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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1]

曲江池旁,不少郎君娘子出來踏青,空曠的草地上隨處可見搭起的步障。

湛藍高遠的天際間,飛舞著許多只風箏,形狀各異,顏色鮮豔。

“姑娘,那邊!高點,再高點……”丫鬟穀雨看向天邊那只越飛越高的蝴蝶風箏,興高采烈。

“沅沅,你的風箏飛的好高啊!我的怎麼弄都飛不高,氣死我了。”盧嬌月納悶道。

本該“抱恙”的顧沅,此刻從善如流的操縱著風箏線,嬌美的臉頰上笑容明媚,“月娘,你別把風箏線拉的那麼緊,像我一樣,一放一扯,風箏才能飛得高。”

見盧嬌月還不得要點,顧沅索性將手頭的風箏交給穀雨控制,自己去幫盧嬌月放。

本來她們今日的確是打算在府中練字的,可無意中看到天邊飛的風箏,突然就來了興致,索性駕車來曲江池玩。

在顧沅的操控下,沒過多久,盧嬌月那只玉兔抱月的風箏也飛得高高的。

盧嬌月驚喜撫掌,“沅沅,你好厲害呀。”

顧沅笑眸彎彎如月牙兒,瓷白的臉龐露出些許小得意,“玩旁的我不太行,放風箏我還是可以的。”

倆人正說笑著,身旁的穀雨突然“啊”的驚呼了一聲。

顧沅轉臉看去,穀雨一臉驚慌道,“姑娘,風箏、風箏線斷了。”

顧沅一驚,忙向天邊看去。

只見那蔚藍如洗的天空上,她那只蝴蝶風箏跟斷了翅膀似的,正直直的往下墜。

“都怪奴婢,剛才起了風,奴婢一著急,手上力氣重了……”穀雨誠惶誠恐,圓圓的眼中泛著淚光。

“別著急,線斷了也是常有的事。”顧沅溫聲安撫道,“你去撿回來便是。”

聽到這話,谷雨松了口氣,一臉感激的應道,“那姑娘您稍等,奴婢這就去撿。”

說著,小丫鬟拔腿就往那風箏落下的方向跑去。

盧嬌月將手中線軸遞給顧沅,“沅沅,你先玩我的吧。”

顧沅搖了搖頭,輕笑道,“你玩吧,我也玩累了,正好坐著歇歇。”

她走到步障後坐下,手邊的黃花梨木小方幾擺著一大壺烏梅飲,並兩樣糕點、三樣蜜餞,還有一盒肉脯。

優哉遊哉的飲了杯烏梅飲,又吃了兩塊糕點,她這邊正準備嚐嚐廚房新醃製的牛肉乾,就見盧嬌月快步走了進來。

她兩道細眉緊皺著,急怯怯道,“沅沅,你快出來看看,穀雨好像遇到麻煩了?”

顧沅一怔,忙放下手中那雙四楞象牙鑲金筷子,起身往外去。

———

一炷香前。

不遠處的大樹後,裴元徹跨坐於馬上,深邃的黑眸緊盯著草地上那婀娜的煙紫色身影,握著韁繩的手不自覺收緊。

她沒去晉國公府的春日宴,而是來曲江池畔放風箏?

看她笑得這般鮮活,絲毫沒有病態,可見什麼“身體不適”全是藉口,只是……她為何不去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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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風箏隨時都可放,晉國公府的春日宴卻是一年僅一回的盛宴。

裴元徹鳳眸眯起,難道重生一回,有些事發生了變化?

跟在後頭的李貴小心打量著裴元徹的神色,心裡不禁嘀咕:太子爺今日興沖沖往晉國公府去,又興沖沖出來,完了又去永平侯府門前溜達了一圈,得知顧姑娘來了曲江池畔,又巴巴的策馬趕了過來——

不過他趕來作甚呢?就為了這樣遠遠看上一眼?那多不划算。

李貴想了想,建議道,“殿下,要不……咱也買個風箏放著玩?”

裴元徹眉頭擰起,“未免太刻意了。”

李貴,“……”

沉吟片刻,裴元徹沉聲道,“咱們走過去,就當出來散心。”

李貴,“……?”

難道這樣就不刻意嗎?

