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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再逢君

窮途末路,逃不掉了。

前方是萬丈懸崖,身後是追兵。灰濛濛的蒼穹不斷降下鵝毛般的大雪,一片片都帶著陰翳的薄薄影子,鋒刃般鋪天蓋地。天地間一片無盡蒼白,遮蓋住所有不可見人的黑暗。

她的月色衣裙,沾滿了斑駁的血跡——那是夏允為了保護她而留下的。恍若綻開的悽絕的紅梅,在呼嘯的風雪中傲然挺立。

喘息間幾片雪花被吸入喉內,還來不及嗆出聲,便已融化。癢癢的帶一點刺痛,彷彿不經意間滲入體內的一滴毒液,在不經意間就會爆發要去性命。

三天三夜的逃亡,以他一己之力終是支撐不住,她的手還被他牢牢攥著,時時能感受到他傳來的輕微顫抖。

她的視線追隨著夏允,濛濛飛雪在他頭髮上積了薄薄一層,彷彿白了頭一般。連同那長長的睫毛上,也接了幾粒蒼白的雪花。

在無盡頭的逃亡裡,似乎二人就這樣老去,共赴生命的終點。

一支箭刺破悠然的飄雪,深深埋入了夏允的肩胛。他一時撐不住,將手中長劍插入雪地之中,單膝跪倒在地,一口血噴了出來,被蒼白的雪襯得格外刺眼。

“夏允!”寧浥塵一聲驚呼,蹲下身摻住夏允的胳膊想將他扶起,他的身子卻跟萬斤玄鐵似的沉重,動彈不得。

那嘈雜急促的馬蹄聲終於停止,從浩浩蕩蕩的軍隊中劈開一條路,一匹棗色的高頭大馬走了出來,背上馱著一個身著明黃色戎裝的男子,五官俊朗,很是英武不凡。

他一開口,鏗鏘的聲音帶著讓人俯首的威嚴:“你們已走投無路,夏允,把她交還給朕,朕可以留你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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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浥塵看著夏允,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一起”。

夏允已是面無血色,極為勉強地擠出一個安慰的淺笑,隨後面部一陣抽搐,又突出一口紫得發黑的鮮血。

“箭上有毒!”寧浥塵又急又怕,說話的聲音都已顫抖不穩。

帝王從馬上躍下,負手一步步逼近,最終在夏允面前駐足。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夏允,深邃如井的眸子中透著森然的寒意。

夏允自知大限已至,拼著全身的氣力站起,依舊有些搖晃,辛虧被寧浥塵扶住才不至於摔倒。那一身清冷如冰霜的風華,在帝王面前也沒有屈服而顯得卑微,而他說話已是十分費力:“君無戲言,事已至此,你斷然不會放過寧丞相。她作為寧丞相的女兒必然被牽連。但你記住你承諾的,要護她此生平安。”

夏允又轉過頭,眼角眉梢是悲天憫人的溫柔:“今生不能廝守,來世定不負卿,阿浥,一定等我。”

夏允的聲音與容貌,深深鐫刻在寧浥塵的心底。

只是他才說完這句話,便被帝王一劍刺穿了腹部,軟綿綿地倒在了雪地中。殷紅的血跡,猙獰地爬到寧浥塵腳邊。

夏允直直望著天,像望著一個無法企及的夢,他喃喃道:“獨行無所懼,劍氣蕩江湖。三尺……孤霜刃,不為……不為樓蘭舞。”

他的聲音愈發微弱,似雪花碰觸人的身體後,無聲地消融,連同著眸子中一星半點兒的光,也淡隱熄滅了。

這幾句話,是江湖人談論起獨行狂劍夏允時,對他的形容。夏允只想當一個劍客快意江湖,而不願捲入朝廷的紛爭。今日帝王這一劍,終是讓他死都與廟堂之事糾纏不清了。

寧浥塵臉上已沒有任何表情,淡淡地拾起夏允用的孤霜劍,指向帝王:“即墨璟煜,你我情分,自此一刀兩斷。”

風雲散,日光乍現,經過雪地的映照極是刺目。

風捲起她的長髮與裙裾,單薄的身體如一片碎雪,鉛華不施的容顏,深潭般的眸底是與他疏離的決絕。那樣絕代的風華,讓人無法逼視。

璟煜大驚,大步流星地衝上前。

寧浥塵的手卻更快,孤霜劍已刺入腹中,璟煜抱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硬生生撇過頭去不願看他,留戀地望了一眼夏允,閉上了眼睛。

璟煜有一瞬的失魂落魄,很快將寧浥塵抱起大呼:“御醫,御醫何在!”

