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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香膏

安嵐是在很多年後才想明白那晚的事。

母親所喝的玄參和熟地兩味藥材,並不是為了安神,而是為了中和她隨身攜帶藥囊的味道。那藥囊里加了名為\"殊紅\"的致幻藥材,那晚她故意遞給範姨娘,就是為了讓她暫時昏迷。待她醒來後,只會說出最後在水池邊見到甄夫人,但根本講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甄夫人死遁後,範姨娘難以洗清謀害主母的嫌疑,註定會被侯府廢掉。

據說這位範氏原本出生書香門第,可惜因為父親嗜賭,以至家道中落,進侯府原本是為了聘做女夫子。甄夫人太清楚她為了給謝侯爺做妾,對老夫人使過什麼手段,所以在這場戲裡,她必須為女兒斬除所有可能的威脅。

可誰也沒能算到,範姨娘和甄夫人身形相近,又因為握著那枚藥囊沾染了主母身上的藥味,在那個暗夜,稀裡糊塗地,被當了替身推進花池,第二天才全身腫脹地浮於池水上……

究竟是誰殺了範姨娘,剛重生的安嵐還不懂去想,畢竟她骨子裡還是前世那個心思簡單的寵妃,未來的日子就像棵業已長成的大樹,只要修去喪母這根旁枝,就能永遠蔥鬱繁茂,庇廕她一世的安穩榮華。

可安嵐並不知道,她滿心期待的那條坦途,早已在半路偷偷轉了彎……

甄夫人雖然最終選擇留下,但謝侯爺和她之間的關係,並未因範姨娘的死而被修復。相反,謝侯爺幾乎再沒踏進過她們的院子。安嵐卻發現母親比之前快活了許多,時而和傅嬤嬤對弈,時而賞花飲茶,連陪她玩耍時都多了笑容,根本不似丈夫被冷落的哀怨妻子。

安嵐也纏著母親問過許多次,那晚為什麼要離開,甄夫人卻只讓她的頭枕在自己胳膊上,摸著她的頭髮柔聲說:“嵐兒放心,孃親不會再離開你,以後的路,我們一起走。”

小女娃在母親手臂上蹭了又蹭,貝齒張開又合上,卻始終不敢說出口:可她很想爹爹啊。那個前世給了她全部寵愛,令她深深依賴的爹爹,究竟去了哪兒呢?

到了九月,謝老夫人的病已入膏肓。某一日,安嵐悻悻歪在窗邊,看著劉管事踏著滿地黃葉匆匆跑近,她原以為會等到祖母的死訊,誰知卻聽到讓她震驚不已的訊息:謝侯爺又納進了一位姨娘,而那個人,竟然是她前世的繼母王佩娥。

王佩娥的祖上隸屬琅琊王氏在渭水的一族,雖然只是旁系,出身卻比母親還要高。誰也不明白她為何甘願給謝侯爺做妾,畢竟宣武侯府早已不復往日光鮮,謝侯爺也不過是個虛架子而已。

直到老夫人總喚王氏去房裡,盯著她的肚子笑得容光滿面,下人們才敢在私下偷偷議論,原來這位王姨娘進門時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

謝老夫人最終沒熬到這個可能的孫子出世。當安嵐和一眾小輩跪在祖母的靈堂前,聽著爹爹惋惜的哭喊,不知道這算是幸還是不幸。因為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王氏肚子懷得並不是男孫,而是她前世的繼妹安晴。

這件事對安嵐來說,彷彿一道驚雷劈開雲層,將其中深藏著的暗黑和霾霧悉數展現。前世,王夫人是在進門五個月後才有的身孕,爹爹得知這訊息,最開始並非狂喜,而是將安嵐叫到身邊,反覆詢問,問她是否願意接受這個弟弟或妹妹。怕她傷心,又為她名下多購置一處宅院,還讓王夫人在祖宗牌位前起誓,會繼續對安嵐視如己出,絕不會對她有任何怠慢。

原來,許多事在不知不覺中都已經變了,而那個疼惜她,事事以她為先的爹爹,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安嵐因此偷偷哭過許多次,尤其是當她發現安晴漸漸長大,幾乎取代了長姐前世受到的所有寵愛。可再多的不甘,夜不能寐的反覆設問,也終究會隨時間而漸漸變平淡。

到了十二歲時,安嵐日日跟在母親和傅嬤嬤身邊,圓肚子瘦出了楊柳腰,小肉臉尖成了芙蓉面,杏眼裡總像浮著層光,笑起來時,能讓旁人看得失神。而這位從侯府長成的小美人胚子,又開始日夜焦灼地期盼,還有四年,她就能等到那位在佛寺前解救她的俊俏王爺,還她如前世般的似錦前路。

這一次,她會讓自己謹慎提防,絕不能再死在封后前夜。

可這念頭在每次見到安晴時,都會歪到古怪的方向。那晚為什麼會那麼巧,安晴突然要吃甜食,而毒又恰恰只下在自己的碗裡?但永禧宮裡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安晴如何能給自己下毒,她又有什麼理由要謀害自己?

