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外頭的光亮已熄，只能藉著火把的光勢，王浩才勉強看清楚了院子裡頭的佈置——
只見兩輛馬車，此時正橫貫在了院子裡頭，佔走了大半個的位置。
一共四匹毛髮油量，通體烏黑俊秀的高頭大馬，此時正在院子裡頭不停地蹭著蹄子，輕輕地打著響鼻。
只是乍一眼望去，這幾匹馬都得有尋常成年人那般的高了。
這讓王浩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顧青青想要弄到這幾隻駿馬，花費恐怕不算多小……
王浩連人帶床，此時一股腦地就被塞到了右邊的馬車之中。
也是進到了這裡頭，王浩才發現其中的佈置也是非常寬敞。如今即便是放下了他這一整張床板，居然也不顯得擁擠。
那三個幫襯的壯漢很快就下車而去，只剩下了紅二還在幫王浩擺弄，繼而調整，加固他的床板。
王浩的視線掃了兩圈，瞧見了身旁的那些手稿與實驗材料，心中微定，便是開口問道。
“這裡頭放著的，都是我的東西？”
“那是當然了，小姐可是早了三天就去訂下來的這兩輛馬車。一開始相中的那個，因為不夠寬敞，如今還是連夜加裝後的模樣。”
紅二說的細碎，神色也是頗為感慨。她似是很久沒有跟人抱怨了，如今碰上王浩，便是忍不住多說了兩句。
“這可是小姐特意叮囑過，讓我不跟你說的……”
“但我仔細想去，終究還是忍不住！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有多久沒閤眼了嗎？”
“足足兩天兩夜了！”
“她可不是修士，體質更是不如我這個護院。你想想，她如今得有多疲倦？”
王浩聞言，也是想不出什麼能說的話來，只得沉默著，繼續聽紅二說道。
“馬車的花銷，醫師的支出，還有打通官府那邊的用度……這些花費都不少，即便是世家子弟，也不一定能有如此錢財。”
“你以為小姐為什麼穿的這般樸素？”
“她可是連那一身最喜歡的綠紗裙都給當掉了……”
紅二似是越說越難過，畢竟她跟了顧青青這麼些年，可曾講過自家小姐吃過這般的委屈？
最後她眼眶都是微紅了半圈，聲音都哽咽了些許。
“我終究只是個武夫，比不得你們修士厲害。所以幫不上小姐多少忙。”
“眼下看來，我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王公子，快些把傷養好吧，這樣也能讓小姐……”
“起碼睡個安穩覺。”
說完這話，紅二便聽到了外頭有人催她。這邊先是應承了一聲，隨後伸出手去，狠狠地抹了一把臉。
擠到了眼角上頭的淚珠子與手汗混成一團，再也分不清了你我。
紅二狠狠一吸鼻子，將鼻子裡頭快要竄出來的兩條清水又給咽回到了肚子裡頭。
她就又變回了那副憨實，寡言少語的模樣。
“就來！”
一聲呼呵出口，她深深地對著王浩凝望了片刻，隨後便快步走出了車廂。
王浩聽到了外頭傳來了一陣細碎的交談，這裡頭有顧青青的聲音，也有紅二的聲音。
“顧小姐，您這書堂半了才多久呀，這就要撤去了？哎……哥幾個好不容易有個聽評書的地方。如今撤了去，這日子都少了三分的盼頭哩。”
“是了，您這地方收錢也少。早知道您這般的大方，我那小兒子也就送來您這讀讀書，將來少說也得比我有長進。”
“哈哈，有理有理！其他人辦書堂，咱們這種糙人家想要送去讀書，少說都得剝掉一層皮，也只有顧小姐這邊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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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漢子的嗓門不小，如今說開了些，更是開心不少。
王浩聽到了顧青青那習慣性的客套，可在這會兒，同樣也聽出了幾分羞愧的語調。
