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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蘇雪至以為丁春山開車會去司令部, 沒想到他送自己到了賀公館。

一想也是。

天都黑了,賀漢渚再工作狂,也不可能一天到晚泡辦公室, 他也需要休息。

老夏跑來開門,蘇雪至下了車,發現庭院裡已經停了幾輛外來的車,二樓黑魆魆的, 但整個一層燈火通明,隱隱有說笑聲從房子裡飄出來。

賀漢渚有客人在?

丁春山這麼急火火地把自己拉了過來, 蘇雪至還當是有什麼重要的急事, 在她想象裡, 賀漢渚正襟危坐,神色嚴肅。見狀不禁有點懵, 就轉向丁春山。他卻避開她的眼神,只請她進去。

蘇雪至進了客廳。

客廳裡也不見人, 茶几上留了七八杯喝過的殘茶,菸灰缸裡有一堆凌亂的菸蒂, 說笑聲、皮鞋踩著木地板走動的橐橐聲、球杆擊打桌球的砰聲,從門廳對面走廊盡頭一個半開著門的大房間裡傳了出來。

丁春山讓她稍等,自己快步走了過去。蘇雪至只好站在一邊等著。這時梅香從廚房的方向急匆匆地出來, 看見她, 臉上露出笑容:“蘇少爺您來了?”

蘇雪至點頭,見她一個人收拾茶几手忙腳亂, 就搭了把手, 梅香慌忙說:“少爺您別動,當心臟了手!我來,我自己來!”

蘇雪至見她不自在, 也就作罷。她收拾了茶杯和菸灰缸,擦著茶几說:“王總長的太太今天從京師到了這邊了,聽說是準備王總長的壽日。小姐傍晚學校回來,被王太太接了過去吃飯,現在還沒回。賀先生這邊也請客,好像是周市長他們一撥人,王公子也來了,剛吃完飯,都去房間裡打桌球了。幸好賀先生直接從飯店叫的菜,要不然我一個人,怕真應付不來……”

梅香絮絮叨叨,擦好茶几,又奔進廚房繼續忙活。

聽著梅香絮叨的時候,蘇雪至望向前方,透過那扇半開的門,恰看見丁春山找到賀漢渚說話的一幕。

賀沒打球,就坐在一張靠牆的沙發椅裡,大概是在家,又是主人的緣故,不像在外那樣衣冠楚楚,身上就一件平常配制服的穿在裡頭的暗軍綠色襯衫,領口處的幾顆紐扣也松著,隨意交著條腿,手裡夾了支菸,轉著頭和坐他一旁的周市長在說話。市長不知道說了什麼,他笑,周市長也跟著笑,帶著奉承的感覺。

丁春山走了進去,俯身湊到他的耳邊,低低地說了句話。

蘇雪至猜他大概是說自己到了。

賀漢渚臉都沒轉一下,拂了拂手,就繼續和市長說笑。

丁春山從裡面走了出來,帶上門,見蘇少爺還站在客廳裡等著,只好朝他走了過去。

傍晚的時候,他沒接到人,回了司令部,向上司彙報,說自己晚了一步,蘇少爺恰坐了傅明城的車走了。當時,司令雖然沒有責備他辦事不力,但從他的表情看,對這個結果,他相當的不悅。

丁春山雖然年紀不大,但十五六歲就棄文從武,當了兵,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死人堆裡出來,見識過的軍隊高官,也是不少。

賀漢渚不像別的帶過兵的人,動輒就對下屬破口大罵。

他極少失態。在親近下屬的眼裡,他溫和深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在外人眼中,他長袖善舞,心狠手辣。

這樣的表情,意味著他應該已經很是不滿了。

丁春山很後悔,以為上司有重要事,卻被自己耽誤了,立刻說再去接人。

他的上司當時也沒說不必,還吩咐了一句,讓他接到人後,直接帶到家裡。丁春山再不敢耽擱,出來就動用了手下的人,很快查到那輛車的去向,追了上去,終於在清和醫院門口,把蘇少爺攔了下來。

現在人是被他給弄來了,卻遇到了這樣的一幕。

丁春山知道周市長今晚登門拜會的目的。

十有八|九,是為前些天的市政規劃一事。

事情是這樣的,天城的老城區裡,舊屋擁擠,街道狹窄,路面多是踩出來的泥道,晴天還能走,一到下雨,到處泥濘,加上隨處亂倒的垃圾和排洩物,汙水橫流,簡直叫人無法下腳,交通更是為之阻塞。報紙民生評論尖銳,時常指責市長無能。

