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將手停在鄧瑛背上, 試著朝鄧瑛靠近了一些。
他因為疼痛,微微地有些發抖,以至於被子邊沿摩挲楊婉臉頰。
“你若太疼了, 就捏著我手吧。”
“不……”
他忍痛搖了搖,“若人福一消盡,往後就都報應了。”
他說完忽疼得皺眉,放在枕邊手握了又松, 松了又握。
楊婉不敢再動,輕聲道: “我原來以為,桐嘉書院那些人死了以後, 你風風光光地坐上東廠提督太監位置。”
“現在這樣……該。”
鄧瑛撥出氣息撲到楊婉臉上,那溫度比起他身子像要暖一些。
“我如今沒有辦法替老師收骨, 替周先生和趙家兄弟殮身,他們恩我一樣都償還不了……就當這贖罪吧。”
他說完輕咳了聲。
楊婉抬起手腕,一下一下地拍著鄧瑛背。
面對這個一身傷人,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屬於大明朝矛盾性。
但這種矛盾性有它自身平衡,它牽引著鄧瑛去自責自傷, 也推著他勇敢地去承擔。這一對矛盾雖然令他掙扎,卻也讓鄧瑛得以活下去。
就在楊婉和鄧瑛所身處這個時代,大利在經歷文藝復興浪潮,資本主萌芽,個人主誕生,所謂“君臣”思想逐步瓦解,更先進文明將人思維帶到了一個新階段。至此之後, 西方文明開始重視個人價值,強調自我支配,個體自由。再也沒有人像鄧瑛這樣, 把自己手伸傷害他枷鎖中,卻還在試圖替他人解開鐐銬。
封建吃人,來自另外一個時代文明何嘗不會殺人。
楊婉慶幸歷史線性,沒有人像她這樣可以回,也沒有人能夠提前預知後,人們都活在當下平衡裡,所以才不會覺得,自己被滾滾前歷史車輪碾死那一個。
因此,楊婉決定尊重鄧瑛。
“啊,他們到你這樣,怎麼還會怪你啊。”
說完,她放慢了手上動作,“還疼嗎?”
鄧瑛閉著眼睛,輕輕地搖了搖。
“不疼。”
楊婉抿起唇,忽然說了一句,“以後,那些人也受到懲罰。”
鄧瑛手握了握,“你在說什麼……”
“就字面上思。”
她說著望鄧瑛眼睛,“我跟你說……嗯……”
她放慢了手上動作,把自己腦子裡生硬理論邏輯嚼碎了重新吐出來,“事總會方發展,但這個過程,有時候會受到阻礙,反反覆覆。不過,你要相信,你受過傷,遭過罪,慢慢地都會過去。而你做過事,以後一定有人明白,至於那些人,當下刑罰,和後口誅筆伐,總有一樣,他們逃不過。”
鄧瑛沉默須臾,笑了笑說道:“你又在說我……想不太明白。”
“那你不要去想,你地睡一覺,疼了渴了都叫我。”
她說完,撐起身子吹滅了桌上孤燭。
這晚,護城河上秋風吹了整整一夜,楊婉縮著自己身子,聽完了夜裡所有細碎秋聲。
鄧瑛伏在她身邊,也許因為累,又或者因為傷口引起熱,他像睡得很沉,身上為養傷而著中衣,波如蟬翼,包霜攏雪。
楊婉聽著窗外葉聲,忽然想起宋朝有一個詞人叫毛滂,很喜歡寫秋。
中《夜行船》當中有一句:“數秋聲侵短夢。”
楊婉從前並沒有覺得,這一句有多美。
但如今,她躺在鄧瑛居室窗邊,忽然就被這一層浪漫古觸動了。
“數秋聲侵短夢。”
楊婉輕輕地在口中呢喃著這一句,卻一時想不起下一句什麼。
苦思果後,不禁自嘲地笑笑,抿著唇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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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稠黑暗裡,鄧瑛接出了後面半句,卻只動唇沒有出聲。
“簷下芭蕉雨。”
數秋聲侵短夢,簷下芭蕉雨。
這一秋過得著實有些快。
**
和鄭月嘉想得一樣,皇帝在周叢山死後第七,親自駕臨內閣值房。
那一,京城中到處都路祭,紙灰若蝴,飛舞滿城。
街巷中,不論那十餘人棺材經不經過,都能聽到祭拜悲聲。
一時之間,帝都縞素。
北鎮撫司原本要禁止路祭,並捉拿帶人,卻沒想到被皇帝一道密旨壓了回來。皇帝在養心殿嚴厲斥責了張洛,並責他在太和門上跪一。
楊倫和白玉陽從太和門經過時候,見張洛被錦衣衛人押著,摁跪在太和門前。
白玉陽道:“這麼慘案子,只罰跪。還專門讓他在這個時辰跪在這裡,做樣子給內閣,呵……”
楊倫了一眼張洛,回對白玉陽道:“陛下還要用他。”
白玉陽邊走邊嘆氣,“張閣老那樣一個爛人,怎麼就生出這樣一個幽都官。”
楊倫沒接這個,徑直朝內閣值房走。
二人走到內閣值房,卻見皇帝儀仗赫然停在會極門上。
鄭月嘉立在儀仗前,見二人過來拱手行禮。
“位大人。”
白玉陽了一眼值房,低聲問道:“陛下駕臨嗎?”
