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 各界嘉賓到場,報紙記者雲集,三千名有幸獲准來現場參與觀禮的各部官兵也各自就位。伴著軍鼓樂和禮炮之聲, 大總統身著戎裝,闊步登上觀禮臺,他的身後,依次是副總統方崇恩, 再是王孝坤、陸宏達。
四人登臺,就坐於觀禮臺最排的各自位置裡。大總統發表講話, 完畢, 全場掌聲雷動, 閱兵開始,頭陣騎兵, 雄赳赳氣昂昂,嘉賓目不轉睛, 紛紛讚歎,臺上大總統也是笑容滿面, 觀看著臺下經過的佇列,時點頭,和身邊的人指點著笑談幾句。
賀漢渚還混不到前兩排去, 坐在第三排, 和京師警察廳長段啟年等人同坐。
段啟年看了一會兒軍陣,靠過來低聲問:“聽說早上王總長的人差點打死了方的一個親戚後輩?怎麼回事, 問題大吧?”
賀漢渚微笑應:“小意外, 影響今日之盛況,段廳長放心吧。”
一個副官彎腰快步走了過來,對賀漢渚低聲說了一句話。賀漢渚起身了觀禮臺, 等著的章益玖朝他招了招手,兩人轉到了臺後的一個角落裡,章益玖給他遞煙,賀漢渚擺了擺手:“身體好,正在戒菸。”
章益玖一愣,隨即取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會戒菸?實說,是不是唐小姐的功夫太厲害了,你應付了……”
他挑了挑眉,一臉的促狹。
賀漢渚一笑,問他什麼事。
章益玖隨即也收起嬉笑,正色道:“聽說救人的是你的那位表外甥?有沒講傷者具體怎麼樣?大總統得知訊息,震怒之餘,是掛心,剛才邊上人雜,來不及細問,叫我問下你。方那個親戚家,三代單傳,就這麼一個兒子,方的臉,當場都綠了。”
賀漢渚說:“現場是救回來了,也緊急送去醫院了。但敢擔保何,盡力而已。”
章益玖點頭:“也是。總歸算是運氣好了,但願無事。今天也是巧,這種場合出事,人活回來還好,要是沒了,王怕沒那麼容易擦屁股。他頭的人馬,這兩年也是太順了,你知道剛才大總統說了句什麼?”
他頓了一,“……換成的人,恐怕他們也敢打!”
“大總統海納百川,對諸路君子,毋論性情,問政見,皆包容優待,大家更該同心齊力共建局面才是。”
賀漢渚稱是。
章益玖注視著他:“煙橋,有句話,知當講不當講。”
賀漢渚笑道:“你兄弟,無話可講。”
章益玖看了眼四周,靠過來些,壓低聲:“知道你和王總長淵源頗深,你又是個重之人。過,風起於青萍末,今天這事既是意外,恐怕也是遲早的必然。觀禮臺正中間的位子,就那麼一個,你是聰明人,有些事你應該比看得更透,就不多說了。總之,大總統對你一直極是愛護,常言,恨家族子弟眾多,無你這般出眾之材。”
“煙橋,話既說到這地步,索性不隱瞞了。你可知道,時至今日,還有人惦記當年的長毛窖藏。陸宏達有個幕僚,據說就是當年長毛軍裡一個相關知情人的後代,言之鑿鑿,稱摺合數千萬之巨。就算沒那麼多,打個半折,你想想,也是一筆大錢,能當多少軍餉!頭兩年我就知道,姓陸的還沒死心,暗中派人深入當年長毛兵敗的一帶查訪。現在有沒有繼續,清楚,過,也有人認定,當年就是被你祖父藏匿,你應有所知曉。”
“上次你和曹小姐議婚,就有人到大總統面前挑撥,說你私藏巨財,本不該為你所有,當奉獻充公,歸入國庫。你知道大總統怎麼回應?”
