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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青空之藍_第十七章 風雲變

第十七章 風雲變

那是上午在這裡吃過面的西荒少女,居然在午夜獨自回到了這裡。

“等一下!”她急急忙忙地跑過來,一把撐住了快要關上的窗,“正好,我問你——上午那個人,他有沒有回來這裡過?”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琉璃問窗戶後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連比帶畫,“就是那個披著西荒人的斗篷,拿著一把鑲了明珠的黑劍的傢伙!”

“沒有。”穆先生生怕她驚醒了室內的一家人,冷冷回答。

“啊?也沒有來這裡啊?”琉璃登時如洩了氣的皮球,手從窗扇上滑了下去。

“誰啊?”少女的聲音大,室內的人被驚醒了,傳來安大娘顫巍巍的聲音,穆先生看了她一眼,立刻關上了窗,轉身進屋。

琉璃滿頭栗色鬈發溼漉漉的,不知道在雨裡奔跑了多久,卻一無所獲,只能沮喪地回到魁元館,想要撞撞運氣——然而,似乎老天也不幫她,在官道上追丟了人後,她就滿城跑也找不到那個人的影子了。

然而,腦海裡奇怪的影子卻越發地強烈。

那是一束光,光中旋舞的靈魂,湛碧色的眼睛,冰冷的手,黑色的沙漠,紫衣的女子……無數碎片在睡夢裡泛起又沉下,在浪裡閃著幽暗的光芒。

然而,真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失落地回過了身,往回走去,忽地想起方才來的時候似乎打眼看到這條路上有個白衣女子,美麗得驚人——然而只是一回頭,卻又憑空消失不見了,彷彿暗夜的幽靈。

難道是自己又出現幻覺了嗎?

琉璃鬱悶地想著,頭痛欲裂。

“唉……九公主還沒有回來。”大管家珠瑪已經是第十一次跑到門口看了,然而座位上的廣漠王似乎沒有半點的焦急:“沒事,阿九她只是貪玩而已,會回來的。”

“可是如今已經三更了!明天就是海皇祭呀。”珠瑪顧慮重重,“萬一九公主不能按時出席,到時候在白帝和六藩王面前可就太失禮了。”

“不必太擔心,”廣漠王搖頭,“阿九做事還是有分寸的。”

“不是我說,王,您太過於溺愛她了!”身材壯碩、滿頭灰髮的珠瑪夫人已經快要六十歲,在銅宮裡侍奉了卡洛蒙家族四十年,即便是廣漠王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所以說話也甚少顧忌,她把一個玉匣放到桌子上,抱怨,“您看,鎮國公府那邊已經是第二次來提親了,這次可不能再拒絕這門好婚事了!”

“慕容家並不是好的婚配物件,”廣漠王搖了搖頭,“阿九不喜歡就算了。”

“慕容公子還不好?”珠瑪卻不同意自己的主人,直言反駁,“慕容家的二公子能幹英俊,家世出眾,不知道九公主為什麼幾次三番地不同意——王,不是我說,您如果老是這樣由著她亂來,天下男人都不在她眼裡,這樣下去又怎生了局呢?”

這句話卻意外地令廣漠王沉默下去。

要怎生了局?結局從一開始早就已經寫好了啊……他微微苦笑。

多年前,重傷垂死的他被若衣帶回了故鄉,來到了南迦密林裡隱族居住的城市。那個神秘的城市被稱為“雲夢之城”,位於密林的最深處,全部由一種巨大的蘆葦搭建而成,每根空心的葦稈直徑竟達一丈,輕巧而龐大,高高懸在通天木的最頂端。

傳說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隨著風緩緩移動,所以居無定所。

那個城市裡的人們自稱是雲浮翼族的後裔,是大地上的流亡天使,用三座高聳入雲的巨大方尖碑供奉著雲浮城的三女神,祈禱能夠迴歸於那座九天上的城市。

被若衣帶回的他,是數百年來第一個穿越密林來到這個城市的異族人。經過若衣的苦苦哀求,隱族的女族長用一種奇特的白色藥粉挽救了這位垂死的人——然而在他剛剛好轉,尚在昏迷之中時,族長卻令比翼鳥連夜把他送回了銅宮。等他睜開眼睛時,神秘的城市已經消失,而他則沐浴在大漠的晨曦裡。

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密林中那個傳說中的民族。

之後的十幾年裡,為了尋找心愛的女子,他一次次地深入南迦密林,涉水而上,苦苦追索著那個一度到過的桃花源,屢次經歷磨難卻毫不後悔。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第七次回到密林時,他終於重新遇到了那座飄移的城市。

