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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狂亂飛舞的雪花被暴風夾裹著,在黑夜裡肆虐,周圍除了呼嘯而過的北風,就只剩下腳把積雪踩碎的聲音。

夜幕裡除了深沉的烏雲和紛揚的大雪看不見星月,所幸裴含睿的方向感素來很強,勉強能靠著遠處稀稀落落的民房零星透出的一點光亮分辨方向。

臨行前他特地去問了鄰居上山最近的一條路,這條路坡度比較陡,平日裡也不能開車,步行的話勉勉強強。

他把帽簷壓得低低的,護目鏡之下只露出一個線條堅毅的下巴,在冰雪之中彷彿是大理石雕刻而成般的冷硬。手電能照出的光亮只有附近一小片雪地,裴含睿也不知道找了多久,一路行來都沒看見一個人影。

手機幾乎凍成一塊板磚,無論如何都撥不出去,數次脫下手套的手都被凍得佈滿暗紅的凍瘡,僵硬地快要沒有知覺。

隨著時間的流逝,遠處夜色更黑沉,近處大雪更蒼白,整個世界如同成了寂寥冰冷的黑白世界,只剩下裴含睿一人在白茫茫的風雪中孑孑而行,手電那一點光亮甚至無法完整地照出他的影子。

他臉上平靜得沒有一絲表情,腳下堅定而急切的步伐卻洩露了他內心無法掩飾的波瀾。

這種煩躁的焦灼感,比那次深更半夜自非洲而來的無聲電話還要來的強烈,裴含睿不喜歡這樣的感覺——這種脫離自己的掌控,無法捕捉,無法強行停止,無法逃離的感覺。

他更不喜歡被這種感覺所束縛的自己。

但凡一個人慣於運籌帷幄,對任何事任何人都遊刃有餘,倏忽之間卻發現心底還有遊離於控制之外的東西,總是會下意識地排斥,甚至想要將其扼殺在萌芽之時。

裴含睿亦是如此,雖然他早已隱隱察覺自己對於秦亦那份異乎尋常的牽掛,似乎比起以前任何一個情人都要來的多,是從何時而起?他已經無從追尋,抑或是從意識深處不願去深究。

但他向來自信於自己的控制力,各種意義上的控制——如同在商業和設計上那樣,揮發自如,張弛有度——他從不覺得自己給自己定下的感情界限會有例外,哪怕他承認秦亦的特別,但也僅此而已,對於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然而,往日裡裴含睿有多麼的強大自信,此時此刻就有多麼的焦躁不安。

不安於對秦亦處境的擔憂,更不安於自己竟也會有沉不住氣的一天。

幸而他這會兒的注意力還放在搜尋秦亦這事上面,暫時用不著去細思不安的源頭。

約莫又走了個半個鐘頭,差不多已經到了拍攝的地點,在手電的微光之下,裴含睿接連地看見了好幾個一半被掩埋在積雪裡的攝影器材!

就是這兒了!

裴含睿加快了腳步,他的眉頭越擰越緊,在看不到這些東西前,他總是期望能有點證據來證明自己沒有走錯路,可是一旦看見了,心卻越來越沉重,簡直還不如什麼都沒看到呢。

這些器材是因為走得太急來不及帶走,還是……根本自顧不暇?

裴含睿面沉如冰,他不想把事情往壞處想,可心底滋生的擔憂和緊張還是像潮水一般不可抑制地漫延上來。

“秦亦——!”他忍不住厲聲大喝了一聲,但是他的聲音一出口就被暴風雪所淹沒,冷冽的空氣鑽入口鼻,浸入肺裡,把喉嚨凍得發`癢。

他彎腰咳了幾聲,茫然地四下環顧,除了狂風和落雪,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找不到。

裴含睿攢緊了手裡的手電,沉著臉往山下走,就在他幾乎快要放棄這樣毫無章法的尋找,準備轉回去報警之時,前方忽然傳來了人聲!

他灰茫的內心猛地騰起一絲期望,加快腳步朝前方走過去——果然叫他碰上了攝制組的人!

暴雪裡大約有四個人影,正在協力推著車輪陷入雪坑裡的車子,他們注意到裴含睿孤身出現在此處,也相當的驚訝。

“欸?你不是秦亦的助理嗎?怎麼跑這兒來了?”

眼下等不及寒暄,裴含睿直切主題,沉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其他人呢?”

