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中心醫院。
傍晚時分, 有輛汽車開來,停在了醫院的門,一個身著常服、身形挺拔的瘦高青年從車中下來, 邁步匆匆往裡而去,徑直來到一間醫生辦公室的門外。
門半開著,魯道夫戴著眼鏡坐在桌後,低頭正寫著東西, 忽然聽到兩道叩門聲,抬起頭, 看見那個站在門的青年, 臉上頓時露驚喜的笑容, 起身。
“我的上帝!看看,是誰來了!”
上去, 張臂和來人熱情擁抱,以表自己的欣喜之意。
青年便是賀漢渚。面上含笑, 和久未見面的老朋友擁抱,彼此問候了兩句, 便開問:“王庭芝怎麼樣了?”
的目光之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擔憂。
魯道夫說:“放心吧!王先生的父親雖然已經辭職了,畢竟不是一般的家庭, 王先生是立下戰功的英雄, 在裡得到了最的救治。而且,你道嗎, 簡直是個奇蹟!“
感嘆, “和許多不幸的士兵們一樣,被送來的時候,已經有了血液感染的跡象, 後來還了高燒,情況一度很是危險。三天前小蘇趕來,我不道王先生用了什麼藥,你相信嗎,真的,一針!一針下去,王先生夜就有所轉,第二天,退燒了!小蘇告訴我,是在實驗室裡偶然現的一抗菌素。奇蹟!真的是上帝的奇蹟!是非常遺憾,手頭現在剩下的劑量,只夠用在王先生一個人身上了,王先生很快就能院了。而在傷兵醫院裡,還有許許多多像王先生一樣的孩子們現在還沒法得到有效的治療。不過,已經是個奇蹟了,真的,我只能麼說!我祈禱小蘇的偉大試驗能繼續下去,快些取得突破進展,樣,在不久的將來…… ”
“小蘇她現在還在裡嗎?”
賀漢渚聲打斷了一說起個就激動萬分的老頭子,問道。
“哦是的!剛剛從我裡走開,現在應該在王先生的病房裡……”
“,您繼續忙吧,我先去看下們。”
賀漢渚走了去。
王庭芝被送來後,隨著情況的穩定,昨天轉入一間接受特別護理的高階單人病房。
此刻,躺在病房的床上,蘇雪至和負責照顧的一個年輕護士低聲談論了幾句,隨即讓護士繼續做事,自己拿起筆,記錄劑量使用和病人的反應情況。
王庭芝是第二位藥試用者。同樣,在的身上,青黴素證明了它無與倫比的價值。
護士取藥,倒了杯溫水,走到病床前,讓王庭芝吃藥。
王庭芝剛才一直在默默地看著蘇雪至,聽到護士叫,從那道專心致志的背影上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自己坐了起來,正要接,忽然,眼角的餘光透過病房門上嵌著的那面四方玻璃,瞥見門外此刻,正靜靜地立著一個人。
王庭芝下意識地露一抹喜色,正要扭頭招呼,,下一秒,現,門外那人的兩道目光,此刻正也落在病房裡的那道白色身影上。
面上的喜色迅速地消失了。
的手頓了一下,眼底略過一縷陰影。
閉了閉目,等睜開眼,便縮回了那只剛要接藥的手,說:“不吃了!”
護士一怔,忙解釋:“王先生,是醫生的吩咐。您雖然已經退燒了,還需要服一些藥……”
“什麼藥,太苦了!我說了,不吃!”
個王家的公子之前一直很是配合,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堪稱病人中的榜樣。
護士不的,怎麼突然變得不講理了,一時手足無措,看向蘇雪至。
蘇雪至扭頭看了王庭芝一眼,放下本子走了過來:“怎麼了?”
王庭芝哼了聲:“藥太苦了!”
蘇雪至見忽然鬧起了脾,跟個小孩子似的,解釋道:“吞下去就了。之前不是都的在吃?怎麼突然嫌苦?”
王庭芝說:“那是我在忍。現在我不想忍了。除非……”
皺眉。“除非你喂我!要不,打死我,我也不吃!”