身邊人頓時簇擁向他。璟煜抱著寧浥塵往回疾走,又戛然而止,回頭盯著夏允的身體,咬著牙道:“將他扔下山崖!”

至此,寧浥塵身死,魂魄開始在無盡的黑暗中遊蕩。

曾為了夏允,她鬧著上過吊喝過藥,幾度佯裝著尋死覓活騙取家族的同情,想得到家族的同意,能和夏允在一起,可到底也沒有得逞。不知飄了幾日,直到迷迷糊糊地遊蕩到黃泉,看著眼前排起的喝孟婆湯的長隊,寧浥塵才意識到,這次真真地是死透了。

“孟婆湯助你早日輪迴而你不願飲,不如就去女人湯。”隊伍還長,遠遠聽見前面女鬼拒不喝湯冒犯孟婆,女人湯三個字,讓劇烈反抗的女鬼頓時安靜,被陰兵押走時發出絕望淒厲的一聲不。

寧浥塵東張西望地尋了好一會兒,也沒有看到夏允的蹤影。在與他相聚之前,絕對不能飲下孟婆湯,遂幽幽遁去…

出了冥界,忽見有處燈火通明的奢華宅邸,通體是暗暗的紅色,在濃如墨的夜色籠罩下格外醒目,散發出致命誘惑的氣息。

近了,才見樑上垂下碩大的紅色燈盞,氤氳著迷濛的柔光,氣派奢靡的門楣上,一塊紅底的牌子上書著三個鎏金大字——女人湯。奢華如斯,門口竟無半個人影看守。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裡面隱隱傳來男人和女人低低的說笑,酒肉香氣和撩人的脂粉氣息,像一隻無形的鉤子勾著人不放。

他會在嗎?

寧浥塵幽幽地進入,撞見滿目春色,盡是露著香肩玉臂的妖豔女人。笙歌燕舞,酒色生香。美女以紅唇渡酒,以肢體相親,她們極其善於撩撥男人的情致,一顰一笑都銷魂蝕骨。男人和女人此起彼伏的談笑聲,交織成一片靡靡。

“請問,有沒有一個叫夏允的男子來過這裡?”

寧浥塵柔柔抓住一個送酒的女侍,弱弱發問。這突來的女子,過分的美貌,另整個兒鶯歌燕語的氛圍一瞬變得沉寂。三百年來,光顧女人湯的從來只有男人。

而這裡的主子,斷然不會把沒有管教好的煙花女子放出來。女人湯現在的主人就在那不可靠近的高閣中。

珠簾背後,她對這一幕洞若觀火。

“女子怎能擅闖女人湯?”她細長的柳眉微微豎起,對這事感到有些奇怪。

此處乃是魔君的地盤,設有特殊的結界,僅人道的男子可以擅自進入,有進無出。囚於此處的孤魂野鬼,皆是女人的魂魄,禁去了自由。

寧浥塵見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了自己身上,有些驚慌有些焦急,不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重問了一遍:“夏允他來過這裡嗎?穿著白衣,他生得很好看。”

“帶她上來。”被抓疼了胳膊的女侍正欲發怒,忽聽得高處飄來一句話,那聲音如同暗夜攜進風裡的魅惑花香,懶懶幽幽又極具誘惑。

寧浥塵被帶入了高閣,隔著豔紅如血的珠簾,只瞧見一具姣好的身軀側躺在華貴的軟塌上。女人身披薄薄的一件錦袍,暗紅的布料上又用更深的顏色繡著錦簇的花團。衣裙的衩幾乎開到了臀部,將她一條腿襯得愈發白淨修長。

儘管看不清她的長相,憑著這聲音和身段便足矣讓人浮想聯翩,饒是個女人也無法不沉溺於她的美。

“真是個六道之中難得一見的美人。”她一聲由衷讚歎之後又淡淡發問:“你也是在等一個男人?”

寧浥塵也不作隱瞞,坦言道是,又問:“是,你是誰?”

“可惜,皮囊再美也未能免俗。”她掩唇輕輕一笑:“我是這裡的女主人,泣幽姬。聽說你找到的男人叫夏允,告訴我,他是你的誰?你等他做什麼?”

