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鐘, 賀漢渚準時抵達曹宅,大總統的嫡子曹昭禮親出來迎他。
曹昭禮十多歲,蓄著兩撇精神的短髭, 西裝革履,儀表堂堂。他的母親大總統的髮妻,賢良淑德,持家道, 不幸在他父親發家之前很早就了,所以他的父親後來雖然又娶了不少女人, 對於糟糠髮妻始懷一份感情, 連帶著對這個兒子也就十分看重, 從小著力栽培,還曾安排他跟隨前清的大臣使團出國遊歷過。
做了大總統後, 為避任人唯親之嫌,大總統對兒子和親眷的任用, 一向免則免。唯獨這個子例,深得他心, 力又很出眾,袖善舞,便一直帶著身邊。尤其這幾年, 隨著地位登頂, 大總統深感周遭暗流湧動,手下派系紛爭, 不少事私下愈發倚重子。水漲船高, 曹昭禮的身邊然也聚了一群各懷才之士,被好事之人在背後戲稱為太子黨。
曹昭禮說說笑笑,領了賀漢渚入內。
曹家的大堂此刻華燈高照, 大總統還沒出來,曹昭禮先引客人去見老太太。
老太太已坐在高位上,周圍簇立著曹家眾多的太太和兒孫後輩們,金玉滿堂,富貴逼人。
十二小姐沒露臉。
之所以不出來,然了,第一曹家舊派人家,講究規矩。客登門,家裡除了輩分高的太太們,像這樣的小姐輩沒資格也不隨意出來見客的。第二,人人都知賀漢渚今晚應邀來赴曹家家宴的意義。既然和聯姻,更不可現在就出來墮身份了。
曹家管事代客獻上給老太太的拜望之禮。
老西門名的五福齋糕點兩盒,包金嵌犀福壽紋的香木手杖一支。
不算名貴,也見用心。
呈上東西,也向座上的老太太見禮後,賀漢渚立在曹家大堂中央,面帶微笑,受著來周遭的無數道目光的注視和打量。
今晚他衣著尋常,平日的一套軍制服而已,身姿挺拔,神色坦然,一番出眾的別樣風度。
曹老太太出身於鄉間小紳之家,信奉女子無才便德,大字不識一個,後半輩子靠著兒子一步登,享盡榮華,在看來,己如今就跟以前的太后差不多了,雖也菩薩心腸憐弱惜孤,對後輩冒犯過家的狂妄之舉,一時卻不釋懷。
老太太今聽說那個曾鬧出沸沸揚揚風流案的賀家孫子現如今沒了後臺,一改之前的驕狂之態,竟又重求上門了。
曹家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的門第?照老太太的心,對這種不識好歹的人,不教訓一下,就給了大的臉了。偏偏今晚,人又當了大總統的兒子請的,也沒法反對。
老太太打量了眼立在面前的年輕人,說:“你就賀家的孫子?早就聽說過你了,可算見著面了。要不上回耽擱,這頓飯也不至於鬧到現在才吃。也罷,來了就好,你也放寬心,我們曹家,不那種計較非的小門小戶。”
老太太話音落下,堂裡靜悄悄沒半點聲息,曹家眾人神色各異,看著賀漢渚。
他依然微笑,恭敬道:“者教誨,漢渚受教。”
老太太的鼻孔裡嗯了一聲,態度不冷不熱。
曹家老大和堂妹曹十二的系不錯,心裡更明白父親的用意,見祖母糊塗,打岔,對著老太太道:“祖母,父親還在書房等著煙橋,我先帶他過去,等下出來一道用飯。”
賀漢渚向座上的老太太行了個辭禮,隨曹家子轉去大總統的書房。
“父親,煙橋來了。”
曹昭禮恭敬道了一聲,讓跟進來的下人替客人斟茶,隨即帶著下人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大總統穿了身家常衣裳,正坐在桌後,戴著老花鏡忙著批公文,抬頭看了看賀漢渚,親切地招了招手,讓他不必多禮,隨意坐,己一邊繼續閱著公文,口裡拉家常似地道:“你從西回來後,我本想讓你好好休息的,誰知城那邊藥廠的事又出來了,接二連,我怕你累,就讓段啟年協助你。怎麼樣,身體還吃的消嗎?要累,一及時告訴我,千萬不要仗著年輕硬撐。”
賀漢渚致謝:“承蒙大總統的懷,段廳雷厲風行,那邊事也完了,這兩已空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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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總統看著公文繼續隨口似地道:“我也聽到了幾句傳言,說東亞藥廠的背後靠山王孝坤。無憑無據,我其實不信的。不過,這個案子去年剛出來的時候,你負責並一手拔除毒瘤立下大功的,於這個靠山的傳言——”
大總統望了他一眼。
“煙橋你怎麼看?”
賀漢渚道:“我與大總統持相同看法。無憑無據,不敢妄言。”
大總統嗯了聲,又道:“可惜當日那場大火別用心,將藥廠賬冊都燒光了,否則到底誰後臺,總蛛絲馬跡可循,查下去就一清二楚,也省得時至今日,栽贓的栽贓,喊冤的喊冤,以致於烏煙瘴正不揚,如此亂局,實在非我所願。”
“怪我無,當時沒徹查到底。”
“你勿責,你已做得夠好了,我也只隨口感慨罷了。怎麼樣,你這兩都在忙什麼?”大總統轉了話題。
“王伯父今日離京,白我過去,探望了下。”
大總統聞言停筆,抬頭,慢慢地放下了手裡的筆,忽然,摘掉老花鏡,揉了揉兩側太陽穴,靠在椅上注視著賀漢渚,微笑道:“煙橋,你知道我最欣賞什麼樣的人嗎?才出眾固然難得,知恩圖報、重情重義,方人立身處世之根本。王孝坤今日下野,固然他咎取,看那些往日圍他邊上的趨炎附勢之輩,今日個個見風使舵,唯恐避之不及,可謂醜態百出。雖說明哲保身逐利而行人之常情,也未免叫人齒冷。他們以為我曹某如此量狹隘之輩,送下王孝坤,我便懷恨在心蓄意報復?”
