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鹽河在甄家莊打個彎,留下一片坂坡,坂坡上有棵大槐樹,花開似錦,還有一棵老柳樹,濃蔭匝地,這兩棵樹是清朝的遺物,樹幹上都有大洞,腐皮一層一層的,古老,蒼桑。村子沿河而築,破牆殘垣,亦顯古舊,最顯眼的是建在河灣子裡的甄萬里家的三進大院,前後有土炮樓,掩在柳樹林裡,那座大庭宅院據說是明代建築,曾在那裡發生過村民聚眾抗清的浴血戰鬥,留下古老的傳說。
今天,眾人聚集在那兩棵古樹下,有的望著河灘裡乍起的青紗帳,藍茵茵的河水發呆,有的抽煙,嬉鬧,扯談。剛才,日本鬼子和漢奸隊來甄家灣掃蕩,尋找鄉紳甄萬里和他的自衛民團,沒能找到,便回縣城去了。接著,湖匪大鬍子胡強來一夥又來搶劫,折騰了一陣子也走了。他們前腳走,老百姓後腳就回來。在戰亂年代,人們對日本鬼子`、黑狗隊、中央軍、八路軍、新四軍、游擊隊以及多如牛毛的土匪部隊,他們三天一大打,兩天一小打,早已司空見慣,處驚不驚了。大夥躲過鬼子和土匪,又沒有事幹,感到很無聊。正在這當兒,運鹽河上游揺揺晃晃、浮浮沉沉、漂來一隻雙人漂,眾人一見,立刻奮興起來。
小竹筏上釘著門板,門板上綁著一男一女,雙雙仰面朝天。女的身上穿著印花短褲,竹布褂子,穿著布鞋,挽著髮髻;男的穿一身灰白衣褲,光著雙腳,小分頭油光光的發亮。
兩個年輕人,躺在筏子上漂下來,那對男女的臉色己變得臘黃,模樣悽苦。他倆不停地呼喊著:"爹爹奶奶,老少爺們,行行好,幫幫忙,救命啊..."
人們活躍,七嘴八舌,有嘲罵的,有同情的。留著鴨尾巴頭的蔡姓族長,指著竹笩對婦女們威脅說:"哪個不守婦道,他們倆就是樣子!"
婦女們一聽,低著頭不言語了。
男人們又嘰哩哇啦起來:
"怎麼,為啥每到槐樹開花,河上就來雙人漂?"
"你不見那貓這些天***那狗公母連在一起,拔都拔不開來嗎,嘻嘻。"
"我家公驢肚子底下天天伸岀一條腿來,引得母驢直翹屁股,哈哈。"
槐樹蔭下粗話村言連篇,不堪入耳。
那竹筏上的青年人又在喊救命。一個老光棍大聲應道:"救命?哼,你倆睡得愜意。救你?哼,漂到大海里喂王八去吧!"
王大田年過五十,蟹殼黃臉,清瘦,長眉,他信佛,人稱王道人。他手裡捻著佛珠,口齒不淸地說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啊,阿彌陀佛。"
小竹筏上的人大概聽到岸上的人聲,喊得更響了:"爹爹奶奶,老
少爺們,救救我俚(們)吧..."
"好嘛。不過,救你得有條件!"
答話的人生得粗壯,一張黑臉,兩腮虯鬚。此人是外來戶,是個靑皮,不受蔡姓族長管朿,名叫季言夫,人稱季大膽。又因他與百草湖上的土匪有來往,大家有些怕他。季言夫常到河裡發洋財,對水裡的死人他敢拔下金牙,對漂來的婦女他敢拐賣。他捏著榔頭般的拳頭,"噔噔"地從河坂上走下來,對竹筏喊道:"那女的,你要答應做我女人,我就救你,怎麼樣啊?"