不過主子的決定,他也不敢置喙,忙跟著下了馬。

主僕倆前腳剛越過大樹,後腳天上直直的掉下來一個風箏。

“殿下,小心!”

李貴驚呼提醒著,尾音還沒落,那風箏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裴元徹的頭上。

剎那間,李貴大驚失色,蒼白著臉跑上前去,“殿下,您怎麼樣?”

裴元徹一張俊顏陰沉如水,低頭瞥了眼地上的風箏,修長的手指又撫上額角。

手指剛一碰上,額間就傳來一陣刺痛感,頓時,他周身的氣勢愈發冷戾。

李貴繞到前頭,看到裴元徹額頭紅了一片,還有兩道明顯是風箏竹籤給刮破的血痕,心下大駭,“殿下,您的額角破皮了!”

“還用你說。”

“都怪這破風箏!”

李貴撿起那蝴蝶風箏,忿忿道,“殿下稍等,奴才這就去打聽這風箏的主人是誰。敢傷了殿下您,沒他好果子吃!”

裴元徹默不作聲,只抽出塊帕子按了按額角,看著帕子上淡淡的血絲,他喜怒難辨的哼笑一聲。

看來日後出門得翻看黃曆才是,今日真是諸事不順。

李貴這邊拿著風箏去討說法,還沒走幾步,就見一個小丫鬟匆匆跑了過來。

李貴停住腳步,定睛一瞧,這小丫鬟不是顧姑娘身邊的嗎?

他忙折返回去,半驚半喜的稟報道,“殿下,這風箏好像是顧姑娘的那只,奴才看到她身旁的丫鬟過來撿了。”

裴元徹目光在那只蝴蝶風箏上停了停,須臾,他掀起眼皮,語調微揚,“這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

李貴一聽這話,心中納罕,怎麼著,太子爺已然將顧姑娘看成一家人了?

“風箏給孤。”

“喏。”李貴雙手奉上。

裴元徹拿著那風箏,左右看了看,前世他與顧沅做了快十年的夫妻,他卻從不知道她喜歡放風箏,而且還放得挺好。

從前他覺得他對她是瞭解的,可如今看來……

他目光沉鬱,眉宇間浮現一絲嘲意。

不一會兒,穀雨就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剛想致歉要回風箏,一抬眼,見到跟前的男人,頓時嚇傻了。

上回進士遊街,她在如意樓見過太子的,雖沒敢看太子的臉,但太子身旁這位公公,她卻是記得真真兒的。

穀雨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裴元徹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盯著風箏道,沉聲道,“你說,你若遲遲沒回去,你家姑娘會找過來嗎?”

他的語調清冷,平靜的沒有絲毫感情。

穀雨聽著這話,自動理解為“孤要殺你滅口”,登時趴在地上磕頭求饒,“奴婢錯了,奴婢不該、不該……不該貿然衝撞殿下,還請殿下饒命啊。”

裴元徹充耳不聞她的哀求,幽深的視線只直直盯向不遠處的步障。

當看到那抹煙紫色身影從步障裡出來,他嘴角微掀,總算賞了一個眼神給地上的小丫鬟,“起來吧,不知道的還以為孤把你怎麼了。”

小丫鬟磕死都無所謂,他只怕顧沅誤會。

這一世,他得給她留個好印象。

——

乍一見到樹蔭下站著的玄袍男人時,顧沅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等走近一看,她眸中滿是詫異,定了定心神,忙帶著丫鬟和家僕朝裴元徹行禮,“臣女拜見太子殿下,殿下萬福。”

裴元徹看向她,抬了抬手,“在外不必多禮。”

顧沅飛快的瞥了一眼涕泗橫流的穀雨,手指不由得捏緊,垂下眼道,“沒想到太子殿下今日也出來踏青……只是不知臣女的丫鬟何處冒犯了殿下,臣女替她向殿下賠罪。”

“她沒冒犯我。”裴元徹往前走了兩大步,盯著她烏鴉鴉的髮髻,修長的手抓著風箏,遞到她面前,“這是你的?”

