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靜室, 焚香煮茶。傅城到得最遲,他神色陰鬱,入座, 除向面的橫川微微頓首以表初次見面的禮節外,便沉默無言,並未表現出任何的尊敬或者謙恭之意。木村神色略顯不悅。橫川卻絲毫不以忤,注目了他片刻, 木村微笑道:“眉目溫煦,中深闊。這是生命寬厚、壽福綿長的象徵。”
木村恭敬地道:“老師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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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城知道橫川在講自己, 卻依然沉默著。木村轉向他道:“城, 當年你來日本留學的時候, 老師剛結束他在中國的三十年苦,回國閉關, 潛心著述,所以你沒見過老師的面。但我很早就在老師面前談過你, 你,老師並不陌生, 他還看過你的畢業論文,十分讚賞,你視作他的一脈子弟。”
知道, 現在在島國, 多少鑽破腦袋想和橫川搭上關係卻苦於沒有門路。學術界不用,軍、政界、乃至商界之, 也無不以自己能與橫川交往榮。但橫川雖然現在地位尊崇, 卻依然保持著他一貫的簡樸之風,概不受禮,無數的拒之門外。現在他傅城認作是自己的一脈子弟, 這是在島國,絕是無上的榮耀,多少夢寐以求。
傅城的神色沒有多大的變,向面的橫川微微頷首:“承您謬讚。我自知駑鈍,不敢辱先生的門宗。”
木村再次不悅,微微皺眉,橫川卻依然含笑,看了眼傅城:“年輕有自己的想法,我很讚賞。我年輕的時候,決意放棄一切遊歷中國,我的師友獲悉我的決定,無不勸阻。假如那時候我沒有堅持,也就不會有今天的著書。”
“老師您的功績無能及,您隱忍的心性,無私的奉獻,更是令我高山仰止。”
橫川微微擺手:“遊歷中國的三十年,你們知道,什麼事令我印象最深刻嗎?“
傅城依然沉默著。木村也不知道,自然不敢亂,垂首道:“請老師您示。”
“這三十年來,我的身邊只有一隨從,旅途多次遇險,至於無飯可吃無水可飲的困境,更是如同家常便飯。如果不是屢屢有鄉民救助,我恐怕早就經死在路上了。”他喟嘆,“中國民眾的善良,令我印象深刻,終身不忘。”
木村動容:“老師您也是一路醫救命無數,您是我的楷模。”
“學醫出身,這是本分之事,沒什麼可的。但正是這三十年的遊歷,令我中國民眾的苦難有了切膚之痛。我經過的很多地,餓殍千里,哀鴻遍地。世界本當大同,此生如能看到中國民眾脫離困苦,與我日本共榮,那麼我這三十年的時也就沒有費。”
“老師您放心!”木村神色堅毅,“我們現在做的正是這件事,幫助中國脫離落,改善民生——”
木村轉向傅城。
“城,今天叫你來,也是有件事需你的加入。在我們大日本帝國,牛痘疫苗的接種經十分普遍,尤其孩童更是如此。但在你們中國,迄今止,接受過牛痘疫苗的孩童卻是寥寥無幾。去年老師著述再版,他稿酬所得摺合共計大約五千銀元悉數奉出,叫我中國孩童展牛痘疫苗的接種。你也是醫生,這件事的好處,你應當知道。但我現在除了醫院,還有別的事務纏身,所以你也叫來,希望搭一把手,和我一道共同促進這計劃的推進,以免辜負了老師的良苦用心。”
傅城終於再次口:“多謝橫川先生的心意。這件事我願意加入。”
橫川微笑點頭:“交給你們了。”
木村太太躬身來請三前去用飯,晚餐準備好了。
飯菜是傳統的日本飲食,喝了些清酒,飯畢,趁著微微酒興,木村橫川請入書房鑑賞字畫,又傅城解釋道:“老師身外之沒有興趣,生平唯一愛好便是書法。我如今的這麼一點志趣,也來自於老師的影響。老師尤推王鐸草書,認他是繼王右軍之的又一書聖,他的《擬山圓帖》,堪稱神筆,甚至猶在王右軍之上。 ”
他轉向橫川:“知道老師您來,我收了一幅據是王鐸真跡的草書,但我自己不是很確定,想請老師鑑定一番。”
橫川流露出興趣之色。木村淨手,取出一幅泛黃的卷軸,放在桌上,緩緩攤。橫川上前,仔細鑑賞了一番,微微激動,讚歎道:“筆法縱逸,龍蛇舞動,氣韻流暢,自成一派,應是真跡無疑。”
木村笑道:“那就借花獻佛,請老師笑納,帶回去慢慢賞評。”