連孫孟先這樣的人,都知道要給自己立個牌坊,何況是市長,半個斯文人,他被罵得臉實在掛不住了,打算打通老城區的一段主幹道,拓寬道路,平整路面,一來博個政績,二來,也算是利民的一件好事。但在規劃的時候,遇到了一隻攔路虎:道路被一座小廟和連著廟的矮牆給擋住了。

原本拆了也就拆了,民怎敢和官鬥。但問題是,這是四方會的地盤,尤其這一帶,沿牆就是一個熱鬧的集貿市場,已經存在多年,因為利益相關,四方會不同意,市政府也就沒轍,正焦頭爛額著,周市長被一個能人提醒,讓他拿著市政規劃圖去戍衛司令部找賀漢渚。賀漢渚看了規劃圖,讓另外劃出一塊地方供市場搬遷,隨後答應幫忙,果然,前兩天四方會松了口,規劃得以順利進行。

周市長今晚過來,應該就是為了這件事。

現在,上司就跟沒事一樣,和周市長應酬,把自己心急火燎帶過來的蘇少爺給晾在了一邊,只說讓他到二樓去等。

丁春山出來,心裡其實困惑,也有點過意不去,只好自己改成了委婉的方式:“實在不巧,司令現在很忙,和周市長談著重要的事,讓蘇少爺您先上樓等著,隨便坐。”

蘇雪至莫名其妙,更是鬱悶無比。

芝麻大的事也沒有,早知道就先陪小玉做檢查了。但人都被拉來這裡了,還能怎麼樣?

她上了樓,開了走廊上的小燈,坐在他書房門外的一張便椅上,等著樓下結束。好久過去,耳中始終喧聲不斷,但就是沒有結束的跡象。她等得無聊,索性閉目,把頭往後仰著,靠在椅上,閉目假寐,默誦著這兩天新學的一批德語詞彙,背完了,又繼續背軍事理論課的條文。正揹著,突然覺得面前彷彿有點不對勁,睜開眼,竟對上了一張湊近的正打量著自己的放大的臉。

她猛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生氣質問:“王公子!你在幹什麼?”

王庭芝彷彿也被她的反應嚇得不輕,退了幾步才停住,隨即撇了撇嘴:“你這麼一驚一乍幹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非禮你一個男人呢!”

蘇雪至可算是回過了魂。

剛才也不知道是自己背東西背得太過專心,以致於失察,還是王庭芝上樓靠近時故意放輕腳步,她竟不知道他上來了,還靠自己靠得這麼近。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怕被他看出自己的異常,所以才那麼大的反應。畢竟,人湊得這麼近,倘若帶著目的仔細觀察,難保不會看出什麼可疑的地方。

好在這個王公子,估計也是大咧咧的人,剛才雖然不知道他靠這麼近到底想看什麼,但憑他這反應,應該沒往自己擔心的方向去想。

蘇雪至也就放鬆了,避開了這個話題。

“王公子您有事?”她問。

王庭芝看著還是沒好氣,冷冷說:“剛我聽那個丫頭講,你也來了,就上來和你說一聲。我母親得知你在船上幫過我,讓我傳個話,等我父親壽日那天,你也來!”說完扭頭就要下樓,一副她是洪水猛獸的樣子。

“等一下!”蘇雪至叫住了他。

“勞煩你幫我轉達對令堂的謝意。到時候我恐怕……”

“不去是吧?行,知道了,我轉話!”

王庭芝歪了歪頭,乾脆地打斷了她的話,轉身就下去了。

蘇雪至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被這麼打斷了一下,她也沒興致繼續背東西了,看了看掛在二樓走廊上的鍾,快要晚上九點了。再等片刻,終於,樓下發出開門和說話的聲音,伴著漸漸遠去的雜亂腳步聲,那位周市長的聲音隱隱傳了上來:“……這回多虧了賀司令的幫忙,明晚我在天霄樓定包廂,請賀司令務必賞臉……”

賀漢渚好像說他有事,拒了,然後又是另外幾個不知道什麼人的臨行套話。大約十來分鐘後,人終於全部走了,下面安靜了下來。蘇雪至看見賀漢渚快步登著樓梯上來了,臉上沒有笑意,眉間便就透出了幾縷淡淡沉倦。

她迎了上去。

“表……”

他徑直就從她的身邊走過,入了書房,隨後丁春山跟了進去,關上了門。

蘇雪至默默吞回了舅。

她在外頭又等了幾分鐘的樣子,丁春山出來了,朝她點了點頭,低聲說:“司令叫你進去了。”

