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個月來, 若問京師風頭最勁的人是誰,到天橋老茶館裡的說書鋪前會兒,就知道了。最近這些子, 說書人講得最多也最受歡迎的橋段,幾乎全都是與半個月前歸京參加勝利慶祝活動的賀蘇夫婦有關。講,賀將軍和夫人,個是英俊瀟灑, 風度翩翩,個是貌若天仙, 才高八斗, 英雄美人, 人間龍鳳;講,賀將軍如何毅勇擔當, 於國難之時挺身而出,帶英雄子弟殺敵報國, 負傷落單,意外被圍, 遭金鋼部隊瘋狂攻擊,縱彈盡糧絕,仍堅守不屈, 終援軍到來, 裡應外合,全殲餘孽, 個不剩, 振奮人心,軍中奇蹟!至於夫人,經歷更是如同傳奇。講, 女扮男裝為求學,軍醫學校勝同袍,研製靈藥世無雙,奇功還看女英豪。又講,夫婦昔出京,而今載譽歸來,聯袂現身,不但報章大肆報道二人行程,所到之處,更是受到極其熱烈之歡迎。尤其夫人,光華灼灼,宛如明星,連抵京當所穿之襯衫馬甲便裝,也迅速成為了京中眾多女子跟風模仿的潮流,諸多女校講堂視其為偶像,無不爭邀請,以能聆到她演講為幸。說著說著,難免就有事之人追問二人情史,那說書的也不知打哪做的功課,信誓旦旦,稱將軍與夫人不但出自同地,且頗有淵源,沾親帶故,正所謂,青梅竹馬,水到渠成,天作之合,龍鳳呈祥,時間,滿堂鼓掌,喝彩不絕。
關於賀蘇夫婦之種種,從說書人的口中講出,難免總是要被誇大幾的,但誰管這些,反正說的人是眉飛色舞,的人是興高采烈。當最說書人講,惜行程匆匆,夫婦此行不過停留半月,據說,不便將結束行程回往西南,眾人又無不惋惜。此時座中有人高談闊論,稱賀將軍和夫人離京的子,正是明天。旁人忙追問他是如何知曉的,那人便講,王總長與賀將軍淵源極深,總長視將軍如同子侄,將軍也將總長敬為父執,將軍此行結束,擬明離京,就在今晚,總長出面,於京師大飯店設宴,為他夫婦踐行,滿京的達官貴人,無不列席。旁人詫異,再追問他是如何知曉的,那人賣弄了大通,等的就是這句,遂得意洋洋地說,自有位親戚,有幸就在受邀之列。眾人議論紛紛,無不惋惜。
那茶客雖有自誇之嫌,但訊息卻是沒錯。今夜的京師大飯店裡,華燈璀璨,金碧輝煌,樂隊奏著太平舞曲,賓客衣冠楚楚,人人面上帶笑,將切的凋敝陰霾仇和恨,統統拒之門外,盡情地享受著這再次得來的盛世宴樂。
晚宴是王孝坤出面所辦,主客又是賀漢渚夫婦,京師裡但凡能有機會入場的,誰人不來。自王公子婚禮就再沒在京師露面的唐姐今夜也到了。她是受了蘇雪至的邀請而來的。
唐姐過去曾是京師和天城地交際場上的花幟,名氣極大,這幾年雖淡出交際場,專心做起生意,有有色,但豔名猶在,那些自認高貴的夫人太太們,自是側目以對,將她排斥在外,見今夜她入場時,蘇雪至卻親自走過去迎接,和她言笑晏晏,無不驚訝。
宴會過半,蘇雪至尋了個機會,將唐姐單獨邀到休息室,坐,笑道:“從前靠你助,我才得以順利脫身。這回的事,更是蒙你不懼犯險,奔走傳遞訊息。章次長都告訴我們了。不止是我,煙橋也非常感謝。 ”
她站了起來,朝唐姐鄭重鞠躬致謝。唐姐慌忙跟著站起身,亦躬身回禮,連連辭謝:“夫人千萬不要折煞了我,我怎敢當你這樣的禮。我身在泥淖,無才無德,但歹是能善惡,懂的點有國才有的道理。能為將軍和夫人盡我微薄之力,是我生平從未有過之莫大榮幸。”
蘇雪至見她言辭懇切,便就作罷。
“那我也不虛禮了,祝姐姐你萬事勝意,但倘若,萬遇到什麼為難的事,叫人來,傳句話便,煙橋和我,必不遺餘力。”
她說完,見唐姐卻沒反應了,只定定地看著自,慢慢地,眼底彷彿隱現薄薄層霧意,不禁不解,遲疑了,心地問:“怎麼了?是我哪裡說錯了話?要是得罪了你……”
“不不,夫人誤會了!”