“你還不知道嗎?我們突然遇上大暴雪,山上的積雪滑下來把路都封了,其他人都往回趕啦,我們哥幾個比較倒黴,車子恰好開進一個坑裡陷住了,唉,那些器材還有帳篷之類的東西根本來不及收拾,全埋在雪地裡啦,不過還好,沒聽說有人受傷……”

聽到他的話,裴含睿懸起的心勉強稍安,又問:“秦亦呢?他回去了嗎?”

“秦先生啊,應該早回去了吧,怎麼?你沒看見他嗎?”那人奇怪的問。

裴含睿的臉色終於恢復了慣常的沉穩,頷首道:“哦,大概是我出來太早,錯過了吧。”

對方這下是真正驚詫了:“你該不會是一個人跑出來找人吧?這黑燈瞎火的大暴雪,一不留神被埋了都沒人知道,你膽子也太大了吧。得得得,幸好遇上我們,一塊兒回去吧,要不然秦先生回去沒見到你人說不定也急了。”

正說著話,車子終於被推出了雪坑,平穩地緩緩往前滑行了幾步,他們歡呼一聲,紛紛招呼裴含睿上車。

裴含睿低頭用手電照了照車輪,皺眉問:“積雪這麼厚,車還能開得動?”

“那必須的,這是雪地車。幸好這玩意質量是貨真價實的,要不然我們就成了虛假廣告第一個受害者了,哈哈!”

關上車門,擋風玻璃瞬間把外頭肆虐的風雪盡數抵擋在外,幾個大男人擠在一起,迅速讓車內狹小的空間變得不那麼寒冷。

“哥們兒,來跟煙不?”副駕駛上的男人摘了護目鏡,在身上掏了半天摸出一盒煙盒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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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裴含睿隨手抽`出一根,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在繚繞而溫暖的煙霧後緩緩眯起雙眼。

放在平時這種普通的牌子他都不會去看一眼,但是現下,他急需尼古丁來緩和身體的疲憊,撫平內心難以言說的憂慮。

在惡劣的天氣下車子沒法開太快,又因為車道是繞了遠路,過了好長時間才回到攝制組租用的那片民宅。

天色已經徹底黑透了,靠近民房的地方才有零星昏暗的路燈,在被大雪壓彎了的枯樹下孤零零的搖晃著,雖然光線很微弱,但總算在冰冷的雪夜裡給過往的行人點亮了回家的路。

暴風雪沒有減小的勢頭,裴含睿一下車便直奔秦亦那間,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在快沒到膝蓋的積雪裡。

他心裡甚至浮現出那個傢伙可能已經冷得躲進被子裡縮成一團的樣子,又或者是餓得頭昏眼花趴在桌上等自己回去投食?

如果今晚繼續吃苦瓜,恐怕又要把臉皺成一團耍賴吧。

短短的幾步路,裴含睿思維都不知道發散到了什麼地方,想來不由略覺好笑,腳步又稍微加快了幾分。

也不知是不是尼古丁起了作用,胸膛裡暖暖的,比剛出門尋人那會好受許多。

想要儘快回去,儘快見到他,儘快……抱抱他。

“秦亦。”他推開門,有點奇怪為何他沒有開燈,難道是累得睡了?

顧不上擦掉身上滿身的雪,裴含睿直接推開臥房的門,燈一亮,映照出幾面冷寂的牆壁——他不在裡面?!

“秦亦?”看著空蕩蕩的房間,裴含睿一陣錯愕,滿心的期待彷彿被人迎面潑了一盆冷水,渾身細不可查的僵硬了一瞬。

他伸手撩`開被子,沒人。又匆匆跑去廚房,沒人。他沉著臉走向浴室——還是沒有人!

攝制組的人明明說他早就回來了,連最後一波人都平安抵達,秦亦怎麼可能還沒回來?!

有一剎那,裴含睿似乎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猛然沉落至谷底的回聲,他靜靜地站在屋子中央,側臉的線條彷彿刀片的邊緣一般,又薄又冷。嘴唇緊抿成一條繃直的線,在唇角的地方微微往下撇。

他肩上的落雪幾乎把黑衣染成白色,屋頂的吊燈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長,落寞地貼在冰涼的牆壁上。

有種陌生的感覺沿著他的心、他的脊柱,不斷地往上躥——那是恐懼。

緊握著電筒的手,指尖泛著不正常的青白,裴含睿合起雙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可能漏掉的地方,不到片刻,又驀地拉開門,往最近的攝制組租房的方向倥傯而去。

紀杭封聽見急迫的敲門聲,心下正疑惑這時候會是誰,誰知一開門卻看見一臉陰沉的裴含睿。

“裴先生,你怎麼——”

“秦亦去哪兒了?”裴含睿的聲音低沉而嘶啞,尾音裡透著難以掩藏的焦灼。

紀杭封被他的模樣嚇住:“秦亦不見了?他還是在我前面回來的!”