“。”
楊倫道:“何掌印呢?”
“伺候陛下在裡面。”
他說完,側身相讓,“大人請。”
楊倫和白玉陽也不敢耽擱,聯袂走進值房,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行君臣之禮,就聽貞寧帝道:“此人雖然罪臣之後,但既然已經受了刑,在司禮監制下,朕認為也沒什麼可指摘。”
說完,楊倫二人抬了抬手,示二人起來。
白張二人都沒有說,何怡賢在皇帝身側奉茶,掃了一眼皇帝臉色,也沒有吭聲。
他原本想威逼鄧瑛自辭,然而一頓杖刑下來,鄧瑛卻只回了“可說”這四個字。
雖然他一直謙卑溫順,連受刑都很配合,甚至在下得來地時候,還親自在司禮監何怡賢請罪認錯。可何怡賢明白,鄧瑛不肯,也不可能做自己子孫。
但他伺候了貞寧帝很多,深知皇帝深研製衡之術,在養心殿上與鄧瑛一番對,已露了三分,他自己萬不能再說什麼,否則,就會把這三分,推成□□分。
今貞寧帝垂詢內閣,對他來講,倒算得上一件事。
於他掃了一眼張琮。
張琮在白煥身後見這個眼鋒,便輕咳了一聲,上前一步,對貞寧帝道:“陛下說老臣深已為,但鄧頤畢竟被滅了族,留下鄧瑛性命,已經陛下開恩了,臣擔心……他有二心啊。”
“有什麼二心?”
白玉陽眼皮一跳,問人站在他身邊楊倫。
張琮被這麼硬生生地一頂,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往下說,“這……”
楊倫沒有他,轉貞寧帝道:“此人已內廷奴婢,受《太(和諧)祖內訓》約束,若仍敢二心,那張大人置我朝煌煌內訓於何處?置陛下威於何處?且此人戴罪建太和殿,半載勤懇一處錯漏,二心何在?”
“楊倫。”
白煥提聲喚他道:“不得在陛下面前禮。”
貞寧帝衝白煥壓了壓手,“讓他說。”
楊倫拱手揖禮:“臣明白,鄧瑛雖已受刑,但父罪大惡極,後代子孫皆不可饒恕,然而,品行,臣還瞭解,陛下立東緝事廠,要安京城禍亂,聽下官聲和民聲,若此人庸質,如何替陛下聽聲。”
他這句中“庸質”到了胡襄,何怡賢手一抖,險些灑出茶水。
貞寧帝笑了一聲,“楊侍郎這說得真切。白閣老思呢。”
白煥應道:“臣謝陛下垂詢,此人從前老臣學生,但罪孽深重,老臣不敢再為他多言,蒙陛下深恩至此,若再二心,恐也不容。老臣邁,節制閣外司堂,已力不從心,若有人能如楊侍郎所言,替陛下聽官聲,民聲,彰陛下仁德,令臣民歸心,臣亦以為然。但……若陛下問臣見,臣絕不會舉薦此人……”
他說完胸悶氣亂,扶案嗽喘。
皇帝在場,白玉陽和楊倫都不敢上前攙扶。
白煥自己緩了一陣,方再道:“陛下,臣不能與鄧頤之後同朝。”
皇帝聽完他這番,親自起身攙扶,“白閣老言重了,東緝事廠替朕行監察之責,朕不會給他刑獄之權,他也不配問詢百官。”
白煥讓開皇帝手,躬身道:“臣惶恐,可言。”
皇帝見他如此,也沒再多說什麼,甩袖走到門旁,“既如此,此事就定了,楊倫。”
“臣在。”
皇帝抬手虛他,“這個旨你來擬,趁著朕今在這兒,就地批紅。”
“。”
皇帝了,伸手去端茶,何怡賢忙替皇帝扶住杯盞。
皇帝接過茶喝了一口,抬了眼色,“什麼時辰了。”
何怡賢道:“午時了。”
“去讓張洛起來,出去吧。”
“……”
一時之間,值房內沒有了人聲。
皇帝端著茶盞走到伏案擬旨楊倫身旁,著紙上字道:“桐嘉一案至此,朕心甚痛,恨這些讀書人,十寒窗,不識君臣,也惜他們輕,一腔熱血潑錯了地方,不知受何人蠱惑,愚昧至此。”
他說這句時候掃了張白二人。
張琮忙跪下道:“老臣惶恐。”
楊倫聽白煥沒有出聲,停筆暗暗朝白煥去。
白煥與他目光一觸即收。
而後扶案跪身,“臣罪可恕。”
皇帝示何怡賢將二人扶起,“你二人執掌內閣,實屬股肱之臣,朕牽連二位愛卿,桐嘉書院案子,到此為止,朕不會再讓北鎮撫司緝查。這一又快過到了,明春新政,趁著朕身子不錯,朕還要和你們再議一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