賀漢渚起身道:“大總統雅量,若明月入懷,漢渚十分敬佩。”
大總統示意他再坐下去,己站了起來,雙手負於背後,慢慢地來回踱了幾步,隨即停下,道:“剛才你進來,可見到十二的面了?平常在我的面前,對你可讚不絕口。這個丫頭沒別的本事,看人,倒頗眼光。”
大總統說完,含笑望他,眼神帶著鼓勵。
賀漢渚從座上站了起來。
“多謝大總統的厚愛,實不相瞞,我今晚登門,並非為求親而來。”
剛才的融洽氛頓時凝固住了。
大總統盯著賀漢渚,漸漸地,面上笑容消失。
他回到座上,緩緩地坐了下去。
“煙橋,時至今日,我以為某些事,你我之間,應當無須多說的。”
“你可以看不上我的侄女。娶了,對你應該也沒什麼壞處。”
大總統說道,語喜怒不辨。
賀漢渚神色如常:“句話,不知我講不講?”
“講。”
“娶了十二小姐,倘若我想背叛大總統,難道我因為十二小姐而改變主意?”
大總統倒也不惱,眯了眯眼:“你非我嫡系。那麼你倒說說,我憑什麼才放心用你?”
“陸宏達我仇之人。我可以憑孤勇尋找機刺殺他。憑我一己之力,我卻沒法剷除他的全部勢力。在刺他之前,我要顧慮我的親人否遭報復,效忠我的下屬否受連累。所以我的復仇,必須要將陸宏達和他的勢力連根剷除。除了大總統你,我倚仗誰?這個理還不夠嗎?何必聯姻多此一舉。”
大總統盯了他片刻,突然笑了起來。
“膽色,也夠傲!不愧我相中的年輕人。忠不必親,親不必忠,道理,我當然明白——”
他再次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踱步沉吟片刻,又道:“你也知道,現在你若和我侄女聯姻,陸宏達或沉不住。只要他動了,我才機抓他破綻。我要的,這個效果!”
他冷哼了聲:“姓陸的條老狐狸,現在王孝坤走了,我不刺激下他,他怎麼可動起來?他手下的一幫人,以陳公石戴叔弘為首,時常聚在易王衚衕的陳家宅邸裡,以俱樂部的名義活動,暗中密謀年中選舉對我不利,以為我不知道?就在今夜,他們又在聚!我不讓他等到年中對我發難!”
賀漢渚道:“大總統如果想向陸宏達施壓,逼迫他先動,我倒一個更方便的法子,立竿見影。就問一句大總統,現在否已做好隨時開戰的準備?”
大總統緊緊地盯著他:“你什麼法子?”
賀漢渚一笑,右手探向後腰,從插在腰間的槍套裡拔出一支美製的柯爾特動手|槍,舉了起來,朝著己的左臂,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砰”的一聲槍響,子彈射入他的上臂。
一股鮮血涔涔而出,迅速地溽溼了衣袖,沿著他的手臂流淌而下,滴落在了他腳下的地面之上。
“煙橋!”
大總統掩不住內心的驚詫和震動,大喝一聲,搶上前去。
饒他早已歷練得山崩於前也可不動聲色,這一刻,也萬萬沒想到,賀漢渚竟想出這樣的法子,對他己下了這樣的手。
賀漢渚卻面不改色,將槍插了回去。
他的目光平靜而堅忍,卻又透著一股冰寒刺人的殺意。
“這就法子。我等下去醫院取子彈,等我走後,大總統您也可以下令去抓人了,問問陸宏達,為什麼派人刺殺我。”
當晚上,就在京師裡的消息靈通人士還在猜測賀漢渚今晚否的要向大總統求娶十二小姐,往後仕途錦上添花之時,一個驚爆出來的突然訊息,震動了京師的軍政兩界。
賀漢渚從曹家赴宴出來,半路遭遇刺殺,僥倖逃脫,人已受傷,入院接受手術。
刺客被抓,承認受了陳公石的指派。
陳公石參議院的副院,陸宏達的結拜兄弟和心腹謀士,這一點,人盡皆知。章益玖帶著軍警直接衝入陳家位於易王衚衕的宅邸裡,將正在那裡密聚的一群陸黨骨幹全部抓獲。
大總統震怒,質喚陸宏達。陸宏達提前收到訊息,連夜逃出京師,與此同時,兩派駐軍在城北發出了小面積的交火,局面雖然很快就受到了控制,京師隨即進入戒嚴,全部城門閉,嚴禁任何人的出入。
深夜,當居住在城北的民眾被發出的的一陣密集的猶如除夕爆竹般的響動給驚醒,猜疑到底又出了什麼事的時候,賀漢渚的手術終於完畢,在重重的保護之下,回到了丁家花園。
賀媽見他一臂裹著紗布,擔心萬分,沒亮就起身去看他,到了他的臥室前,卻見門開著,房間裡空蕩蕩的,他已不見。
老魯說他今早五點不到就走了,應當回往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