如果是前世的安嵐,絕不會對從小感情深厚的妹妹有任何懷疑。可到了這一世,安晴仗著謝侯爺的寵愛,只在人前對這個嫡長姐恭敬,私下碰見時卻總是冷淡而倨傲,甚至故意拿謝侯爺送她的珍稀物件在安嵐面前炫耀顯擺。

每當這時,安嵐都反覆勸解自己,她這時還是個不足六歲的小女娃,犯不著和她計較。直到有一日,她被瓊芝拉著去擷芳院賞花,正好看見王姨娘和幾個婦人圍坐在廊亭裡說話,安晴穿著桃紅色襦裙,手裡舉著個刻著異域紋樣的檀木匣子好奇把玩,匣蓋上嵌玉鑲金,一看就不是俗物。

安嵐原本只想遠遠避開她們,可一瞅見那只匣子就猛地收住腳步,她記得再清楚不過,那是從西域獻進皇宮的一種密香,據說用了幾乎罕絕的材料製成,一共只做出五盒,每一盒都價值千金。恰好謝侯爺進宮領賞,皇帝就將其中一盒賜給了他。前世,謝侯爺特地將這珍貴的香膏,作為生辰賀禮送給了最寵愛的長女。而現在,它卻落在不足六歲的庶女安晴手上。

安嵐覺得胸口彷彿被什麼狠戳了下,好不容易長成的厚繭被扒開,重新淌出濃血來,腳步似乎不聽使喚,直直朝那邊走了過去。安晴一見她過來,就笑眯眯地說:“看,爹爹送我的,說是今上御賜的呢。可惜只有一盒,不能分給姐姐你了。”

王姨娘斜斜瞪了女兒一眼,然後逼著她朝長姐好好行了個禮,挑眉道:“別聽安晴亂說,就一盒香,不是什麼稀罕玩意。”

這時,旁邊一位婦人添油加醋地道:“怎麼不稀罕,據說這一小盒,能抵得上鄉下半棟宅子。侯爺二話不說就給了二小姐,這可是不一般的恩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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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甄夫人幾乎只在留在自己院裡,把府裡的中饋全讓給了王姨娘來執掌。那婦人也是個看人下菜碟的,一個是即不受寵也無財產在手的嫡小姐,一個是正如日中天的王姨娘,當然得拍後者的馬屁。

王夫人臉上仍是喜怒不顯,眸間卻帶了濃濃的得意之色,開啟匣蓋,用指尖挑出一些抹在安晴手腕上道:“再貴重也就是盒香,咱們府裡什麼香沒見過,不過給安晴隨便用用,無需太當回事。”

安嵐眯起眼,輕按著裙襬坐下問:“姨娘知道這香應該怎麼用嗎?”

王姨娘的手指微微一滯,她剛吹噓完不稀罕這香料,安嵐就接上這一句,擺明是想打她的臉,淡淡笑了笑道:“香膏無非是用來擦或做成香丸,嵐姐兒覺得應該怎麼用呢?”

安嵐歪頭也跟著一笑,眼裡卻藏了些狡黠。王姨娘這話確實毫無錯處,偏偏她前世用過這香料,還差點鬧出了笑話,沒人比她更清楚這香膏的真正用途。於是微微傾身過去,用手在安晴旁邊扇了扇道:“姨娘不覺得這香膏氣味太重,甚至有些刺鼻嗎?”

王姨娘的臉色微變,可很快故作驚恐道:“嵐姐兒莫要胡言,太后御賜的香膏,怎麼能說刺鼻,讓有心人聽了去,可是要出禍事的!”

可安嵐已經笑著站起,輕輕抬起下巴道:“這香料是源自西域,只怪那獻香之人言語不通,沒說清這香看起來像香膏,其實裡面摻了犀角,只能同百合花一起燒,用來燻衣裳或裙襪,才能燒出最特殊清新的味道。可如果用在人身上……”她突生出玩心,彎腰又挑起一小塊香膏抹在已經聽呆的安晴臉頰上,擠眼道:“那味道……可不太好聞。到了明日,只怕會讓我們家這位二小姐,連丫鬟都想捂鼻繞道。”

安晴眨了眨眼,然後氣得大哭起來,王姨娘一把攥住袖子下的手,掐著掌心讓自己冷靜下來,那幾位婦人面面相覷,一時尷尬地不知怎麼說才好,而安嵐已經優雅地把石凳上的裙襬拉回,轉過身,帶著扳回一城的暗爽,腳步輕快地離開。

可誰知道,她這無心的報復玩笑,卻給她和甄夫人,都帶來了一場誰也無法預料的禍事。而她的命格,也因此而徹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