唐姐搖頭,偏過臉,抬手飛快地壓了壓眼角,隨即回臉,凝視她,面上露出微笑。
“不是我奉承,其實很早以前,我就對夫人你很是仰慕,女主做男子之事,當為我輩之楷模。我出身低微,被人輕看,卻能得你叫我姐姐,於我,是最大的榮光。”
“你放心,有了現成的靠山,往我若遇到難處,不找你們,我找誰去?”
說到最,她的語氣已是帶了幾詼諧之意。人視,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蘇雪至喜她聰明直爽,不卑不亢,絲毫沒有扭捏作態,和她處,比和那些夫人太太們不知道要舒心多少,心裡頗有親近之感,不立刻出去,唐姐更是求之不得,人便又坐了回去,再閒談片刻,這時有人前來敲門,卻是章益玖到了。
到允入,他推開門,朝裡望了眼,見人在座,先是彬彬有禮地彎腰,隨即笑道:“位女士,聊什麼呢,這麼久也不見出來?等舞會就開始了,我還少個舞伴。蘇女士屬於煙橋所有,我就不敢奢望了,不知唐姐是否願意屈尊,等和我跳支舞?”
他說完,注視著唐姐,等待她的回答。唐姐卻是沒應,氣氛便冷了去。
見章益玖的神色漸漸轉為尷尬,亦似帶了幾失落貌,蘇雪至略覺不解,不明白唐姐何以連這個面子也不給他。這時,卻見她慢慢站了起來,注視著章益玖,道:“跳舞免了吧?我也許久沒跳,怕生疏了,給你丟臉——”
她頓,“其實我是有些累了,早些回去休息。不知道章次長等有沒空,能不能送我回去?”
她語氣自然,說完,含笑望著對方。
章益玖起先怔,和她四目對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剎時心中狂喜,極力壓著激動,這才沒有當著蘇雪至的面失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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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亦注視著唐姐,用極力平穩的音道:“沒問題,我有空,隨時都有空——你稍等!我這就去和煙橋道別,回來我就送你——”
他的定力終究還是不夠,極力維持著風度,話音落,朝蘇雪至點了點頭,拔腿就朝前面走去,看到了賀漢渚。
他的腿傷仍未痊癒,行走還需手杖助力。此刻他正坐在椅中,柺杖放在旁,和王孝坤和大總統等人在起談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同的表情,充滿了笑。章益玖走得近了些,見大總統正對王孝坤道:“……天何人不識君,惜,煙橋明就攜夫人出京,回再見,不知會是何了。原今晚我是做東的,來秘書和我說,王總長已經準備了,那我自然不敢爭搶,機會讓給你了。別的不說,光論親疏,我就是打八匹馬追趕,也不及總長你和煙橋多年的感情啊!我說句老實話,總長你別的我都不羨慕,唯獨這點,著實讓我眼紅!”
王孝坤看了眼賀漢渚,見他面上含笑,瘦削的張臉也露出笑意,指著大總統:“你啊,向有機會就擠兌我!”自然了,他這是玩笑的語氣。
周圍的人適時地發出附和笑,各種奉承不斷,什麼“不是父子,勝似父子”之類的話也說出來了,場面親近而熱鬧,團和氣。
章益玖邊在心裡嗤笑,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說句話恐怕都是語帶雙關,邊上去。眾人見他來了,自然給他讓位。他跟著笑嘻嘻地奉承了句,朝賀漢渚暗使了個眼色。賀漢渚笑著和人告了罪,起身,人走到旁,他說等就要退場,送唐姐回去,所以來和他提前道個別。說這話的時候,喜色掩飾不住,溢於言表。
他和唐姐的事,賀漢渚也是略有所知。現在他這意思,唐姐似乎終於接受了他,要有實質性的進展了。知他以前頗是玩世不恭,這回竟對個女人維繫了這麼久的感情,也是頭回見,得償所願,自然替他高興,笑著恭喜了,隨即道:“待她,便是不能走到最,也要聚散。她是我和雪至的恩人,要是你對不起她,我是拿你沒辦法的,但我太太的厲害,你是知道的,她要是發狠……”
他停住,笑著,柺杖頭在地上頓了頓。
章益玖頓時起了蘇雪至當年驗屍的舊事,打了個哆嗦:“怎麼說話的,有你這樣的朋友嗎?自嬌妻在側,我不容易得她點了頭,還沒起呢,你就紅口白牙地咒我和她?”
