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自動化流水線，毫無疑問是工業與製造業的未來！”
Y·C工業的社長山本·卡特激動地揮著手，他身後的螢幕上依次顯示著“效率重點”“實際安心”“以人為本”等以通用語書寫的零島風格標語。對面的沙發上的女主持人露出完美的採訪笑容。
“人們都說，Mr.山本熱情得像位金牌推銷員。”
“啊哈哈，這可真是出洋相了。寶貴的經歷一生都忘不掉啊！”山本社長摸著頭大笑。這位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個頭不高，穿著身明黃色的西裝，笑起來時好似零島的基層員工那樣親切。實際他的確是從推銷員開始白手起家的人物，主持人暗中遞來的諷刺小刀，被他以企業家特有的油滑輕輕帶過了。
“我們剛剛說到哪裡了？”
“是‘以人為本’，Mr.山本。”女主持人指向他身後的宣傳標語，“很多觀眾都表示好奇，作為一家以生產義體機器人為主要業務的公司，為什麼Y·C工業會用‘以人為本’作為宣傳呢？”
“實際尖銳的問題呢。在做出回答之前，我想先講一個故事。”
山本整整領帶，從沙發上站起來。
“對Y·C工業有所瞭解的觀眾想必清楚，弊社是來自零島的企業。在我的祖國，大多數勞動者都享受不到北大陸這般優厚的待遇。
零島的勞動者，是在醬油工廠中日夜無休勞作的工人，是在深夜開著超載卡車超速在高速路上運貨的司機，是在公司底層用lan直連編寫程式碼的程式設計師。他們將生命之中絕大部分的時間都用於勞作，付出血與汗換取微薄的收入……那點錢要麼被換成了沒有營養的合成·壽司與麻痺自我的馬力·飲料，要麼為了自己的家庭而存下，總之對生活是絕對沒有改善的。”
山本說話時很專注，他上下調節著自己的領結。
“這些工作對身體的勞損相當嚴重，付出與收入不成回報，且均具有安全隱患，我想將這些崗位交予勞動者是有害無益的。弊社的‘以人為本’所指的，正是以機器人代替人類從事這些繁重的工作。正是為了讓人類從苦役般的勞動中解脫出來，去主動尋求更高質量的健康生活，Y·C工業才會推行自動化生產。”
“的確，底層勞動者的生態永遠需要關懷。”女主持人關切地問，“可是，近期失業的人群也包含本州的傳統職業控磁技術員……”
“在我這個外國人的眼中，技術員同樣是危險至極的工作。”山本正色道，“依靠通電的工具以手在極近距離下控制磁力，一旦失誤就面臨著生死的威脅啊。我們怎能將這種風險交給人類承擔呢，與磁力對抗的有機器人就足夠了！”
女主持人深受感動地鼓掌，在接下來的交流中他們提到了對失業人群的關懷問題，山本社長承諾會向失業者們提供一臺巧手機器人以作為無償的關懷，他認為當下的失業問題是社會發展過程中的陣痛，必然會在短期內得到解決……
休！
快餐廳一角的老電視關了，深膚色的服務員大媽把遙控器揣進兜裡，將最便宜的漢堡套餐端到霍恩的桌前。
“資本家全是雙面人！”大媽憎惡地說，“那黃臉的零島人怎麼不提你的胳膊呢？”
“我之前在本地企業幹活，不是Y·C工業。”霍恩搖搖頭，“這是滾雪球。他做了改變，其他人用自己的方式跟著來，然後變化越來越大……滾到我們的頭上，我們被壓在雪地裡。”
大媽無話可說，拍拍他那只常人的肩膀。“想點好的。”她寬慰道，“至少今早你賣出去好幾塊石頭。”
“是啊，好兆頭。”
霍恩看著大媽走遠，慢慢吃著雞肉漢堡和小薯條，用一隻手。他現在可真是從勞動中解放了，自由得令自己不知所措。
霍恩的心裡知道另一條路，去銀行貸上一筆款子，把這條鐵胳膊卸了，換一隻更高階的義體。新胳膊能幫他找到一份過得去的工作，但再之後呢？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當他好不容易把貸款還完，是否他又會因“不被需要”而失業……那時該怎麼辦，換兩條更好的胳膊？這樣的輪迴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咕咕。”小石球在他的餐盤旁晃盪，還剩最後一根薯條。霍恩用薯條戳著光滑的石頭表面，磁石怪沒有嘴吃不了東西。他咯咯直笑。
