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熟悉的身影依依惜別，楚傾月只是收起長劍，別過頭來，看向遠方。
金紅殘陽鋪了一地，也照亮這世間繁華最後一抹金翠光輝。
沉默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看著這日頭漸漸沉落，身後卻終於響起了一道清朗嗓音道：
“月兒，既然已經回來了，再坐下陪我聊聊？”
楚傾月抿了抿唇，卻聽他語氣悠然道：
“你應該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如果不想知道，你現在殺我也可以。”
他這話說著雲淡風輕，沉重的話題硬生生說出了幾分跳脫的意思。
卻見楚傾月抿了抿唇，側首看向身側拉長的影子，只是垂下眼睫道：
“我沒什麼想問你的。”
“是嗎，楚家的事情，天劫的事情，浩瀚的事情，你不想知道？”
他這話說著，絲毫沒有緊張的意思，似乎篤定了楚傾月心裡必定是存著疑惑的。
一如此刻，她坐在他身邊，若是不看她扔在一旁的長劍，只怕是他還覺得歲月靜好，這一幕彷彿回到了一年之前，還什麼都不曾發生的時候……
安豐羽長髮還略帶幾分未乾的水氣，楚傾月斂眉看了他一眼，又硬生生收回目光。
而他卻輕笑一聲，滿不在乎的甩了甩披散的長髮道：
“以前你總要說我不愛把頭髮擦乾，我也從來都聽你的，只是現在左右我也活不過明日了，今日便饒了我吧~”
他這話說得嬉皮笑臉，字字句句不提讓楚傾月饒自己一命，反倒多了幾分當初的單純愜意來。
而楚傾月只是眉頭一皺，心頭一陣陣刺痛湧上，似乎也想不通……
明明兩個人從前相處那般融洽，為何會演變到如今針鋒相對你死我活的局面。
不等楚傾月張嘴，卻聽安豐羽輕笑一聲，莞爾道：
“好了，逗你的，只是頭髮溼一點多少能讓我清醒些，我知道以你的性格，我這般趕盡殺絕，你不可能放過我的。”
他說著，只是抿了一口熱茶，悠悠往後一靠，仰首看向皎然的明月悵然道：
“我們時間不多了，今夜可能是最後的機會，我們也應該敞開心扉好好聊一聊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想說說我當年的事，你想聽嗎？”
楚傾月抿緊了唇，不說話，安豐羽卻已經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先說說你楚家出事之前的事情吧，其實當時我也還小，不比你想象中懂事，還是上樹掏鳥蛋下水摸王八的年紀，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可怕。
其實有時候我也很懷念那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只是身在皇家之中，若是當真那般沒心沒肺，只怕我已經不知道死在哪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了。”
他說著，喝一口茶，從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說到了他母妃宮中的湖裡莫名出現的屍體，說到了再後來，那具屍體馬上就要變成他了，他卻終於親手，殺死了這輩子殺死的第一個人——
他自己的乳母。
楚傾月聞言一愣，她張了張嘴，愕然看過來，卻見他眼中漆黑如墨不見半分光亮，感受到她的目光，也不過是苦笑一聲，用玩笑的語氣道：
“怎麼樣，沒想到吧？”
楚傾月張了張嘴，不等說話，卻不免想到了一些什麼事情，終究又努力壓下翻湧的心緒，默默地別過了頭去。
而安豐羽也不在意，只是自顧自的再次說了起來。
短短的幾件事，明明都是話本子裡常見的，卻發生在一個當時不過四五歲的孩子身上。
眼下說出來，令人平生了幾分悚然的意味。
似乎連帶著今夜的風，都格外刺骨一些……
從他的故事中，楚傾月幾乎是看見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一步一步成長為了如今陰鷙陰暗的帝王。
或許，便是從手上的第一條人命開始，那個安豐羽就變得連他自己都不認識了……
兩人相識多年，安豐羽卻從來不曾給她說過這些宮闈秘史。
她以為這後宮已經夠亂，素來賞花的池子都快變成各宮嬪妃的游泳池了，卻依舊不如安豐羽當年所經歷哪怕萬分之一的黑暗……
她嘴唇顫了顫，餘光卻瞥見手邊不遠處的長劍，一時間彷彿冷熱交織之下的戰慄席捲而來。
她不由得想到，若是自己還沒有恢復記憶，甚至是還沒有成為現在的楚傾月，她若是聽見安豐羽這樣說，是否也會覺得心疼……
只是鋒利的長劍哪怕不曾出鞘，似乎也劃破了遙不可及的想象。
畢竟，她死之前，安豐羽也從來不跟她說這些事情。
直到，安豐羽說到了……楚家。
楚傾月抿緊了唇，卻聽安豐羽一反常態不似方才話多，又像是怕提起了此事，終究會讓她心裡難受一般，只見他扯了扯唇角，意圖一筆帶過道：
“這件事，你心裡清楚，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不，安豐羽，你有事情瞞著我。”
她抿著唇，看向他的目光……
哪怕記憶之中似乎並不曾涉及這段隱秘，可是楚傾月卻想到，當年喬叔叔說起這件事情欲言又止的神情，皇家一夜之間，斬草除根的凌厲。
她皺起眉頭，倒也不是不想為楚家辯解，只是來都城的這一路上，楚傾月忽然不由得在想……
楚家世代忠良，怎麼可能被無故滅門！
就算是狗皇帝昏聵無能，要殺忠臣，也至少要給文武百官，天下百姓一個交代！
可是她的記憶從始至終，在這方面卻是一片空白，甚至不曾出現隻言片語。
而安豐羽見狀，也只是露出一個略顯無奈的笑意，揮了揮手道：
“事情已經發生了，左右也更改不了如今的結局，我與你說這些作甚。”
“安豐羽，你騙了我這麼多年，我想要一個真相……不可以嗎？”
她說著，眼底似乎漸漸泛起了幾分水意。
安豐羽見到她這副模樣，喉間一哽，他下意識想要伸出手來，拭去她眼角的溼潤，又終究在剛剛抬起的一瞬間反應過來，硬生生作罷。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沉默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才聽他苦笑一聲，似有無奈道：
“月兒，聽話，咱們聊點別的。”
“安豐羽，我要聽。”
她語聲帶了幾分不容置疑的果決，似乎又變回了那個雷凌風行的楚天師，只是此刻卻不待他以君王之禮。
聽這語氣，卻也隱隱有了幾分，當年他與她關係還不至於這般駁雜的時候……
他想著，終究是輕輕搖了搖頭，無奈道：
“我都要死了，你也不能順著我一點？這樣吧，你聽我把我想說的話都說完，然後我再跟你說你想說的，如此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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