賀漢渚失笑,忙道歉。人玩笑了幾句,章益玖神色忽然變得嚴肅,壓低道:“惜今晚庭芝不在,是個遺憾。我勸過他,讓他再等等你,我說以你之胸襟,定不會遷怒於他,但他大約自覺無顏再見你的面了,執意不留,上月已經出國。”
賀漢渚便沉默了。章益玖自覺失言,忙找個話題遮過去,環顧四周,恰看見佟國風,似乎正往盥洗室的方向去,身旁跟了幾個雖作普通打扮但看就能辨出是保鏢的隨從,便努了努嘴,示意賀漢渚看,嗤之以鼻:“最近我在辦公室都沒怎麼碰見了,據說是戰時勞累過度,現在身體不了,不會是要蹬腿了吧。你看他,印堂發黑,面帶青氣,眼白多,眼仁少,這不就是短命鬼的面嘛。噯,我以前怎麼沒留意——”
佟國風今晚是不來的,但架不住面子,也怕自不來,再次惹王孝坤不悅。晚上人是來了,面上看著和平常也沒什麼樣,實則心神不寧,頗有煎熬之感。
從他知道賀漢渚抵住了來自金剛部隊的瘋狂圍攻,最脫困,還救回了傷腿,人沒事,他便度如年,頗有惶惶不終之感。這幾個月,他直嚴加防範,無論去哪,即便晚上在睡覺,門外也必守著幾個保鏢。今晚看見了賀漢渚,見他笑臉對,派和氣,必是忌憚王孝坤,諒他也不敢對自如何,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剛才感到有些內急,便去往盥洗室。自然了,防範還是不能少的。
他在幾個便衣親信的隨同,去往盥洗室,回著剛才賀漢渚投向自的目光,正走著神,突然,到身傳來“咣噹”,整個人如被針刺了,猛地跳了起來。保鏢也如臨大敵,立刻將他團團圍住,拔槍,卻見是走廊的對面,個侍者為太忙,走得急了,和出來的個同伴迎面撞,打翻了手裡的托盤。
雖虛驚場,但佟國風的心臟還在撲騰撲騰地跳,額頭冷汗直冒。
這段時,他已不是第次受到這樣的驚嚇了。就前幾,他在中書房,兒子院中玩耍,調皮,彈弓打碎了窗玻璃,他嚇得直接鑽進了桌底,出來,自覺丟臉,把兒子狠狠打了頓。不止這樣,他也已接連多沒睡覺,脾氣暴躁。
他的保鏢頭子察言觀色,心地道:“老爺放心。有總長在,就算借他十個膽,他也不敢造次。”
佟國風站在原地,閉目動不動,忽然睜開眼睛,解手也不去了,道:“回去了。”
他回到大堂,和王孝坤交待了,又看了眼賀漢渚,見他還在那裡和章益玖說著話,不知說了什麼,發出陣爽朗笑,引得周圍的人紛紛看去,他便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面上早也恢復常態,笑容滿面地招呼,“煙橋,很是抱歉,前段時身體不,晚上又多喝了杯,有些頭疼,實在是撐不住,我先回了。若是無事,記得常攜雪至進京,多多往來。 ”
章益玖面帶冷笑,低頭,點了支菸。
賀漢渚看著他,含笑頷首:“您走。”
佟國風也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和邊上的人打了幾招呼,朝外走去。
賀漢渚目送他的背影走出大堂,唇角始終含笑。章益玖低道:“說起來,我真佩服你。換成是我,就算沒法動他,也是絕對做不到能像你這樣,笑臉對……”
賀漢渚笑了笑。
章益玖改口:“算了,不說這個,掃興。那就這樣吧,我也走了。你和蘇等著,哪天說不定,我和唐姐去看你們……”
飯店的大門外,忽然隱隱傳來陣嘈雜,將他的注意力給吸引了。他轉過頭去。
佟國風走到飯店的大門旁,此時街上霓虹閃爍,路人往來。他等在門內,司機迅速將車開來,他在保鏢的持護,上了車,坐定,汽車沒做停留,離開飯店前的輔路,駛上大馬路,突然,幾乎就在這個同時刻,馬路的對面,疾馳來了輛汽車,那車燈筆直如雪,刺人眼目,衝了過來。司機毫無防備,甚至連方向盤都還來不及打,砰的巨響,車猛然撞,前蓋翻起。
車內人被震得東倒西歪。佟國風前傾,重重撞在前座的靠背上,額破血流,頭暈眼花。他的左右以及前座的三個保鏢知道不妙了,在天旋地轉中掙扎著爬起身,掏槍要保護他。但卻晚了。