“霍恩！”
嚴厲的聲音傳來，霍恩如夢初醒。文森特神父坐在桌對面，餐盤裡是牛肉堡套餐與兩個草莓聖代。老人將一個冰激凌遞來，霍恩想要拒絕，他的手先一步接過，狼吞虎嚥。
“吃點甜食有助於改善心情。”老神父說，“聖典中是這樣記載的。”
“傳奇聖者也吃冰激凌嗎？”
“那個年代沒有冰激凌，他把蜂蜜凍在冰裡與眾人分享，像是夾心的冰棒。”
“聽上去令人神往。”
霍恩想象著聖者在冰天雪地裡吃冰棒的畫面，突然感覺很想笑。他低聲笑了一陣，抬頭迎向老神父的視線。
“以前我的教堂附近住著個單身漢。”老神父說，“他失業了、離婚了、自殺了。你剛剛笑得和他最後那段時日差不多。”
“我沒有……我……”
霍恩無力地笑笑，癱在快餐店的塑膠桌椅上，眼中回憶著往事。他說起毫不相干的事情。
“當我在技術學院進修的時候，老師教導我們，一個技術員要有巧手與鋼心。你的手要靈巧，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最精準的反應，避免出錯；你的心要冷硬，不能被周圍的因素干擾理性的判斷，因為你的辦公地點不止侷限於安全的生產車間，而更可能在磁力亂流的事故現場。
可那些機器人的手比我更巧，心比我更硬。我不是因為吃不上飯而擔憂……社會這臺大機器要更新了，老齒輪被更新更好的取代了，那被替換的齒輪該去哪？”
文森特正在吃漢堡，他含湖不清地說：“你是人，不是齒輪。”他吃完了漢堡，擦了擦嘴：“想點好的，明天的藝術展活動準備怎麼樣了？”
“我有努力。”
“你得加倍努力！”文森特給他鼓勁，“你想，人和機器畢竟不同，那些小玩意不懂藝術！這是個大好機會，教會和市政府都給企業們施壓了，它們怎麼說都得返聘一部分員工。表現得好，那就是你的新工作。”
“我一定努力。”霍恩裝出很有動力的樣子。他等老神父走了，趴在桌上，心想過幾天可以拉下顏面求求快餐廳的老闆，問問這兒缺不缺人炸薯條。
·
晚間六點三十分，彩石市北部，斯洛克重工官方空港。
損毀的啟明星號如今懸浮在空港中，一幫專業技術員們正對著那倆大洞指手畫腳。一位紫色頭髮的年輕人站在公孫策身旁，向他侃侃而談。
“你們這船壞的不算厲害。”巴巴爾·斯洛克說，“所以修起來也挺快，幹一晚上準能行。但是我們手頭缺乏足夠的G-4合金——那玩意是塞西爾實驗室的特產——所以用J-2和H-8為主體補了補，效果和之前差不多，就是顏色有點差異。”
“多謝了，能飛起來就行。”公孫策很灑脫，“反正這船也不需要什麼戰鬥力。”
巴巴爾·斯洛克是奧諾威爾校長的長子，也是在家主離開時代替他管理家族企業的冤大頭。這位教育家之子有著一頭染成紫色的頭髮，右耳上穿著三個耳環，臉上還化著煙燻妝，差不多把“叛逆”兩個大字印在了身上，因而當得知他與老爹關係不錯時，公孫策略有點驚訝。
“叛逆是我們家族的傳統。”巴巴爾自豪地說，“猜猜是誰最先對古烏斯特斯帝國掀起反旗？是誰背井離鄉創立遊俠公會？是誰力排眾議加入聖者的行列？都是我們。您別看我父親那麼正經，他當年差點沒把我爺爺氣死。”
你老爹也不算多麼正經，當年奧莉安娜來蒼都時他招待人家吃滷肉飯嘞。
公孫策把話憋回肚子裡，談起正事：“您知道，我在調查異常氣候的事兒。能聽聽您的看法嗎？”
“唉……”
巴巴爾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公孫先生。傑戈叔叔說他懷疑和嗶嗶的異常有關，但嗶嗶現在也遠遠沒到暴走的地步。它充其量算是，怎麼說呢……心情不好？身體不得勁？”
“我一進門就挨了它當頭一炮。”