“我的……夫君。”後面二字,寧浥塵聲如蚊吶。

“哦?那你是妻,妾,還是偷?”

寧浥塵臉頰發熱:“我……我們還未成親。”

“哦,原來是偷。”

“不是的!我們,非常相愛。”寧浥塵立即反駁泣幽姬,忙解釋:“我們是因為某些無力改變的事,被迫雙雙殞命。”

“我對那些原因沒興趣。只問你,相愛又豈會不給你名分?”名分二字,泣幽姬說得格外鄭重。

那樣的情況,他如何給得了自己名分。

在人世,她是宰相寧澈的嫡長女,掌上明珠。她的溫婉高貴,端淑嫻雅,甚至令王孫貴族的女眷們都感到自慚形穢。正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如仙子般的人物,最後卻傳出與不知什麼出身的江湖浪人私奔的風聲,令寧家蒙了羞,丟盡臉面。

大約,為了體面而循規蹈矩,最終難免感到厭煩。

她的骨子裡,就不是那樣一個人。夏允看穿了她。

寧浥塵沉默了,再這樣的時刻,她依舊心疼她的夏允。

泣幽姬認為是猜中了,便繼續道:“那便是被拋棄了。負心的男人,恨嗎?”

寧浥塵搖搖頭,她怎麼捨得殺她的夏允,現在她只想找到他,茫茫黃泉,似乎這裡能等到他的可能性最大:“聽外面的女孩說,在這裡可以等到心中所想之人?”

泣幽姬發出一聲輕短的冷笑:“我告訴你,若是你所愛之人沒有負你,你便沒有來到女人湯的緣分。”

還不等泣幽姬回答完,侍女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跪在地上:“公主,天道的元迦仙君來了,就在樓外。”

一隻纖纖玉手伸了出來撥開珠簾,五指勝過無暇白玉。接著映入寧浥塵眼裡的,是泣幽姬眼角下那顆盈盈欲墜的痣,殷紅如血,如泣血淚。這張臉極盡妖嬈,那桃花般的雙眸只消朝男人看一眼,便能將三魂七魄勾去一大半。而此刻聽得這個訊息,這雙眼立即噙了一抹狠厲的光,透出三分毒辣。

“早幾日聽聞天道元迦仙君剛晉了仙尊,這下便來找我的麻煩,我倒要看看他升了幾分能耐。”泣幽姬站起了身盡顯妖媚體態,扭著不可一握的纖細腰肢便要出女人湯。她身邊緊跟著一名著黑色裝束的女侍,樣貌雖不是極佳,但也頗為養眼。

“哎,你還沒告訴我……”寧浥塵為了等她的回答,也急忙跟了出去。

女人湯周邊種植著大片的梅樹,白雪飄飄,梅香漫漫,其實和裡面的景象極是不搭。梅邊下,月色長袍的男人背對著女人湯,頎長挺拔的身姿凌寒而立。

寧浥塵只覺得這個背影萬分眼熟,又對這人睥睨萬物,冷若冰霜的風骨感到太過陌生。

泣幽姬一聲冷哼,開啟手中的摺扇遮了半張面孔:“元迦仙君,不對,現在該稱閣下一聲仙尊了。兩百年前你從這裡落敗而歸,今日再來,又想自討苦吃?”

“近日黃昏鑑的頭骨多得滿溢,可見這裡又害了多少人命。冥界公主,你若自此回你的冥殿不再插手魔道之事,我不會與你糾纏。”元迦轉過身來,目光落到泣幽姬身後的白衣女子身上,略有踟躕。

寧浥塵撞上他的眼神,大喜得聲音都在顫抖:“夏允,是你!”

她笑著撲向他,牢牢擁住他,卻彷彿抱了一身風雪。

“我是元迦,你說的那位,已經和你一同死了。” 元迦的聲音如同月華灑下,清冷疏離。

泣幽姬的雙眼流轉過機敏的光暈,嘴角微微勾起,心中瞭然三分。元迦仙君飛昇為仙尊,多半歷的是個情劫。只是這女子過分執著,不知還有怎樣的變數?

寧浥塵從未見過夏允對她如此冷淡,雖然彼此貼得很近,卻感覺他離自己很遠,是如此難以置信:“可你不是說,來世定不負我?”

“我與你,終究只有一世之緣。這裡不好,去飲孟婆湯,忘了夏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