“我知道老師您一向不收禮。”他又道,“這是機緣之下收來的,所費不過幾十銀元而,不算什麼,權當學生的一番心意,請老師不推辭。假如老師肯揮毫留書一幅,學生更是無比榮幸。”
橫川顯然十分喜愛這幅字,今晚的興致也是不錯,於是答應,來到書案之前,提筆蘸墨,沉吟片刻,揮毫寫下了幾字。
傅城看去,見是“適彼樂國”四大字,筆墨豐厚,直撲眼簾。
橫川寫完,在木村不絕於口的盛讚中,看了他一眼。
當晚,橫川盡興,在便衣的護衛下先離去。傅城隨也告辭。
木村送他出來,便走邊談笑:“城,你當也知道王鐸。末流,有感於室腐朽,哀民生艱難,於是在順治元年,毅然入清官,先得授禮部尚書、弘文院學士,太子少保,到順治九年逝世,不但盡享榮哀,得諡號文安,他的身之和他的書法一樣,歷幾百年而不衰,到了現在,依然備受推崇。”
他停在了門口。
“城,我什麼幫你,而不是去扶持你的那兄長?原因只有一,我也曾不止一次你講過,我非常欣賞你。你有著超越你們絕大部分中國的位於尖峰的頭腦和能力,我又認識你多年,你寬厚而溫良,這更是我所激賞的優點。如果你能理解並支援我的良苦用心,和我全力合作,這無論於你我,或者兩國而言,都是莫大的好事。”
他的言語真摯,掏心置腹。傅城依然沉默著。木村臉上也還是帶笑,目光卻始透出寒意,語調微變。
“ 我大日本扶助你們中國,是希望你們能夠和我們一道發展,享受先進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帶來的利益,這是大勢所趨,誰也無法阻擋。”
他頓了一下。
“不止是民,我們在你們政府的內部也擁有著廣泛的支援。城,你有實業興國之心,你也有這能力,是不自量力螳臂擋車,還是知機識世,做大丈夫,投身洪流,你的國,你們苦難深重的民眾做真正有用的實事,全在於你的抉擇。”
“我的老師你也是寄予厚望。他最手書四字,中深意,城你回去,可以慢慢體會——”
傅城出神,這時,遠處有騎了輛自車,匆匆忙忙地沿著村道拼命地朝著這邊蹬了過來,正是清和醫院主管政的副院長,僱的一中國,看見木村站在門口燈籠下的身影,喊道:“院長,不好了,醫院出事了——”
木村皺了皺眉,那這才留意到了一旁的傅城,急忙閉口,騎到近前,丟下車不停地擦汗。
“出什麼事了?”木村問。
忙上前,晚上警察局突然來了,闖入醫院,稱又有告發清和醫院打著治病救的幌子,盜屍挖心、吞吃孩童等罪惡之事,且稱,證據確鑿。苦主也來了,在醫院門口哭訴,至少有幾百包圍住了醫院,警察則封了前門,把當班的醫生護士都給趕了出來,是搜查證據。
清和醫院當初選址的時候,出於親民的考慮,特意建在老城一帶,所以,從政管理來,歸屬天城警局。
木村的臉色難看了來,“包圍醫院的都是什麼?附近的普通百姓?”
“那些看著都是百姓,但其中幾帶頭鬧事的卻是四會的小混混!之前聖瑪麗醫院就僱他們發放廣告單子,一天到晚在我們醫院門口拉去那邊看病!今晚的事,應該就是聖瑪麗醫院買通小混混們故意找事,又惡意散播謠言,破壞我們醫院的正常經營! ”
天城今年新了一家法國的醫院,和帶有國立性質面向平民的軍醫學校附屬醫院不一樣,法國醫院與清和醫院類似,主是做中上階層市民的生意,看病住院動輒就花費幾十元錢的那種,雙難免就有競爭。雖然清和醫院一再忍讓,但剛來的法國醫院卻了多年的清和醫院視手,之前就打過手戲。
木村沉吟。傅城便問是否需自己出面去找市長。木村想了下,搖頭:“還是由我去找領事館,讓領事館出面解決,這樣更便些,以絕患! ”
清和醫院是他重的活動地點,這樣隔三差五被搞事包圍,木村便是涵養再好,現在臉色也是掛不住了。
傅城也就不再插手,告辭。木村有事,也不再留他,吩咐了副院長幾句,隨即分頭,自己去找領事,那副院長則先趕回醫院。
雖然快半夜,但在清和醫院大門的附近,此刻卻還是擠得水洩不通。醫院門口被警察守住,不許出入,當班的醫生護士站在外頭,幾穿著花花綠綠褂子一看就是小混混模樣的則跳著腳,領著身的怒罵,指責醫院喪盡天良,地上躺了撒潑的女,長一短一地哭嚎:“哎呦我的親男哎,可憐你死了都不得安生,被他們膛剖腹挖心掏肺……”剩下那些半夜還不睡覺在看熱鬧的百姓則議論紛紛,什麼的都有。
“不會吧,又來了!上次都這樣,最不是澄清了嗎!木村院長是大好!活菩薩轉世!上次就幫我老孃看好了病!”