他連問了幾遍,那竹筏上的女人就是不應。
老光棍又喊道:"你兩個聽著,叫爺爺救你們不難,你得把被漂的情由說說淸楚!"說完,他向眾人擠眉弄眼。
"說呀,說呀,莫害羞嘛。"
"還有什麼好害羞的?兩腿都叉開漂上了!嘻嘻。"
過了好一會,竹筏上的男女也沒言語。
岸上的人們又罵又嘲笑起來:
"你有男人,怎麼還與人睡覺,騷貨,是你男人不中用還是你熬不牢啊?哈哈。"
"她不肯道出真情,一定是另有隱情。"
"喂,外面野地裡愜意還是家裡床上愜意?你說給大爺聽,大爺就救你命。"
那女人雖然力氣漸弱,卻答得從容:"我姓普,他姓楊,我倆相好,被人捉到就漂上了...別的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竹筏上的男女不再發聲,人們也不再問,這樣,就讓上竹筏子漂過去了。
這時,王大田跟王大媽很傷心,他想也許下游有好心人會救他們,不然的話,這兩個年輕就會漂到東海裡去。他只恨自己不會鳧水,只能望河興嘆,眼睜睜瞧著那筏子往下游漂去,那女子的眼淚從長長的睫毛下滾出來。
過了一會,王大媽感嘆地說:"世道亂,人心也狠了,這就眼睜睜地望著兩個青年人漂到東海裡去了!"
王大田說:"河裡漂人多少年不興了,我小時候河裡漂人是常有的事。老規矩是被漂的人就算是判了死刑,僥倖活下來的女人婆家不要,孃家也不再認了。"他說的話意思是希望有人去救人,可是,只有老光棍瞪他一眼,沒有人答理。
那竹筏隨波逐浪,愈漂愈遠,漂過河灣了。
在百草湖地區常有竹筏上的漂女從河面上漂過,這個普、楊的故事現在不完整,不過是先在此按下一筆,他們的愛恨情仇一直延續到上海,這個離奇的故事以後我們會予以補敘。下面我們講述漂女沈山香完整的換婚傳奇,不過,這個傳奇是從九龍山裡的白龍溪畔開始的。
二、沈山香(第一個漂女的故事)
一、
雙人漂在百草湖和附近山裡是常有的事,捉姦後經過家族審判,將被捉到的男女捆綁在門板上或者竹筏子上,放到河水裡,任其隨波逐流。這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對男女**者一種嚴酷的處罰,不過,在百草湖、九龍山一帶這也未形成鄉俗,只是常常發生的事。
這種雙人漂的處罰與湖南的"沉潭"不同。湖南的沉潭是將**的男人放了,只把女人沉入江裡淹死。雙人漂則實行一個也不放過,將他們雙雙捆在門板上,漂而逐之。這種處罰一般是根據家族的決議,由族長帶領一幫人執行。當然,也有一些人把雙人漂作為對另一些人的報復手段。他們將被捉男女手腳釘在門板上,再用鐵絲麻繩扎牢,放一碼的只用繩子捆綁不釘釘子,然後放入河流中。處罰者的目的很明白:讓被處罰的人極大地曝光,丟人現眼,受辱於天下。死不死看你的運氣,即使被人救起,在漂流過程裡也是九死一生,驚心動魄,被漂流者在精神上受到極大的震撼與創傷。
用雙人漂來處罰**者,於執行人來說最大的好對處是不承擔殺人的罪名,因為放逐時是活人出去的嘛。
百草湖雖小,其水域卻也跨越三州五縣。
百草湖的大小湖泊星羅棋佈。水域最為寬廣的中心湖區汪洋姿意,波浪濤濤。青草蘆葦,無邊無際連天碧,荷花菱花,隨波逐浪映日紅。那裡的山丘多不高峻,只有位於大湖中心的虎頭山巍峩挺拔,聳入雲霄。其它山丘有的高不過百米,有的高才幾十米,分佈在湖邊或河道兩旁。而一個個湖泊由一條條河流串著,好似一根根金線銀絲串著一個個水葫蘆。