招之則來,呼之則去。聽個指示,也要等上一晚上。

這就是賣身的代價。

蘇雪至想著賣身的好處,保持著好心情,走了進去,見賀漢渚靠在書桌後的椅子裡,面無表情,兩道目光投向自己。

她吃不準他叫自己來,是要指示什麼內容,但也看出來了,他心情不好,肯定沒好事,就沒靠得太近,離他遠遠地停住了,叫完剛才那聲中途夭折的表舅,隨即主動禮貌地問:“您叫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看他應酬挺累的,但她也絕對不輕鬆。

真的不早了,想快點回去。明天有堂軍事理論課的考試,她還沒背完東西。本來打算晚上醫院回來背,現在這麼一搞,計劃全都亂掉,等回去了,今晚上也不知道要到幾點才能睡下了。

他打量她:“挺上照,以後應該多給你安排些這樣露臉的機會。”語氣平平,也聽不出是諷刺還是真的在誇獎。

蘇雪至一怔。

他從桌頭的一疊紙張檔案下抽出了幾張報紙,“啪”的一聲,甩到桌面上,衝她勾了勾手指:“你給我過來。”

蘇雪至猜到了,應該就是昨晚傅明城提到的報道過周家莊案的那幾份報紙。

她只好走了過去,覷了一眼,終於親眼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嚇了一跳。

本來當時就是冷不丁抓拍的,加上她躲了一下,照片裡的她哭喪著臉,雙目無神,更要命的是,嘴巴居然張著,於是神情顯得愈發悲苦,好比一個剛剛慘遭愛人拋棄的絕望的失戀者。

用這種形象,來代表報道中描述的孫局長口中的“科學新青年”,實在是不能服眾。

雖然她不在意這些,但看到自己這種醜照堂而皇之地被登在了報紙上,終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譬如,現在她就回過味了。對面這個人剛才是在諷刺自己,說什麼“上照”。

好在唯一安慰,現在照片畫素實在太差,面目模糊,除非是熟人,否則,拿著這張照片面對面地找,恐怕未必也能找出她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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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旁邊的馬臉孫局,竟被拍得儀表堂堂,看起來頗有威嚴的樣子。

蘇雪至愈發懊惱了。

賀漢渚見她兩隻眼睛只顧盯著照片看,臉色一沉,屈指,指節重重地叩了叩桌面:“出風頭的感覺,不錯是吧?”

蘇雪至終於從自己這張醜得足以令她社會性死亡的照片上拉回神,抬起眼,對上他那兩道盯著自己的烏沉沉的目光,一凜,急忙又看具體的報道內容。

看著報道裡滿篇都是對孫孟先的吹捧和讚揚,她忽然想起之前,從莊闐申那裡聽來的一些所謂的天城內幕。

賀漢渚和督辦廖壽霖是對頭,面上和氣,但一旦時局有變,可能就會變成你死我活地步的那種對頭。

孫孟先以前和廖壽霖不對付,但現在,因為賀漢渚的到來,立場變得不明。

難道孫孟先表面看著對賀漢渚畢恭畢敬,滿口“司令”“煙橋”,實際也是賀漢渚的對頭?現在因為自己無意間的舉動,孫孟先藉機大出風頭,賀漢渚認為自己故意去幫他的對頭,所以遷怒自己?

蘇雪至越想越有道理,趕緊解釋:“表舅你聽我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個誤會。不是我自己想出風頭,更不是故意要拆你的臺。這樣的結果,完全是意外。剛開始我以為只是鄉下的一樁普通命案,需要法醫檢驗,學校也同意,我就去了,我真的沒想到,後來孫孟先會親自到場,還帶了一幫文人和記者……”

她指著桌上那張醜哭了的照片:“更不是我自己想上報紙幫孫孟先做宣傳……”

“行了。”

她解釋的時候,賀漢渚一直瞧著她,忽然打斷。

“蘇雪至,兩件事,你給我聽好了。”

“第一,從現在開始,往後無論什麼案子找你,你都要先徵得我的同意,然後才能去!”

蘇雪至一愣。

他的語氣聽著頗是平和,但口吻裡,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知不知道,孫孟先拿你當幌子,恐嚇李祥瑞,演出了那麼一出精彩戲碼?”

他側目睨著她,好似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又透著三分譏嘲。

“你自以為聰明能幹,探究真相,追求正義,高尚偉大,是不是?被人當工具利用都不知道,何其蠢笨!”

蘇雪至沉默了下去,沒有辯解。

他說話難聽,但基本也算事實。

對自己提的這個要求,雖然令她感覺很不舒服,猶如脖子上套了根繩索,但想到自己既已迫於情勢屈服於面前的這個人,也就無法反對了。

至於他對自己做的事的評判……

“第二,”

他繼續接了下去,頓了一頓,看了她一眼,指在桌上叩了叩:“拿出來!”

蘇雪至一愣:“什麼?”

“傅明城給了你什麼?給我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