對面那車來的幾人已到近前,前左右,工明,各自把拉開應位置的車門,沒有半點停頓,伴著砰砰砰砰四幾乎是同時發出的如炒豆般的清脆無情槍,連同司機在內,四人頭顱齊齊中彈,當場身亡。
帶著體溫的汙血濺到了佟國風的臉上,他驚恐地扶著座椅,直起身:“你們——”話音未落,左側胸口涼,也不覺如何的痛,匕首連根沒入,只剩了截三寸長的柄。
他睜大眼睛,不置信般地盯著插在了自左胸側的匕首,慢慢抬起頭,這時那人握住匕柄,發力,狠狠來回攪了幾圈。登時,種無法用這世上言語來形容的心臟破裂的劇烈痛楚,驟然散發到了他全身的四肢百骸。他發出道撕心裂肺的慘叫之,那叫卻也無法持續,剛出喉,便戛然而止,彷彿正爬著坡,才到半,便就落,最只剩他徒勞地張嘴,喉嚨深處往外冒血,卻是什麼音也發不出來了。
砰的,他的身體頭栽了去。那幾人迅速回到車上,駕車退,隨即呼嘯而去,轉眼便消失在了夜色裡。
這切就發生在個瞬間。等那輛汽車走了,周圍的人這才回過魂來,大尖叫,四散奔逃。
那四道槍傳入禮堂,雖周圍嘈雜重,但也已驚動了外側的些人,眾人紛紛停了說笑,驚疑不定,騷動之時,見人疾奔衝入,到了人多的地方,也不管是誰了,慘白著臉,閉著眼,顫著嚷:“不了!佟部長出事了——”
“佟國風,了!”他嘶力竭地吼道。
眾人面面覷,起初無人發,禮堂那輝煌的穹頂之上,只迴盪著樂隊依然還奏著的歡快舞曲。很快,有人衝了出去,接著,更多的人衝了出去。
章益玖把丟掉煙,也衝了出去。他奔到外面,推開人,見佟國風的汽車歪停在馬路邊上,車蓋扭曲,車頭癟進去了半邊,四扇車門大開,車裡橫七豎八倒著四人,佟國風趴在座的扇車門旁,頭朝,掛落在地上。車門,馬路牙子,到處都是血。更多的血,還在從他的身汩汩地流出。空氣裡瀰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章益玖翻正佟國風的身體,見他左側胸口有洞,血肉模糊,黑的紅的,情狀令人慘不忍睹。他面容痛楚,肌肉扭曲,五官幾已變形,卻似還沒透,雙眼圓睜,半張著嘴,嘴角冒著血泡,嘴唇微微翕動。
章益玖面露不忍之色,搖頭嘆息,湊到了佟國風的耳邊,耳語:“沒到啊沒到。這才叫深藏不露,快意恩仇。他比我象得還要手辣。你的不虧,瞑目吧。”
他說完,站了起來,對身的人令:“趕緊追兇手——”
他瞥了眼佟國風,“還有,送醫院——”
“章次長,已經斷氣了!”有大膽的上前,伸手試探了鼻息,絕望地嚷。
“叫你送你就送,那麼多廢話幹什麼?”
“是,是——”
禮堂裡,片刻前的歡快氣氛蕩然無存。在片的驚慌和混亂裡,只有個人,始終沒有動。
王孝坤甚至沒有從座位上起身,只閉目,猶如入定,臉似蒙了層泛著青色的陰影。半晌,他睜眼,緩緩地看向遙遙對面的賀漢渚。
賀漢渚拄著拐,穿過身旁如無頭蒼蠅般驚慌奔走的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他的身邊,在他左右保鏢的戒備之,在近旁大總統等人的屏息注目之中,輕放柺杖,讓它穩穩地靠在了桌沿上,最朝他伸出手。
王孝坤和他對視著,良久,終於,他艱難地,僵硬地,緩緩地,也伸出了手。
賀漢渚略略握了握,鬆開。
“我走了。您保重。多謝餞行,我渡過了個愉快的夜晚。”
他語氣平靜,說完,朝王孝坤微微笑,拿回拐,轉身,在身投來的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中,拄著杖,邁步而去。
唐姐方才已經走了,蘇雪至個人站在休息室的窗前,雙手抱胸,靜靜地望著外面街景裡的絢爛霓虹。她再次到了敲門,接著,門被推開。
她轉過頭,見賀漢渚走了進來。
“事情完結了?”她問。
“是。”
他簡短地應了,停在她的面前,手拄拐,另臂彎曲,示意她挽住自。
蘇雪至走到他的身邊,挽住了他的臂膀,笑:“那麼,我們走吧,我的賀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