他看了眼沉默著的賀漢渚。
“大總統大怒,最喜歡的一隻用了十幾年的菸斗都給砸了,說捕風捉影,殺人誅心!退一萬步說,哪怕是真,你一人也抵得上千萬!當場放話,往後誰敢再就此事對你施加誹謗,決不輕饒,將那人趕了出去,命往後不許再入大門。”
章益玖說完,注視著賀漢渚:“良禽擇木而棲,煙橋你當為自己將來多考慮幾分才是。”
他重重地握了握賀漢渚的手,快步而去。
觀禮持續到正午圓滿結束,大總統和眾多嘉賓合影留念,完畢後,親自送走年高望重的長尊之人,隨後才走,親信一路相隨,談論著軍容威武,走到停車場的附近,大總統彷彿突然想了起來,隨口笑問:“聽說二營官兵個個都是冬訓營裡拔頭籌的好漢,怎麼剛才好像沒看見?”
話音落,笑聲止,眾人都看向王孝坤。
王孝坤神色沉重:“一夥剮了都算便宜的兔崽子,丟光的臉!更怪我無能,幾個人都管好!今天老方是不怪我,但自己是沒臉再拉出來丟人現眼了,全都已經關了起來,等待軍法處置!”
方崇恩八字鬍,臉容清瘦,起先一路都沒說話,擺了擺手:“頭人失手,和王總長你有何干係。那個侄兒,平日也是粗人,想必自己也是有錯。好在剛才收到醫院訊息,說情況有所穩定。人沒事就行了,王總長你也必過於自責了。”
大總統圓墩墩的臉上露出關切之色,點頭:“人救回來最大,別的都好說。”說完轉向王孝坤,喟嘆了一聲。
“咱們是多年的兄弟,肝膽相照,你的難,比旁人更能體會,所謂鞭長莫及,保齊面人陽奉陰違。萬人萬條心,想擰成一股繩,容易啊。過話又說回來,面人膽氣壯是好事,但該約束,還是要適當約束的。今天幸好煙橋處置及時,否則,要是出了人命,影響倒是其次,方他好向家裡的太太交待啊。”
王孝坤再次誠懇致歉,眾人紛紛出言安慰。
大總統走到了要乘坐的專車前,忽然又停了來,在四周的注目之,親自走向立在人群裡的賀漢渚。
賀漢渚上去一步敬禮迎接。
大總統停在他的面前,含笑問他的傷情,得知已然痊癒,說:“這就好。這回你回來,沒給你派事,就是想你能快些養好傷,身體最是要緊。趁著年底空,你再好好休息幾天,別逞強。年紀輕輕,千萬要落下什麼病根,否則和一樣,年輕時不在意,了,這裡也好,那裡也好,苦頭只有自己知道。”
他嘆息,“倘若不是時局留人,有時我都恨不能立刻解甲歸田,回鄉去做回的農夫老。”
賀漢渚恭敬地道:“多謝大總統,百忙之中不忘關愛,諄諄誨,漢渚銘記在心!”
大總統點頭:“上回見過你那個姓蘇的外甥,少年英才。今天又立功勞。你代我傳個話,望他持續努力,將來勇於擔起國家科學振興之重任。”
賀漢渚應是。
大總統頷首,親密地拍了拍他胳膊,隨即在周圍響起的掌聲裡,含笑上車,被護送著離去。
王孝坤回城的第一件事,親自過去探望方家的祖母太太,誠懇賠罪,出來後,回到王家,看見等待著的妻兄佟國風,臉色立刻轉為陰沉,一言發,去往書房。佟國風惶恐跟上,進去後,連聲自責,說沒有管好人,連累他今天受辱,那個轄二營的師長,現在人就在外頭,負荊請罪。
王孝坤沒有回應。
佟國風站著敢動,大冬天,額汗慢慢地冒了出來,停地擦。
半晌,王孝坤才冷冷地道:“今天沒出人命,什麼都好說,過是我向人賠上幾句好話。要是出了人命,要去負荊請罪的,恐怕就輪到我了!”
“槍打出頭鳥,這道理你會知道。平常怎麼和你說的,你怎麼管的你的手?”
“人不必來見,怎麼處置善後,你自己看著辦,別問我!”
佟國風滿面愧疚,說知道了,退了出去,看見賀漢渚來了,站在庭,正和一臉擔憂的王太太低聲說著話,似在安慰她,叫了一聲,上去握了握他手,道謝,隨即匆匆而去。
賀漢渚走進書房。
王孝坤的臉色這才緩了回來,聽賀漢渚開口賠罪,說今早擅做主張臨時撤下二營,請他見諒,道:“罷了,怎麼你也和學會客套?你做得對,就該這樣處置。怪我大意了,只顧盯著遠的,對身邊的人,竟疏於敲打,今天險些栽了跟頭,也算是個及時教訓。”
“煙橋你今天幫了個我大忙,還有你的外甥。回頭我得好好謝謝你們!”