河流之中有一條運鹽河,它寬不過百米,長不足三百公裡,卻是百草湖各地碼頭的重要通道。從這條運運鹽河運鹽到百草湖的各個碼頭,再分散轉運到安徽、河南、江西等地。這樣,沒有多久,鹽業使百草湖邊許多荒涼的小漁村發生了變化,它們很快成了水陸碼頭重鎮。其中最有名的是螃蟹港,汊河鎮,金家寨,蝦塘,鱉山,荷塘。如今,自從軍閥混戰以來,特別足孫傳芳的敗兵經過這裡,肆意搶劫以後,鄉鎮也再不繁盛了,處處呈現一片衰敗的景象。雙人漂這種做法辛亥革命以後已經多年不用了,可是,近幾年來由於日寇侵佔了百草湖地區,政府沒了,法律缺失,以家法行事又在百草湖地區和附近山裡死灰復燃了。
離百草湖最近的山叫九龍山,形如九條龍,伏在長江與湖泊之間,山裡有一條白龍溪,灣灣曲曲,日夜奔騰,流進百草湖。山裡的民風與湖區的民風有很大的不同,慓悍,剛烈,純樸。正所謂"近山者仁,近水者智。"山民們仁厚得可愛,遇亊"義"字當先。
不知何時,人們對山民的形像誤讀誤解了,總以為山民的身軀如他們身後的高山一般高大偉岸,其實,在不少山區尤其是交通不便、物產不豐、人口又不多的大山裡,山民的身材比平原水澤地區的人要矮小,這主要是他們近親結婚所致。山裡人少,往往幾十裡路的山溝裡只有那麼幾戶人家,反反覆覆的結親,又因貧窮雙方換親,導致遺傳影響發育。有的村子,甚至岀現多個畸形兒,腦袋碩大,流著口涎,像個小老頭兒。
沈山香的家在山溝深處,祖祖輩輩在這種民風中度過。她和她的家人個子都是三號個兒,不高,卻很敦實,像山坡上的苞米棒一樣。她蘋果臉,雙眼皮,腦門飽滿,比較漂亮。她的家人在那條八十裡長的白龍溝裡算是高身材了。這得益於她祖母從百草湖娶來的,她母親又是她父親從狼群裡救出來的一個山外逃來的姑娘。因此,她和她哥哥沈大勇岀落得漂亮,不像村裡人那麼矮小,猥瑣。但是,大勇到了二十歲也討不上媳婦,三代人都急,尤其是她祖父臥病在床奄奄一息,狂呼"不見重孫不閉眼。"一家人無法可想,她父親常常到後狼溝去冒險,希望能再從狼群裡救岀一個姑娘當兒媳,可是,這種千年一遇的好事那裡再有啊!
於是,由祖父作主將她與姜家寨的老上親姜家換親。
姜家寨與她家相距五里路,那個寨子比她們村子大,不過,大頭娃娃也更多,山香要嫁的正是個大頭娃娃,他連名字也沒有,人稱姜大頭。姜大頭十六歲了,身高只有一米四,頭卻碩大,像個南瓜,嘴巴常常流口水,衣襟上系著一塊專用來揩口水的小毛巾。他的皮膚格外的白嫩,裡面的微血管好像露在外面一般,碰一碰就會出血。姜大頭雖然年已十六,智力就跟三歲孩子差不多,愛笑,低能,善良。
大頭這個人沈山香是見過的,山香與大頭阿妺是要好的小姐妺。他們兩家三代前也曾連過親。沈山香一聽要換親,從心底裡不願意,但找不出理由,跑到山上哭了三天三夜。父母親跟她說,家裡窮,實在沒辦法才出此下策,兩家的男孩歲數都大了,要傳承香火,也只有委屈你了。媽媽抱著她哭得淚人似的,父親見門前老鴉叫,氣得連開了五槍,把榆樹大膀椏都打折了。
沈山香頭腦發懵,跪在老爺爺病榻前。
爺爺喘息著,喉嚨裡呼啦呼啦響,斷斷續續給她講故事,爺爺給她講她爸爸與媽媽的故事。那年秋天,她爸在後狼溝桃園裡遇到一群狼,幾十條,他邊打邊退,已經到了山口安全地帶。這時,從山間小道上闖進來一個姑娘,她挎著藍花布的小包袱,是從家裡逃婚岀來的。她那裡知道這裡是狼窩,尤其是秋後的狼成群結隊,見啥活物都敢圍攻。你爸狂喊,那姑娘那裡聽得見。你爸奔下山,到了谷地桃林他見那幾十只狼把那姑娘逼到山腳,姑娘再無退路,躲到一棵古松樹後,然而,那群狼那會放過她。就在五條狼同時躥向松樹後的時候,你爸槍響,打倒了一隻狼。你爸迅疾奔過去擋在姑娘面前,與進攻的群狼相持,搏鬥。結果,直到把頭狼打死,群狼才逃散。這時,你爸已多處受傷,渾身是血,看看那姑娘已嚇暈過去了,他把她背了回來。