蘇雪至一怔,見說完就張嘴,居然真的擺一副等著自己投藥的樣子,不禁,覺笑。
的脾本來就是樣,陰晴不定。現在不道觸了哪根筋,居然鬧起了情緒。
蘇雪至便拿起藥包,開啟,倒進的嘴裡,從護士手裡拿了水,遞過去,示意接。
“我手也痛……”
的嘴裡含了苦藥,化開,臉場就皺了起來,兩手卻一動不動,梗著脖子,含含糊糊地哼了起來。
蘇雪至搖了搖頭,將水送到的嘴邊。
王庭芝才就著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幾水,吞了藥,隨即衝著蘇雪至粲然一笑:“你對我真。”
長得本就俊秀,麼一笑,便有幾分陽光般的明朗英,一旁的護士不禁看得有點呆。
蘇雪至只覺王庭芝莫名其妙,看著,一時不該說什麼。
卻還沒完,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裡本來就不靈光,你也道的,前段時間被炮彈片打傷,往後恐怕會更不了。是你的話,我一定聽。你以後對我都麼,行不行?”
說著,一張俊臉笑眯眯地朝著蘇雪至湊了過來。
護士起先詫異,現在忍不住了,開始偷偷地笑。
蘇雪至還沒反應過來,見伸手過來,扯住自己衣袖,輕輕地撒嬌似的來回晃,嘴裡央求著:“你答應我,不……”
蘇雪至下真的懷疑王庭芝的腦袋是不是確實像自己剛才說的那樣,被炮彈打傷,留了後遺症。
否則怎麼麼奇怪。
以前行事說話確實不算靠譜,再不靠譜,也不至於個樣子。
蘇雪至趕緊揮開扯著自己不放的手,後退了幾步,看了眼一旁的護士,蹙眉。
“行了,別鬧了。吃了藥就休息! ”
她的語變得嚴肅了起來。
賀漢渚剛才終於找來了裡。停在門外,隔著玻璃,一眼就看見了病房裡的她和王庭芝。
王庭芝轉危為安,放了心,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了她,見她握筆,低頭正在記錄著什麼,神色專注。
就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賀漢渚只覺自己心跳加快。想敲門,立刻引她的注意,讓她道已經回來了,手堪堪抬了起來,指節就要碰到門的那一刻,卻停了下來。
上次和她的最後一面,還是戰前離開的那個前夜,下著大雨,送她回去,在深夜的醫學校的門外,和她對立了良久,最後,她遞了雨傘,她祝早日凱旋。
那個時候,其實並不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現在終於親手殺了仇人,也活著回來了,再一次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然而,真的還有資格再去履日對她許下的諾言嗎?
她還需要的履諾嗎?
時,便見到王庭芝不肯吃藥,央她喂。
賀漢渚有點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
幾分於意外的驚訝,幾分類似於微酸的不適,也有幾分恰巧的釋然之感。
然明白,王庭芝只是在隨意胡鬧罷了。
而自己,也像沒想等下見了她,開的第一句話應說什麼。
“我回來了。你還依然愛我,願意接受我嗎?”
可以樣說嗎?
對她說句想過了無數遍的話,然後,就像什麼都沒生一樣,她點頭,告訴,她一直都在等回來,向她履諾,然後,們和,恢復如初?
真的能夠如此幸運嗎?