賀漢渚微笑道:“伯父沒事就好,們也沒做什麼,正好在,順手的事。”
王孝坤注目他片刻,道:“大總統對你確實厚待。他此賞識你,上次婚事卻是陰差陽錯,遺憾錯過。煙橋你其實大可不必意氣用事,只要現在改主意,料曹家婚事,也是沒有商量的餘地。”
賀漢渚和王孝坤對望,沉聲說:“事既不,同天意。伯父看像是出爾反爾之人?”
王孝坤注視了他片刻,忽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面前,重重地拍了片他的肩,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就知道,沒看錯你。總有一天,必助你手刃仇敵!”
賀漢渚道謝。
王孝坤點著了菸斗,端在手裡抽著,在書房裡慢慢踱了幾步,說道:“其實最近正有點擔憂,想找你商量。今天出的事,也是給的提醒,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停了來。
“連柳昌現在在幹什麼,你知道嗎?”
連柳昌也是個風雲人物。早年投靠王孝坤,功勞赫赫,被認為是王的嫡系親信之一,兩年因為沒能如願當上副總統,稱病野,回了關西。
“此人野心勃勃,又眼界狹隘,對他一直放不心。果然,這幾個月陸續收到訊息,他和洋人暗中勾結,借款購置軍|火,還以賄賂到處拉攏我的人。現在應該準備得差不多了,隨時可能會有大動作,時間已經很緊。”
“昨天又收到一封密報,三天後,他會秘密抵達熱河,拜會的一個部下。”
他取出一份電報,走到賀漢渚的面前,遞了過來。
“要是讓他拉走我的人,政變成功,自立山頭,牽一發動全身,必有人跟風渾水摸魚,到時候大亂子是免了的。牽連就算了,民眾受難,靈塗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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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漢渚看完電文,沉默了片刻,抬起眼:“需要做什麼?”
王孝坤目帶寒色:“除掉此人!”
“關西軍一盤散沙,全靠他勉強粘合。斬首斬蛇,他死了,關西軍就翻起水花。”
“姓連的平日防範嚴密,這趟熱河之行就是最好的機會,只能成功,能失敗,失手,往後麻煩無窮。也想過派別人去做這個事,但別人辦,放心,思想後,還是只能勞煩你。需要什麼人,多少人,但凡我能呼叫,全部聽你之命!”
“煙橋,這個事,你可否親自走一趟?”
王孝坤注視著他,緩緩問道。
天漸黑。
經過醫院的全力搶救,一個小時前,白天的那個傷者從昏迷中甦醒,情況也穩定了來。應當算是逃過一劫了。
蘇雪至拖著有點疲乏的腿,離開醫院。快到大門的時候,意外地看見臺階下竟立著一道修長而挺拔的身影。
是賀漢渚!他親自來接她!
看到這道背影,她心跳驀然加快,胸腹好像一暖,連疲倦都消失了,急忙加快腳步朝他走了過去,走到他身後的臺階上,想叫他,卻又停了來。
叫煙橋?太親密了!她叫不住口。
叫賀司令?又太生疏,合適。
叫賀漢渚?好像在和他吵架!
叫表舅?近旁沒別人,現在還這麼叫,好奇怪。
蘇雪至張了張口,竟知道該叫他什麼才好,最後……
“噯!你來了?”
他扭過頭,看見她立在臺階上,臉上露出微笑,登上臺階問:“可以走了嗎?”
蘇雪至點頭:“沒問題了。”
“走吧。”
他親自開車將她接回到了丁家花園。賀媽已經做好晚飯,正在等著。蘇雪至讓賀漢渚先吃,必等,自己回到房間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的衣服,出來,看見賀漢渚坐在客廳裡,好像還沒吃的樣子。
賀媽笑道:“孫少爺要等你一起吃!”