那座城市被風從不知何處吹來,停息在高達百丈的通天木頂端,被雲霧簇擁,彷彿天空之城。他欣喜若狂,手腳並用地沿著巨大的喬木爬上去,苦苦哀求守衛雲夢之城的隱族人讓自己進入,卻被毫不留情地拒絕。等了三天三夜後,還不見她出現,那座城市在風力之下再度緩緩飄移,準備離去。

極度的絕望令七進七出密林的沙漠王子終於崩潰。他走到了通天木枝條的盡端,閉上眼睛,毫不猶豫地從百丈高空一躍而下——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失重的他忽地被一雙柔軟的手抱起。

他看到朝思暮想的心愛女子從雲霧中飛落,她的背後再度出現了潔白的羽翼,那是他在火海裡僅有一次見到的美妙景象——已經十幾年過去了,當年那個沙漠王子已經顯得有些蒼老,而她卻還是保持著當年流光川上最初相遇時的模樣,絲毫未變。

她展開雙翅,將他托起,回到了那個神秘的城市。

那是他第一次清醒著看到這座浮在雲中的城市。那是一座大地上的人類無法想象的夢幻之城,一切都匪夷所思,超乎常識。然而,讓他吃驚的是與大地上流傳的說法不同,雲夢城裡的隱族人數不過寥寥數千人,除了接他前來的若衣之外,一路上看到的大部分人肩後沒有傳說中的翅膀,看上去和常人無異,只是膚色比大地上的人更白,鼻樑挺直、眼睛狹長冷銳,眸子裡帶有淡淡的紫色,耳朵的上緣軟骨比常人略尖。

不知為何,這座城市籠罩在一種神秘而肅穆的氣氛中,走在路上,看不到人世常有的集市、酒館或者其他聚集人氣的地方,沿路不時出現持劍和握弓的戰士,穿著一種奇特的輕軟的羽翼戰甲,對這個闖入者投以警惕的冷冷注視。

他被若衣帶到了族長面前——隱族的族長,是一位蒼老的女性。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擅自闖入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然而出乎意料地,當若衣跪稟之後,隱族的族長並沒有回頭看他們兩個。蒼老的婦人只是看著水鏡,默默地沉思了許久,什麼也沒說,沉默地站起身,在若衣惴惴不安的眼神裡,示意他跟自己來。

族長帶著他,來到城市中心那座最為醒目的神廟前。那與其說是神廟,不如說是一座高高的方尖碑,一端高聳入雲,外面守衛森嚴。

當族長開啟居中那一扇神廟之門的一瞬,他驚呆了。

這個被封閉的神廟裡,供奉著純金的巨大神像,彷彿太陽一般熠熠生輝,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那是曦妃、慧珈和魅婀——九天上雲浮城裡的三女神雕像,背生雙翼,手持蓮花,姿態各異地靠在一起,垂目凝望著人世。

然而,在神像黃金的掌心上,卻居然坐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只有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女,穿著一身潔白的羽衣,身上披滿了瓔珞,赤著雙足,正坐在魅婀女神的手裡,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掌上停著兩隻美麗的迦陵頻伽,婉轉歌唱。

在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的瞬間,沙漠裡來的王子心裡猛地一震。

在這個孩子的肩後,居然有著潔白的雙翼!沒有一絲雜色,如同初雪一般無瑕潔淨,令人一望便生出奇特的敬畏之心來。

看到有生人進來,少女萬分欣喜,展翅從巨大的神像上飛落,在神殿裡盤旋了幾圈,落到族長身側,拉住她嘰嘰喳喳地說話。她說得很快,語調也很奇怪,他雖然聽不大懂,卻也能感受到這個被禁閉已久的少女是在迫不及待地抱怨和訴苦。

然而,族長卻是長時間地注視著這個孩子,拿出一塊古玉,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在項圈套住脖子的瞬間,上面古玉雕刻的那一雙翅膀咔嚓一聲自動合攏,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同一瞬間,背後的雙翅陡然間消失了!