她已經近在眼前,和不過一門之隔。
就在一刻,賀漢渚卻遲疑,仿徨了。
王庭芝的舉動,彷彿了一個暫緩的機會,讓可以再想,想想,應對她說什麼才是最,在兩人分別後的重逢之初。
然而,一切像都不對勁,愈不對勁了。
接下來看到的一幕幕,令賀漢渚的心跳變得愈快了。
怎麼會樣。
不應該是樣的……
就在詫異、疑慮,想進未進,猶豫不決之時,忽然,伴著一陣腳步聲,的身後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
“煙橋!你回來了?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賀漢渚被喚醒。
轉過臉,見是王太太在幾個王家管事和下人的伴隨下沿著走廊行來,一個老媽子的手裡拎著食盒。
王太太兒子送來了晚飯。
賀漢渚看見病房裡的她聽到了門外的聲音,她轉過臉,望了來,兩人一下便四目相對。
她彷彿一愣。
的心臟狂跳。時王太太已走到的身旁了,只能倉促地收回目光,轉向王太太,臉上露笑容,和她打了聲招呼。
“是,今天剛到,過來看下庭芝。”
兒子在劉家一戰負傷,腹部中彈,北上的路上,病情再次轉危。
兒子參戰一事,是丈夫點的頭。在兒子事後,王太太除了責備丈夫,心裡一度也是埋怨賀漢渚的。怪大意,令兒子置身險境。
那都已過去了。現在兒子轉危為安,王太太自然也就不怪了,現在見第一時間來醫院探望,感動溢於言表。
“還是煙橋你!你現在可是大人物了,一回來就記著庭芝。還站門幹什麼,快進去! ”
王太太熱情地說著話,推開病房的門。
賀漢渚再次望向她,見她已低頭,沒再看自己了,繼續寫著她的東西。
王庭芝也不復片刻前的嬉皮笑臉,靠坐在了床頭上。
“小蘇,你也在啊!”
王太太看見蘇雪至,忙招呼。
幾天前個小蘇到了,根據那個魯道夫醫生的說法,是小蘇帶來的一藥救了自己的兒子。王太太從前心裡的那點疙瘩雖然還是未消,至少,面上是很客了。
蘇雪至笑了笑,點頭回禮,寫完了最後一點東西,收了筆記本。
“庭芝快看,誰來看你了!”
王太太衝著兒子嚷了一句。
王庭芝扭過來臉,望著還站在門附近的賀漢渚,臉上露了笑容。
“四哥。”叫了一聲,要下地。
賀漢渚含笑快步走了進來,握住的肩,讓不用動,讓靠回去,隨即問身體感覺如何了。
“挺的。魯道夫醫生說我過幾天就能院了。謝謝四哥關心。”
“你沒事就,休息。次你立了大功,上次在徐州醫院,我有事先走了,沒想到後來你了意外,幸沒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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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太插話:“煙橋,在你面前,伯母也就不瞞著了。回我真的是被嚇壞了,幸庭芝沒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她說起個,現在還是心有餘悸。
“娘,你說夠了沒?話說過幾遍了?你別待裡了,人太多,會影響別的病人,醫院不歡迎。東西我自己會吃,你趕緊帶著你的人回去!”
王庭芝皺眉,趕人。
“什麼叫影響別人?裡就你一個,我影響誰了?我來你送飯,正你四哥也來了,我說兩句話都不行嗎?”
王太太心裡不滿,卻不敢和兒子再較勁,嘴裡咕噥了兩句,轉向賀漢渚,“煙橋你看,就樣,一句話都不讓我說!”
賀漢渚道歉:“怪我,之前安排不周,令庭芝涉險受傷,令伯母你擔憂了。”
王太太嘆,擺了擺手:“算了,也不能怪你,你也不想樣的。在最後沒事。對了,“王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些天我聽說了一個事,陸宏達死了,你道了吧?說跟著日本人去東瀛,沒想到軍艦剛港,天晚上,彈藥庫自爆,艦上死了大半的人?也跟著什麼將軍一起炸死了!”
“是,我也看到訊息了。”賀漢渚微笑道。
“我可真替你高興,我還特意叫人念了報紙我聽!可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死得!跟著日本人混,能有什麼下場!”
蘇雪至悄悄地退了去。
賀漢渚眼角餘光一直看著她,見她走了,耐著性子陪王太太說了幾句話,也笑著告退:“伯母你先陪庭芝,我另有事,去一下。”
“行,行,你去吧。”
賀漢渚和看過來的王庭芝點了點頭,離開病房,追她到了魯道夫的辦公室。
蘇雪至和魯道夫談論了幾句關於王庭芝的情況,說自己明天就不來了。
魯道夫問她接下來是否要繼續實驗室的工作。蘇雪至點頭:“是,醫學校畢業了,下週就是畢業典禮,結束後,主要精就放在實驗室的工作上了。”
“我非常期待!希望儘快能聽到關於你們進一步獲得成功的訊息!我敢斷言,將是一個足以改變醫學現狀的偉大的現!”