村裡人聽說此事,都慫恿你爸與那姑娘成親,當時我反對。你爸奮不顧身救人,這是全憑一個"義"字,若是乘人之危,提岀與其結婚,這與救人要報酬有什麼兩樣?不義!我俚山裡獵戶義字傳家,不能這樣做。
"後來呢?"山香聽出神,問道。
爺爺喘了一會,說:"後來,姑娘也講義氣,通知她哥哥來,在她哥哥支援下就與你爸成婚了。"
接著,爺爺又講他自己的故事,這個故亊講得簡明動人。他說,他年輕時常到山外去賣山貨香梨、蘋果與紅棗,在他二十歲的那年,他到百草湖金家寨去賣山貨,剛把一船香梨賣了,拿著鈔票往回走時,一個甩著大辮子的姑娘跑過來,說是壞人要抓她,要求到船上躲一躲,他答應了。姑娘剛進艙,一夥人扛槍舞棒的人追過來,要他交出姑娘,他問他們為啥?
那夥人說,姑娘家欠債,抓去頂債。
他把賣梨的鈔票遞給他們,替姑娘還債。為首的人數了數鈔票,說:"這點鈔票不頂用,姑娘抵債是到東家做三年工。"
"那麼,我去頂債,你們把姑娘放了。"他站在挑板上,不讓他們上船捉人。
這時姑娘的父親來了,是個瘦弱多病的老人。他對爺爺作了一揖,他對他仗義相助十分感謝,但他不願讓一個陌生的靑年為他家去賣身,他堅持讓女兒去頂債。
"我去頂債,你把女兒領回去吧。不過是三年嗎,我可以跟東家簽字畫押的,我斬釘截鐵地說。"
老財一聽十分高興,覺得這小夥子倒是有七仙女故事裡董永一股勁。便帶眾人與姑娘的父親來到一家茶館店,大家當眾簽字畫押,由鎮長作證。
這件事當時在金家寨轟動一時,有人說他儍,有人說他義。他不管這些,只是想做件好事,那雪白
粉嫩的姑娘到了老財家還會有好果子吃嗎?弄不好會被他們賣了,他當時只是這樣想。
後來在老財家幹活,對這家人逐漸地有了認識。老財一家人並非都是窮兇極惡,欺凌鄉里,只是愛財而己。他家的老太太還很和善,一心向佛。在他幹到二年半的時候,老財家發生搶劫,強盜一邊槍戰,一邊入室搶劫。那次槍戰時,他佔住樓角,憑著活線手的槍法把那夥土匪打跑了,使東家免受了財產損失。
東家全家感激,老太太提出給他與欠債的那家姑娘完婚。
他知道那姑娘一直等著他。
他與姑娘結婚後第三年,東家一家人搬到蘇州去了,他帶著姑娘回到了白龍溪。
沈山香聽得出來,爺爺講的故事都貫串一個"義"字。她想,爺爺如果講曾祖故事的話,恐怕也是一個"義"字。可是,爺爺在講曾祖父母婚姻故事時,只用了幾句話就帶過去了,原來,她曾祖父母是換婚,也是與姜家換婚,不過,那次換婚是兩家提岀來的。
爺爺講故事,其實是交待家史。然後,他大喘大咳,痰湧上來,呼吸困難,便對山香揮揮手。
父親把她拉出爺爺的房間,問她有什麼要求。她說:"我想學你的槍法,我家祖傳的槍法。"
父親看著她,心想女兒說得對,姜家一貧如洗,大頭又養活不了她,看來只有女兒養活大頭一家了。靠山吃山,應該教給她槍法狩獵活兒。他二話沒說,在三個月之內把祖傳的槍法全教會女兒,端槍打,甩槍打,單槍打,雙槍打,各種打法一一教會。開頭只是講要點,接著打樹上的蘋果,打吊著的雞,打奔跑的羊與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