“知知面不知心!表面一套,背一套多了去了!”
“就是就是!聽清和醫院拉死去膛剖腹。日本還喜歡拿芥末蘸著小孩的心吃!”
……
副院長奮力推,擠了進去,叫守在門口的警察傳話,過了半晌,裡頭終於出來了一,正是今晚領來搜醫院的侯長清——警察局長孫孟先的那位幕僚兼副手,他親自來的。
副院長侯長清請到醫院門內的一角落,解釋,清和醫院確實會解剖屍體,但那是正常的流程。醫院的病床分三等,會有幾最低等的號留給那些沒有錢看病的,免費救治,但在入住前,先會和家屬籤訂合同,約定,如果不治而亡,自願遺體捐給醫院用作科學研究。
“長官,不止我們醫院這樣,就是京師的醫院,也有這樣的做法,不信,你們完全可以去求證!門外那女純粹是受挑唆跑來訛詐!我們有她之前摁過手印的合同!至於什麼拿芥末蘸著挖心吃,那更是無稽之談,是有心在惡意抹黑我們醫院!”
侯長清的臉色好了些:“不早?有這種操作,什麼不去備案?看看,現在造成了多壞的影響!我們也是沒辦法,照章辦事。”
木村是讓副院長回來,先盡快恢復秩序的。他心裡罵著這些,敲骨吸髓,吃不吐骨頭,手裡卻塞了一筒銀元過去,笑道:“既然誤會澄清,兄弟們也辛苦,勞煩您撤隊,帶大家夥吃宵夜,我們醫院也好盡快恢復秩序。裡頭的住院病受不得驚嚇。”
侯長清掂了掂錢,收了,這才叫了手下過來,吩咐收隊,臨走前,讓儘快去備案,免得再有這樣的誤會,完帶著走了。
他們走了,四會的小混混自然也溜了,看熱鬧的,便也跟著陸陸續續地散去。鬧騰了半晚上的清和醫院終於又恢復了平靜。
副院長帶著醫生和護士進去。
住院區的病倒是沒受什麼打擾,但辦公室卻遭了大殃,如蝗蟲過境,狼藉一片,不但翻箱倒櫃,鎖都被撬了,滿地全是亂丟的各種散亂檔案,最經過查點,竟還丟了些財,連他辦公桌上的一隻黃銅鎮紙都不見了。
副院長一邊指揮收拾,一邊嘆氣,實在是不懂,木村當年選址,何不選新界,竟建在老城之中。
只能他醫者仁心,境界非一般能企及了。
傅城這一夜回去,失眠到了天亮。第二天,他得知訊息,昨夜清和醫院那邊果然是法國醫院僱了去鬧出來的事。日本領事找法國領事,一始,法國佬拒不承認,兩邊差點翻臉,來醫院頂不住了,自己鬆口,承認確實和他們有關,但解釋,他們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大。周市長就去問警察局長。孫孟先叫屈,稱自己兩邊都不想得罪,不過是派過去逛了下,走走場而,當夜就收了兵。一通和稀泥,那家法國醫院承諾以不再針清和醫院競爭,四會清除下頭的害群之馬,這事也就如同一小插曲,很快不了了之,過去了。
他心事重重,自然也不會關注這種醫院之的不正當競爭。傍晚他獨坐在傅氏大樓的辦公室裡,神思恍惚之際,桌上的電話響了來。
他接電話,一道熟悉的音傳入耳中。
電話是蘇雪至打來的,告訴他,她的西場實驗室現在遇到了新的問題,需和他商量續。他便的話,希望能儘快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