賀漢渚默默地等在門的側旁,聽著她和魯道夫在裡面的談話,聽到魯道夫興致勃勃地邀她晚上一起吃飯,希望更多地瞭解些關於藥的詳情時,邁一步,抬手,敲門。
辦公室裡的兩人停了談話,一起扭頭望了來。
“對不起教授,我找她有點事。”
賀漢渚面帶歉意,含笑對魯道夫說道。
魯道夫面露遺憾之色,攤了攤手:“吧,那就下次了。”
賀漢渚向道謝,隨即望向蘇雪至。
蘇雪至和魯道夫告辭,走了來。
賀漢渚和她並肩同行。兩人起先誰都沒有說話。
個時間醫院裡人不多,走廊上空蕩蕩的,賀漢渚只聽到自己和她的腳步落地的聲。
快到醫院門,她忽地停步。
賀漢渚跟她,停了下來。
看見她轉向自己,面上露笑容。
“祝賀你的凱旋。很高興你回來了。”
她頓了一下。
“你找我,什麼事。”
那雙曾在瀕臨死亡之際最後定格在腦海裡的明眸,望了過來,望著。
現在,它是真實的,鮮活的,和近在咫尺。
她正安靜地等著說話。
賀漢渚控制不住自己,很快,手心微微地沁了一層溼汗。
沉默了幾秒,轉頭,遠遠看見自己來時停在那裡的汽車,轉回了臉。
“你應該還沒去看過的實驗場吧?丁春山也來了,可以現在就帶你去。”
丁春山尋的的實驗場地位於京師西郊。自然了,丁春山自己不可能做主。個地方是賀漢渚落實的。餘博士帶了些人,已經進駐了。蘇雪至剛趕來裡沒幾天,還沒去過。
她笑道:“,我正想去。而且,我也需要和你詳細談一下件事。”
賀漢渚暗暗呼了一,點頭,和她繼續邁步向前。
丁春山等在車裡,見上司和小蘇一起來了,立刻從車上下來,開啟車門,等兩人上去,駕車而去。
病房裡,王太太端著帶來的食盒,坐到病床邊,一邊親手喂兒子吃飯,一邊唸叨:“庭芝我跟你說,陳家人真不是東西,我看們就是想退婚,之所以沒提,是怕被人說道。前些時候,三天兩頭叫人找我,話裡話外,無非是想叫咱們先開。□□立牌坊。我偏不理。我就看們能忍到什麼時候。不過,陳家小姐竟還算是可以的,今天竟偷偷跑來找我,問你的情況,還說年初咱們走的時候,她想來送我的,是被她的兄嫂關起來了。沒想到陳家歹竹筍,以前是我錯怪了她…… ”
王太太見兒子沒半點反應,眼睛盯著天花板,呆,彷彿魂遊太虛,急忙伸手,去摸腦門。
“庭芝你怎麼了?你不會燒了吧?”
王庭芝躲開自己母親的手,從病床上一躍而下,套上鞋,匆匆奔了去。
追到醫院門,看見蘇雪至和賀漢渚上了輛車,兩人一道離去了。
大病初愈,體還是沒有完恢復,跑了段路,此刻便一手扶著門框,微微喘。
王太太追了來,扶住。
“你怎麼了?你孩子,是不是撞了邪?”
王太太現在猶如驚弓之鳥,見狀決定明天就去燒香拜廟,替兒子祈福,驅走祟怪,望時來運轉,王家能恢復往日榮耀。
想想,連陸宏達都能那樣突如其來毫無預兆地丟了性命,期待王家起復,也就不算什麼不可能的痴心妄想了。
王庭芝轉身,一言不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