑肉不笑地對汪氏說道:“皇上龍體欠安,太子恪盡孝道,是老奴傳的旨意不準奏樂,此事與老尚何干?才人如有疑問,儘管問老奴便是。”

汪才人自李進忠進來後,耳畔嗡嗡直響,別人說的什麼根本就沒聽進腦子裡去。驟然見李進忠衝自己呲牙咧嘴,唬得忙起身告辭,不待眾人回過神兒來,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景暄坐在一旁,雖對汪才人大有惡感,見此情形,也不禁心下駭然:“一個宦者,居然能把太子的嬪妃嚇成這樣,真不知這宮中還有多少可怕的地方。”

李進忠本不願在兩位新晉的太子嬪面前顯山露水,只是被汪氏拿話逼到這兒了,才不得不稍露崢嶸。誰知汪才人彷彿失了魂,被自己的三言兩語整得竟撒腿就跑。這要是傳出去,怙勢欺人的名聲少不得要落下了。想到此,他連忙衝兩位太子嬪陪笑解釋道:“都是老奴平時疏於管教,小的們不會辦差,叫娘娘們見怪了。改日老奴自會向汪才人解釋清楚。”

婉容閨閣中不曾聽過皇宮中的種種人和事,雖對汪才人的失態感到奇怪,卻沒想到是被李進忠嚇的,見李進忠如此說,反而有些過意不去:“公公請坐,想是汪姐姐突然想起了什麼急事,就走了。這事原和公公不相干,公公不要多心。”

“娘娘有所不知,如今這宮中不似先帝爺那時的光景,內侍省當差的人數不及原來的一半。照說按兩位娘娘的位份,每位跟前侍候的應該有八個奴才,現在就連這四個也是東挪西調的才湊齊,今後奴才們辦差不力的,娘娘儘管責罰,若是怕髒了地方,交給老奴處置也是可以的。”李進忠心知這兩人身邊都少不了皇后安插的眼線,今後一旦有個閃失,自己這個宦者頭必然首當其衝,要受人嫉恨,因此,藉機先把話說圓了,好給自己找個退身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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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容聽了,只當是李進忠的客套話,倒沒往別處想。景暄聽到東挪西調幾個字,想起來興兒,心裡一動:難道李進忠話裡有話,在向她和婉容暗示什麼嗎?她雖未隨父兄征戰過沙場,但在軍營之中長大,平日裡耳濡目染,對斥候、暗探之類的並不陌生。進宮前對皇帝多病懦弱、皇后隻手遮天的朝中情形也有所耳聞,聯想到父親手握重兵、駐紮在外,皇帝將自己賜婚太子,其中必有深意。只是自己本不是是非之人,如今偏偏來到了這個是非之地,以後的日子不知要如何度過?

李進忠見婉容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而景暄卻彷彿若有所思,沉吟不語,心知這位主兒已聽出了自己的話外之音。既然如此,再多逗留已無必要,便推說要回去交旨,告辭出了房。

李進忠走出凝香軒的院門,不經意地問了送他出來的尚敬一句:“那個從閒廄院調來的小子派在這兒當差?”

“回大人話,他是隨景嬪娘娘來的。大人可有什麼吩咐?”

“小子性野,好生照看著些。”李進忠意味深長地盯了尚敬一眼,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