“這些都是散錢，作不得數。各位還是先收下吧。”
顧青青的語調都有些微微變形了去。
“顧小姐客氣了，咱們白聽你這麼些日子的評書，哪兒能收您這些錢財？還是快些收好了吧。”
“是了是了。我昨日收工了去，還曾去過那酒家逛上一會兒。那邊的掌櫃還跟我抱怨呢……說是您這書堂不辦了，他家那臭小子還鬧騰！”
“嗨……要我說呀，您其實也不用急著走。前幾日咱這雖然鬧騰了些，說是土猴子要打過來了。可這不過了幾天，又沒訊息了嘛。定然是前線擋住了去，咱們吶，不用擔心！”
這人剛一說完話，卻似是引起了同伴的惱意，只聽得一聲呵斥，王浩便又繼續聽到。
“說什麼混話！人顧小姐可是世家子弟。沒聽著前幾日的通告嗎？人家可是族中有召，有急事處理的。你擱這會兒胡說八道，豈不是給人添亂？！”
“哎呦，那是我嘴臭，作賤了。顧小姐啊，您別介意啊……”
外頭吵得有些火熱，王浩就這麼聽了好一陣子，才漸漸消停了去。
“顧小姐，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隨著那些個男子散去的聲音傳來，王浩聽著這些腳步漸行漸遠。
隨後……他的門簾便被掀起了些許。
一個人似乎是走了進來，在此刻似是頭也不回地，就對著身後說道。
“紅二，你帶著小翠，先去把東西清點兩遍。確定沒有遺漏的，再來尋我！”
外頭傳來了紅二那有些躊躇的聲音，她似是有些不情不願，但最後還是依照著顧青青說的，走遠了去。
王浩循著車廂裡頭那微弱的燭光，在這會兒勉強地看清了一個背對著他的人影。
王浩可以看到那微微聳動著肩膀，同時還伴著一陣微弱不可聞的啜泣聲。
這不由得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顧青青……她哭了？
這有些微妙的氣氛並未持續多久，很快，那纖瘦的背影便停止了顫抖。一聲吸鼻子的聲音傳來，隨後王浩便聽到顧青青開口。
“王公子，讓您見笑了。”
“我不能在下人面前露怯，這會讓她們也慌張起來。”
“方才又是情急，我找不出別的地方，只能到你這會兒來躲一躲了。”
這算是預設王浩現在是醒著的嗎？
他是應該裝睡，還是接嘴？
……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是有什麼煩心事嗎？”
幾經猶豫，王浩最後還是決定開口。畢竟這會兒顧青青的情況，怎麼看都是有些不正常的。
而聽到這話，顧青青也不急著回答。而在片刻之後，王浩便聽到她幽幽地說道。
“王公子，這世上……真的會有單純質樸的人家嗎？”
這話有些突兀，卻是讓王浩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所幸顧青青應該也沒指望著王浩回答，不過片刻，便聽她繼續說道。
“這麼幾日下來，與我有過接觸的商會，平日裡頭稱兄道弟的世家，甚至那些恭敬有加的官府……它們都沒有給出丁點的幫助。”
“都只是拿錢辦事的關係。”
“這些我倒也不算意外，畢竟我顧家也教過這些東西。人情往來終究不過錢權二字，我心有定數。”
“只是……”
顧青青的聲音又是哽咽了些許。
“為何這些看似普通，而且有些窮苦的人家，卻會在這種時候予我援手？”
“我想不明白。”
“方才更是沒能忍住……”
聽到這裡，王浩多少也算是明白了顧青青心中所想。他在此刻輕嘆口氣，搜腸刮肚，最後才算是憋出了一句話來。
“顧小姐，我見識不算多，這也是聽聞別人的一句說辭……”
“有道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
明朝年間，官員曹學佺的一句對聯。如今用到這裡，或許也有著幾分相似的意味。
也是到了這會兒，王浩才算是稍稍地反應了過來——顧青青雖說是聰慧，但終究也是個年紀不過二十之數的小年輕。
她世家出身，平日裡頭多是接觸的八面玲瓏的人家。