裴含睿皺眉深深皺起:“屋裡沒人。除了你這裡他還能去哪兒……”

“我跟你一塊去找!”紀杭封也急了,套上大衣和帽子,跟著他匆匆往外跑。

卻沒想到,兩人才走幾步,便陡然發現不遠處的路燈下有個頎長的人影行色匆匆,那人見到他們似乎也愣了一下,頓在了原地。

須臾,那人自風雪中向二人蹣跚而來,他的腿明明很修長,邁在雪地裡卻僵硬地近乎笨拙。

走得近了,昏暗的路燈映照他身上,單薄的西裝和西褲幾乎落滿了雪花,他的頭髮被狂風吹得散亂地貼在臉上,臉頰青白一片,只有顴骨的地方凍得通紅。

看清他臉容的那一刻,裴含睿覺得自己的呼吸一下被攫住了,大起大落的心緒如浪潮一般拍打過來,即便強硬如他也不禁有些微的顫抖。

他把護目鏡摘下來,緊緊地盯著面前的男人,臉上的肌肉微微的抽`動。

這一個晚上的心驚膽戰、擔憂焦慮,希望和失望的來回交織一刻不停地啃噬著他的心,直到現在,看到秦亦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面前,才終於真正地安下心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股抑制不住噴薄而出的怒氣——

這個晚上他有多擔心,現在就有多憤怒!

“你跑哪裡去了?”裴含睿黑沉的眼神異常的兇狠,裡面好似有漫天冰雪在墨色裡翻滾,語氣都失去了慣有的從容沉靜,壓抑的怒火令紀杭封一時不敢說話,“這麼大的暴雪你不老老實實呆著還往外亂跑什麼?!萬一出了事怎麼辦?你知不知道我有——”

——我有多擔心你!

他這句話只說到一半,就被更加惱火的秦亦打斷了。

秦亦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像是跑了很久的樣子,他的表情同樣是壓抑著憤怒,沉聲衝裴含睿低吼了一句:

“我以為你還在山裡面啊!”

裴含睿的神情一瞬間凝固在臉上,他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怔然說不出話。

秦亦的嗓音好似被風乾了似的,低啞又難聽,忿怒裡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委屈,身上還是拍廣告時穿的那套單薄的西服,沒穿羽絨大衣,沒戴帽子甚至連圍巾手套都沒有,就這樣在大雪裡不知找了自己多久。

無端的,裴含睿心尖驀地湧`出一陣無法言喻的酸楚和溫暖,他搶上兩步,毫不猶豫地拉開外套的拉鍊,敞開自己的外衣,猛地抱住了渾身都被凍僵的男人,緊緊的,像是要將人勒斃在懷裡,不留一絲縫隙。

如此緊密相貼,他才知道秦亦身上冰成什麼樣子,不斷從胸膛傳來的寒氣令裴含睿打了個激靈,卻無論如何也不想放開,反而抱得更緊了,只皺了眉,嘴唇貼在他冰冷的臉頰上,低聲道:“怎麼連大衣都不穿,凍壞了怎麼辦……”

秦亦闔著眼,貪婪地呼吸著對方身上傳來的溫暖氣息,在他懷裡蹭了蹭,用沙啞的聲音小聲道:“我回來找不到你,一著急就忘了……”

“……”

裴含睿沉默了一瞬,自胸腔裡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那細微的震顫下,心臟裡有什麼暖洋洋的東西不斷地鼓譟著,隔著兩人的胸膛和衣衫來回傳遞。他漆黑的眼眸裡乍然迸發出的光彩,比繁星還要璀璨,雙目張合之間,便消失不見。

原以為,只有他一個人在獨自焦慮,擔憂,還有難以名狀的恐懼著。

原來啊,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對方也跟自己一樣,懷揣著同樣的心情。

這一刻心靈相通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甚至叫裴含睿一時間忘卻交往的初衷,模糊了感情的界限。

秦亦輕輕推了推他,猶豫道:“我身上的雪都化在你衣服上了……”

裴含睿溫和地替他拂去肩頭的落雪,用額頭碰了碰對方的眉心,嘆息道:“回屋吧。”

作者有話要說:老紀已哭暈在廁所:不要忘記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