“相信我，這也就是它發發小脾氣的程度。”巴巴爾保證，“先祖的手記裡有過記載。要是嗶嗶真想砸點東西，彩石市是要完蛋的。”
公孫策琢磨著這句話：“這麼說來，斯洛克家族的先祖見過嗶嗶發怒的時候了？”
“有兩次，第一次是先祖與嗶嗶的第一次接觸，它在那次戰鬥後成為了家族的一份子。第二次是傳奇聖者來探訪嗶嗶的時候……手記裡對此記載很模湖，但他們應該打了一場。”
巴巴爾主動建議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那份老羊皮紙拿給你瞧瞧。不過那玩意被老頭子們鎖在老家的城堡裡，我得等明天才有空拿出來。”
“不著急的，太感謝了。”
“這有什麼，要是四年前沒你出來站場子，老爹可就要灰熘熘回家咯。”巴巴爾咧嘴一笑，“你痛揍奧提密斯家那傻小子的當天晚上，我們在老家開香檳派對慶賀。真他媽過癮。”
我草啊那天晚上的直播不會被錄影了吧可千萬別告訴我高層們都在看啊。
公孫策尷尬地笑了幾聲，轉而問道：“還有個問題想諮詢下您的意見。您怎麼看技術員下崗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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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階段得不出結論來。”巴巴爾說，“義體機器人畢竟是個新玩意，得觀察幾年才能確定它在各個方面——主要是安全方面——的表現，因而我沒急著讓旗下企業換人。但如果在長時間的觀察後確定它利大於弊，我想那時我們也會適當採用，至少與人力工作同步進行。
你瞧，這是時代的潮流。你不順著潮水走，就會被它拋在後頭。”
“時代變化的速度真快啊。”公孫策感嘆。
“誰說不是呢，烏斯特斯一向是個善變的國度。”巴巴爾看了眼手錶，“要一塊吃頓飯嗎？”
公孫策婉拒了巴巴爾的晚餐邀請。他獨自搭公車回到了雙管獵槍大教堂，與在街上打聽情報的秦芊柏匯合。
“進展如何？”
“怎麼說呢……”秦芊柏歪了歪頭，“對於技術員下崗的事情，民間的口徑很統一。”
公孫策撓著下巴，推測道：“看來本地人的同情心理不強啊。”
“控磁技術員算是高階技術工種，與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沒有交集。因而在仇富心理與幸災樂禍的心態的作用下，一般市民們沒有什麼唇亡齒寒的感覺。”秦芊柏說，“我聽到的最典型的一句話是，‘讓機器人幫我們對抗磁力有什麼不好的，還不用看他們的臉色呢’。”
對抗磁力。公孫策思考著這個不一般的說法。
“本地人常用類似對抗的詞嗎？”
“嗯嗯。”
對抗，抗衡，戰鬥，將表述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詞語，用在了人與磁力上……
公孫策腦中隱隱約約有了個模湖的想法，他揉了揉女孩的腦袋，親了下她的額頭。
“真棒，大小姐。你可能發現了關鍵點！”
秦芊柏的臉蛋略微發紅，她用腦袋錘向某人的胸膛：“笨蛋。流氓。不許在公共場合親我。”
“好不容易來一次合眾就過得開放點嘛~哎疼哎疼別錘了饒了我吧！”
公孫策高舉雙手，節節敗退。身後傳來轎車剎車的摩擦聲，他的背部剛好靠在了後方的車門上。副駕駛座的車窗開著，時雨零向他翻了個白眼：“上車吧，大情聖。”
公孫策拉著秦芊柏擠進後座：“這一下午收穫如何啊，專家們？”
“我們剛去黑了Y·C工業的內部資料。他們近兩年為推廣義體機器人而耗費巨資，因節省成本而回收的利潤卻少得可憐。”綺羅的表情相當古怪，“我和艾蘭迪亞一起算了一筆賬，就理論而言……”
“這家企業早在一年前就該因嚴重虧損而倒閉了。”拂曉騎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