蘇雪至看向他,恰對上他投來的兩道目光,彷彿某種心有靈犀,只有兩個人知道,賀媽是不知道的。
她的心裡,又慢慢地生出了幾分甜絲絲的感覺,昨晚半夜時睡不著的種種胡思亂想,忽然也都淡了去。
或許就是睡不著覺,想多了罷了。
他從沙發上起身,走來,含笑看著她:“去吃飯吧。”
晚餐是豐富,賀媽手藝也沒的說,蘇雪至又餓,吃了一大碗飯,一堆菜,最後看著面前盤子裡剩的最後一塊紅燒肉,浪費可惜,又吃了去,終於放筷,抬起頭,又對上了賀漢渚看著自己的兩道目光。
他好像早就吃完了,就一直這麼坐著,默默看著自己吃飯。
蘇雪至不禁平第一次真正地想要檢討一,自己會會吃得太多了。頓了一,解釋為什麼吃這麼多:“……晚上打算去跑個步的。看你家花園的路,就很適合跑步……”
他點頭:“挺好的,你去跑吧。”
蘇雪至站了起來:“去幫你拆線。”
可以拆拆,手術線放置過久,也是不好。
他站起來,跟著來到蘇雪至的房間。她洗手出來,見他已經脫好衣服,反向坐在椅子上,等著自己,
拆線很簡單,消毒了皮膚表面,快就拆掉了。
“好了。”
他好像沒聽見,依然那樣趴在椅背上,又或者,是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蘇雪至又提醒了一句,他才站了起來,重新穿衣。
蘇雪至一邊收拾器械,一邊偷偷瞄他穿衣的背影,視線忍住就瞟到了那天打針的部位……忽然聽到他說:“這幾天有個臨時的差,晚上就要出發……”
蘇雪至一愣,抬起眼,盯著他的頭。
“什麼事?怎麼突然這麼急?之都沒聽你說!離年底只剩不到一週了!”
他沒立刻應答,低下頭,一顆一顆,慢慢地扣好身上衣服的扣,才轉過身,臉上帶著微笑,走到她的面前道:“是,也沒想到。過,是什麼大事,是臨時的事,簡單,只是時間有點趕而已,你必擔心。要麼明天派人先送你回天城?等回來,去找你。”
蘇雪至看著他,輕聲道:“一定要你自己去的嗎?”
他一頓:“是。方便別人經手。”
蘇雪至點了點頭。
“那什麼時候能回?”
他遲疑了。
“……年底,一定趕回來,陪你過年,守歲。”
蘇雪至沉默了片刻。
“今天廿四,離除夕還有一週。說好的,一起回。”
“可以在這裡等你。”
他凝視著她,片刻後,頷首:“行!”說完拿了外套,走了出去。
賀媽知道了他要臨時出差的事,一邊驚詫抱怨,一邊忙著替他收拾帶出去的簡易行裝。再過一會兒,蘇雪至聽見他和賀蘭雪打電話的聲音,打完電話,九點不到,他再次過來,抬手,敲了敲開著的門。
“走了。”
他已經換上一身普通的青灰色長袍,斂盡目芒,乍看,像個儒雅的青年教書先。他的一側肩膀,靠在門側,眼睛看著她,輕聲說道。
蘇雪至立在門裡。
“早去早回。”
他沒說話,就那樣斜斜地靠在門邊,沉默地看著同樣無言的她,半晌,忽然,肩膀微微一動,一手彷彿緩緩地抬了起來。
蘇雪至的心陡然一陣急跳,幾乎以為他就要伸臂將自己摟入他的懷裡了,眨了眼,卻見他的那只手又放了去。
或許,就是她看花了眼而已。
一刻,他已站直了身體,英俊的一張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你好好休息。走了。”
他的語調十分輕鬆,說完,轉身而去。
蘇雪至心跳得幾乎已快要躍出喉嚨了,站在原地,定了定神,邁步追出去,看見他從賀媽手裡接過遞上的一頂黑色禮帽,低低地壓在頭上,隨即快步走了出去。
“孫少爺,你早些回來啊!”媽子追了出去,送到門口。
蘇雪至又奔到了客廳的門關旁,忽然覺得好像沒了力氣,慢慢停了來,靠在門邊,睜大眼睛,看著他和幾個等在門口的人一道離去,頭也沒回,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這片濃寒的冬夜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