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益玖請客吃飯的地方, 是家開在十剎海邊上舊王府裡的粵菜館。
能把飯館開到這裡，且生意興隆，老闆自有兩把刷子。
賀漢渚到的時候, 已不復早上在家之時的萎靡之狀，衣冠整齊，精神奕奕。
章益玖親自等在外頭，接到人, 稱兄道弟，親熱說笑, 穿過園子, 曲徑通幽, 最後來到一座硬山過壟脊的重樓前，登樓到了頂層包廂, 落座，穿著整潔的堂倌便跟進沏茶。
章益玖笑道：“這地你保準沒來過, 是你去了天城後才開的，半年功夫, 聲名鵲起，現在又是年底，想來吃頓飯, 不提早幾天打招呼, 難。我想著你平常大魚大肉應也膩了，所以今天咱們換個口味。”
賀漢渚閒閒靠坐, 透過近旁的一扇花窗, 眺了眼樓外。
近前樓外，波光粼粼，遠處西山, 頂覆白雪。
“看來我今天是有口福了。不來幾個大菜，狠狠敲你一筆，對不住這出來的一趟。”
章益玖做了個請的姿勢，笑道：“早就該請了，聊表心意，今天是得償夙願。”
之前透過賀漢渚的介紹，章益玖替傅氏辦了事，自然，也從中獲利豐厚。
自那之後，章益玖愈發覺他深不可測，隱有幾分手眼通天之感，徹底引為知己，早想請他吃頓飯了。
又道：“可惜你前幾天受了傷，今天也就不好勸你喝酒了，否則咱們兄弟可以不醉不歸。對了，你身體怎樣了？”
賀漢渚道無妨，下次再喝，到時自己請客，章益玖欣然答應。
兩人你來我往，寒暄幾句，又就著選單點了幾道招牌菜，花膠雞絲、五柳石斑、腿汁扒白菜、蟹茸燕窩。上菜後，一邊就湖光山色落箸，一邊閒聊，談很是投機，包廂裡笑聲不絕。
一頓飯下來，七八分飽腹，章益玖叫了壺極品紅心鐵觀音，茶湯清翠，蘭香沁脾，起身，親手給賀漢渚倒茶。
賀漢渚忙推讓，章益玖堅持。
“你去天城不過半年，便就起底了東亞藥廠的勾當，於國於民，大有功勞。如今很快又有大喜事了，所謂乘龍快婿，如斯人也，我輩凡夫俗子，倒杯茶而已，你跟我客氣什麼。”
賀漢渚不再推拒，端起茶杯，品了一口。
“章兄你取笑，什麼乘龍快婿，我是沒這福分的。”
章益玖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
“看你這話說的！老哥我今天請你吃飯，除了敘舊，順便其實也是想問問，你和十二小姐的婚事，到底是怎麼想的？”
賀漢渚靠在椅中，一手握著只空茗杯，修長的指轉著杯子，微笑：“我說了，我是沒這福分了。”
章益玖走過去，打發掉站在包廂門外等客人叫喚的夥計，回來，給賀漢渚遞了支香菸，點了，自己也點了一支，一邊吞雲吐霧，一邊閒聊。
“煙橋，你和唐小姐的這個事，要我說，男人嘛，那種場合，逢場作戲，有什麼打緊的。就是你運氣不好，被人看見傳開了，陸家知道，當然要興風作浪從中作梗。還有十二小姐奶媽子的兒子斷了腿的事，我嫂子回來跟我說，十二小姐自己是想隱瞞的，是被一個平常和她不和的堂嫂給知道了，告到了老太太的面前。十二小姐對你極是維護，當時就對家裡承認，說是她派人盯梢被你發現，你一時氣憤，訓了一下而已，但府裡的那位老太太……”
章益玖指了指頭。
“老太太的腦子轉不過彎，覺沒了面子，不高興。我是真你當自己兄弟，想你好，所以今天找你出來，給你透個底兒。”
他壓低聲。
“你也不用慌，大的事，大總統對你其實沒什麼意見，知道了，還責備了一番十二小姐，說她不懂事，沒規矩。也是，你說，這還沒結婚呢，就這樣派人盯，是個男人都受不了，何況你的脾氣，眼裡揉不沙，別人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嫂子平日經常出入曹府，和十二小姐的母親關係很好。曹太太也沒怪你的意思。你選個時間，我嫂子陪你一起往曹家，去看下老太太，讓曹家有個臺階下，這事，也就過去了。”
他推心置腹，說完這一番話，卻見賀漢渚嘴裡叼著煙，眼睛看窗外，依舊沉默不言，不禁有點疑惑，想了下，又勸：“煙橋，我知道你年輕，難免氣盛，但我提醒你一句，你要是不肯低頭去認個錯，婚事難保不起變故。雖說只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但都傳這麼開了，大總統再怎麼賞識你，也不能當什麼事都沒有。要就那樣把侄女嫁了，這不是打自己的臉嗎？再說了，十二小姐的追求者也是不少，據我所知，陸家有個外甥，留學回來，條件就很是不錯，也正追十二小姐。”
賀漢渚視線終於從窗外轉了回來，開口：“希望十二小姐另擇佳偶，我不耽誤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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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益玖一陣錯愕，嘴裡香菸沒咬住，一下掉到了地上：“你當真？”
賀漢渚一笑，俯身，撿起了掉在地板上的那截繼續燃的菸頭，扔進了一盤剩菜裡，又從煙盒裡重新取了一支，奉了上去。
章益玖看他，接了：“不是，你到底怎麼想的？我怎麼看不懂你了？”
賀漢渚拿起桌上置著的一盒洋火柴，抽出一根火柴棒，劃火，舉過去，繼續替他點菸，嘴裡道：“這麼說吧，其實章兄你要是今天不請我吃飯，我也打算這兩天要勞煩你的。我就一尋常人，做不了聖人，沒法保證日後不再犯錯。既然已經不愉快了，勉強維持，我怕將來反目成仇，反而弊大於利。”