這些人自是聰明，最是懂得審時度勢的道理。跟此般人家接觸長久，顧青青自然也是能明白個中道理。
只是……
尋常百姓的脾氣，自然是跟這些人有所不同的。
正因為他們草莽，他們粗鄙，所以比起一些讀書人而言，多了些許的血性，也多了不少的……義氣。
長久以來都熟知了與人留一手的習慣，如今在這般緊要關頭，卻是被人平白無故地幫助了去。
也難怪顧青青會這般失態了。
就在王浩這般思索的時候，顧青青也是出神了些許。
她站在了原地，嘴裡頭不斷地重複著王浩方才的說辭。
最後似是想明白了什麼。
“王公子說的不錯，青青今日……的確是學到了。”
說完這話，她直直地起了身子，隨後一掀開了門簾，整個人便隱沒在了黑夜之中。
聽著外頭的腳步陣陣，王浩的下巴蠕動一陣，最後不由得張嘴。
長嘆了口氣。
“都是些讓人心煩的糟心事啊……”
若是他身體完好，又怎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事情？
所以歸根結底地看去，還得是王浩自己快些好起來，那才算正事。
王浩如此念想著，不過小會兒，便又沉沉地睡了過去——他的狀態雖說是有所好轉，但人終究還是有些微微發虛。
一個不注意，王浩自己就能失去知覺。
而等到他再醒來的時候，便是聽到了一聲嘹亮的馬嘶。
睜開眼睛，車廂裡頭此時已經掛了兩盞的煤油燈，照的透亮。
而在看到王浩醒來之後，一旁端坐著的人影便是立刻湊了過來。
是李歡歡。
“師傅，您……”
“嗯，我醒了。外頭現在是怎麼樣的？”
小家夥抬頭張望了一圈，隨後便對著王浩說道。
“紅姐方才說是時辰差不多到了，這邊到城門有些距離，得早些上路才行。這會兒剛上馬車，正準備往院子外走呢。”
王浩聞言便是略一思索，隨後問道。
“那現在是幾時？”
“現在已經快要十時了，師傅。”
我又睡了好幾個小時嗎……
當真是一閉一睜眼的事情。
王浩感慨些許，隨後便感覺到整個車廂都動了起來。輕微的搖晃，顛簸，雖然還是能讓王浩有些發疼。
但這終究也算是在承受範圍之內。
就像是坐上了一輛沒有回頭路的列車，王浩此時的心情變得有些微妙。他思考了片刻，隨後張嘴問道。
“現在是誰在外驅車？”
“是顧小姐的貼身侍女，那位叫做小翠的姐姐。”
居然沒有僱人？王浩的表情有些許的意外，可是很快，他便聽到李歡歡解釋道。
“方才紅姐姐過來說了的，小翠姐姐其實也是武夫，只是不怎麼擅長拳腳功夫。但若是驅馬車，本事倒是不差於一些老師傅。”
原來如此。
王浩微微點頭，隨後便不再多說了。
此行一共也就五個人，顧青青坐在了紅二那邊，而王浩這邊坐著他和李歡歡，外面由著小翠驅車。
乍一眼看去，這幾個人頗有幾分‘弱不禁風’的意思。
但有兩個武夫打底，左右也算是個最低配置了。
畢竟以顧青青眼下的情況而言，隨便僱人，可能反倒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低調出行，快些趕路，這才是正事。
王浩正這般思索著，卻是突感馬車一頓，隨後聽聞外頭傳來了一些動靜。
這讓他心頭不由得微微抽緊了一些。
難道是碰到了什麼麻煩？
“你去看看……”
李歡歡點了點頭，她快步上前，拉開門簾就張望了出去。
可是很快，王浩就聽到她發出了一聲輕咦……
“你們……怎麼來了？”
聽到李歡歡說出這話，王浩倒是眉頭微挑，畢竟他沒想到——這外頭來的人，李歡歡居然還認識？
小家夥似是猶豫了些許，她折返了回來，朝著王浩看了一眼。
後者心神領會，此時便是微微點頭，繼而說道。
“去吧，有事就說，不用管我。”
門簾又被放下，不過片刻之後，王浩便聽到外頭傳來幾個有些熟悉的人聲。
“你當真是要走了？”
“是啊，這才做了幾天的同學。”
“哎，我還想娶你做老婆呢……”
“我呸！就你這模樣還想有這稀罕老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