顧沅迅速看了眼,小腦袋埋得更低了,小聲道,“是、是臣女的,沒想到被殿下撿到了,多謝殿下。”

她恭敬的伸出雙手去接,才拿到那風箏,頭頂驟然響起那道沉金冷玉般的聲音,“孤是豺狼虎豹麼,你從剛才到現在,都未曾抬頭看孤一眼。”

顧沅心頭突突跳了兩下,輕聲道,“太子威嚴,臣女……”

不等她說完,裴元徹直接道,“抬起頭來。”

語氣不容置喙。

顧沅輕輕咬了咬紅唇,到底不敢違抗他的命令,緩緩抬起眼來。

入目是男人線條分明的下頜,英挺的鼻樑,深邃的眉眼,還有……他泛紅的額角。

顧沅眉心微動,訝然出聲道,“殿下,您的額頭……”

裴元徹狹長的鳳眸定定的盯著她,漫不經心的道,“被風箏砸的。”

他說得這樣直白,顧沅的臉立馬燒了起來,心頭也溢滿愧疚。

她抬起頭,水靈靈的眼眸中帶著擔憂,白嫩嫩的小手緊捏著風箏,局促不安的低頭道歉,“臣女.....臣女不知風箏會砸到殿下,實在是失禮,還請殿下恕罪。”

說到這裡,她又看了眼他的額角,見上面隱隱有血痕,柔聲問,“殿下,您額角好像在流血,最好用帕子按著。”

“沒帶帕子。”裴元徹淡淡道,不動聲色的將放在袖口的帕子往裡塞了又塞。

自己的風箏砸了人,而且砸的還是太子,顧沅心頭又是自責又是忐忑。

見他沒帶帕子,遲疑片刻,她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來,羞窘的遞給他,細聲細氣道,“您要是不介意的話,暫且用這方吧……是新做的,還未曾用過。”

裴元徹稍稍挑眉,抬手就去接。

這一接,兩人的手指不經意的碰到。

雖然只輕輕碰了一下,但顧沅纖濃的羽睫猛地顫了顫,忙不迭收回了手。

裴元徹拿過帕子,看她又一副受驚小鹿般,垂著頭不敢看他的模樣,胸口有些發悶,她就這般怕他嗎?

他扯了扯嘴角,儘量將語氣放得柔和,“顧姑娘,孤並無怪罪你之意。既然風箏已經物歸原主,那你……繼續去放風箏吧。”

顧沅愣了愣,反應過來,略顯驚喜的抬起眼,不過也就一眼,她立刻想起眼前人的身份,立刻壓下情緒,屈膝道,“殿下寬宏大量,臣女感激不盡,那臣女先行告退。”

她福了福身子,拿著風箏,又輕輕喚了一聲穀雨的名字。

穀雨如夢初醒般,忙跟上自家姑娘。

裴元徹依舊站在原地,目光跟隨著那抹纖細的身影,不曾想,顧沅忽然轉過身來,那雙烏黑清澈的眸子直直朝他看來。

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顧沅眼中劃過一抹慌張,很快又挪開視線,只輕輕軟軟的叮囑道,“殿下,您趕緊回去找個大夫看看額角吧,儘快敷藥,也許不會腫得太厲害。”

說罷,她略一欠身,轉身離開了。

這一回,她沒再回頭。

直到她走遠了,裴元徹拿起那方淺藍色的絲帕,端詳著。

帕角繡著一朵小小的蘭花,精巧雅緻。細聞之下,這帕子彷彿透著一縷清幽的蘭香,又像她身上獨有的淡雅香氣。

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朵蘭花,他冷峻的眉眼如同冰雪消融般,舒展開來。

她剛才關心他了。

不但給他遞帕子,還叮囑他去看大夫。

而且她的神情,是那樣的溫柔,眸中的關懷也是真切的,不是在夢裡。

他捏緊手中的帕子看了又看,須臾,仔細的放入衣襟內,貼著心口的位置放。

“走,回去。”他語調輕快,利落的翻身上馬。

李貴聽到吩咐,忙轉過身,只見殿下額角明顯紅腫了起來,看起來就挺疼,可殿下臉上沒有半分不快,反倒透著一陣春風得意的神采。

等反應過來,李貴忍不住嘀咕,人家顧姑娘不過就遞塊帕子而已,殿下您至於高興成這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