“我已想好，此事就此打住。大總統跟前，還望章兄你替我美言幾句。大總統若要責罰，無論何等責罰，我絕無半點怨言。總之，全是我的過，之前高估了自己，耽誤十二小姐，光這一條，我便是個罪人了。”
章益玖起先吃驚，看了他片刻，忽然若有所悟，指他，不住點頭，笑：“明白了，明白了！男人嘛，總免不了有擦槍走火，一兩個紅顏知己算了什麼。知道我髮妻沒了後，我為什麼至今沒再續娶？妻妾滿堂，不如在外分養。喜歡的，去幾趟，看不順眼，少去就是，省了不知道少的後院糟心事！”
他對著賀漢渚諄諄導，語氣帶了幾分隱隱的意。
“實話說，娶個女人回家，就算有裙帶可借，天仙下凡，也就新鮮一兒罷了，久了，有什麼區別，若還成日那樣盯著，這也不許，那也不許，誰受的了？駙馬難當！這碗飯其實不好吃！以前我不便說罷了，難得煙橋你年紀輕輕，自己想得開，能及早抽身，不失是個明智之舉。”
賀漢渚微笑：“章兄客氣，比起章兄，我是自嘆不如，這方面以後要請教。那這個事，就拜託章兄你了？”
“好說好說。你既然自己想通了，那我就幫你到大總統面前轉圜，交待一下。你放心，大總統也不是心胸狹隘之人。再說了，真要怪，也怪不到你頭上，又不是你主動追求十二小姐始亂終棄，既然現在鬧出了不愉快，這麼結了最好不過。就是外人說起來，你這邊可能要難聽點，曹家看不上你，婚事作罷。”
“那是自然，原本就是如此。”
“行，沒問題，包我身上，你等我的訊息回覆！”
章益玖想了下，忍不住又調笑：“那個唐小姐我以前也曾見過一面，確實是個極品美人，難怪連老弟你也持不住。我聽說這女人有幾分手段，交遊甚廣，這幾年也洗手上岸了，不是什麼人都能做了裙下之臣。沒想到煙橋你去一趟天城，近水樓臺，有豔福了，兄弟我實在是羨慕。”
賀漢渚笑了笑，走到門口，叫堂倌送來一壺酒，親手斟了，敬他，自己連喝三杯。
“謝，今日薄酒三杯，不成敬意，等下次什麼時候章兄你方便了，我再另外擺酒致謝。”
賀漢渚吃完了這頓飯，回到丁家花園的宅邸。
章益玖答應幫忙，那麼這件事，應該就能畫上一個句號了。
他做事，向來是定好目標，周密計劃，審慎而動。
然而此刻，當獨處之時，回頭審視自己最近這段時間幹出來的種種事情，賀漢渚卻不不承認，他其實沒了目標，不知道，也不願細想，自己幹出那些事時，當時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他就像被一股沒法抵抗的量推著，慫恿著，聽憑衝動，盲目而愚蠢，一步步地背離他當初選定的那條最穩妥的聯姻借勢之路——譬如，傅氏酒的那夜，他沒想到，自己一時衝動之下的放蕩行徑，不但被她撞見，還繼續發酵，導致了今天這樣的結果。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遇到和蘇家女兒有關的事，他便就似乎失了章法，沒了計劃。
現在他甚至順水推舟，不想回頭，一不做二不休，就這麼將自己和曹家聯姻徹底地切割開來。
這對他的復仇和人生有益嗎？
但凡還有半點腦子，都知道答案顯然否定。
今天幹出這樣的事，其實不過只是又一次放任衝動的結果罷了。
代價是名聲。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風流浪子。
代價是冒險。有可能，他丟掉的這個機會，讓他的仇敵撿起，陸家和曹家聯姻，往後勢力更進一步，想動他，更加難了。
但他居然不怎麼在乎。
切割令他如釋重負，甚至，心底有種只有自己才能體味的到暗暗的快樂。
但這種快樂也沒維持久，當想到這一回，自己名聲徹底毀掉，蘇家的那個女孩兒，她應該會更更加瞧不起自己，賀漢渚的心情忽然又變得惡劣了。
他在書房裡待，腿架在桌上，忍後背時不時傳來的令他很不舒服的隱隱抽痛之感，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看放在面前桌上的懷錶，時間一分一秒，不停流逝，當想到今天是她來此與會的最後一天，明天她應該就要走了，心裡忽然又生出了一種新的衝動。
他想要去看一下她。
哪怕是在遠處看一下。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在他的心裡迅速地紮根，發芽，根本無法遏制。
他再次看了眼時間。
下午點。他現在就過去，應該還能趕上。
反正已經幹了那麼蠢事了，再一件，也無所謂。聖經裡的末日審判還沒到來，爛攤子也有時間慢慢收拾，不急。
賀漢渚不再猶豫，收腿站起身，飛快掐了煙，快步下去，迎面碰見賀媽端著一隻托盤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孫少爺你下來了？正想給你送點心，我做了你愛吃的桂花栗子糕，桂花是先前我自己收曬的，栗子粉是新鮮碾磨……”
賀漢渚衝到了老媽子的面前，伸手拈起一塊糕，一下丟進嘴裡，衝她一笑，隨即轉身，在賀媽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中，疾步奔出客廳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