“在人間,必須要隱藏起你的翅膀,琉璃。”

隱族的族長嘆息,轉過頭看著雅格皇子,開口提出了她的條件:

她要他帶著這個少女暫時離開這片森林,離開雲夢之城,去往雲荒居住一段時間。他必須好好地守護著她,一直等到天上出現第一次月食,再把她安全地帶回來——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那麼等他下一次返回這裡的時候,族長便准許他將若衣帶走。

“可是,要怎樣才知道下一次月食出現在什麼時候?”他不確定地問。

族長撫摩著琉璃佩戴的那一塊古玉,淡淡:“看著它吧!它會告訴你一切。等你看到這塊古玉發生變化,如今併攏的雙翅再度展開,歸來時間便到了——你要在第一時間內帶著她從烏蘭沙海的銅宮出發,在下一個滿月出現之前,重新返回這裡。”

“異族人,記住了,”族長的聲音嚴肅而緩慢,“一定要按時回來,不能提早一天,也不能延遲一天!否則,便會有大難臨頭!”

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也為了若衣,他遵守約定把這個神秘的孩子從南迦密林裡帶出來,對外宣稱是自己的私生女兒,呵護有加,百依百順。他不知道這個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諾言從來不追問。而這個有著少女外表的隱族人也一直獨來獨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義上的父親袒露過心聲。

他知道這個精靈一樣的孩子,其實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她屬於那一片青色的森林和天空,屬於那個神秘莫測的雲夢之城。

“由她吧,”廣漠王撫摸著自己半邊臉上的疤痕,搖了搖頭,“這個天下的人,本來就很難入她的眼……阿九她不屬於這個世界,終究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又怎會婚配成親呢?”

“呸呸!”珠瑪怔了一怔,立刻往地上吐唾沫,“天神饒恕!這世上怎麼會有詛咒自己女兒短命的父親呢?我說九公主一定會長命百歲!”

廣漠王一怔,明白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不由笑了起來。

“是的,她肯定會長命百歲……不,千歲萬歲!”

笑聲未落,門外就傳來了腳步聲,西荒少女滿身溼漉漉地從雨裡跑了回來,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嘀咕:“父王,半夜三更的,你笑得這麼大聲做什麼啊?”

“九公主真的回來了?都出去一天了!”珠瑪喜出望外,連忙迎上去,“哎呀……看給淋的!真是溼漉漉的小

羊羔。我馬上替你去拿乾淨的衣服換上!”

琉璃嘴裡答應著,卻皺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怎麼了,阿九?”廣漠王注意到了女兒的表情,也不由蹙眉,“你今天不是說出去品嚐葉城的風味小吃了嗎?怎麼這麼不開心?莫非吃壞了肚子?”

“不,魁元館的東西很好吃,比外頭一些大酒樓裡的強不知多少倍。”琉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託著腮,有些魂不守舍。沉默了片刻,忽地悶悶問,“對了,姑姑她只要求我按時回去,並沒有說過不許我在雲荒做什麼,對吧?”

她問得突然,廣漠王不由愣了一下。

帶著她來到雲荒後,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他們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那些過去:不談她的“母親”,也不談她的“故鄉”,更加不會談到被她稱為“姑姑”的隱族族長——今天這丫頭又是怎麼了?

廣漠王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沒錯。”

“那就好!”琉璃抬起頭,忽地認真地說,“我想嫁一次人。”

“什麼?”廣漠王面具後的眼睛睜大了,愕然,“嫁人?”

“不可以嗎?”琉璃卻是蹙眉,“姑姑沒說不可以吧?”

廣漠王沉思了半日,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是沒說不可以。”

“那就沒問題了呀!”琉璃揚眉。

“可是,這世上的男人,又有哪個是配得上你的呢?”廣漠王苦笑,想了想,把桌上的那個玉匣推了過去,“正好,這裡是鎮國公府送來的婚書和聘禮,你看看,聘禮裡面還有一對闢水珠做成的耳墜,倒算得上是稀罕物兒……”

“我才不要嫁給這種傢伙!”一語未畢,琉璃卻毫不猶豫地拿起筆,在婚書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要嫁,就要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這樣也不枉我在雲荒大地上走過這一趟啊,否則豈不是虧大了?”

廣漠王看著被糟蹋了的婚書,心裡暗自叫苦,只能無可奈何地嘆氣:“但是這世上有你喜歡的人嗎?”

“有!今天下午我剛遇到!”琉璃卻是兩眼放光,一下子跳起來扯住了廣漠王的衣袖,連聲地問,“父王,你說在狷之原見到我的時候,我忽然昏了過去,背後留有一個符咒——醒來就忘記了一些事,對不對?”

“是啊,連我怎麼接你回去的都忘了。”廣漠王點頭,“但別的沒有什麼異常。看遍了醫生,也都說你沒什麼大礙。”

“可是……”琉璃喃喃,“我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廣漠王有些吃驚。

“比如說,我好像去過某個地方,見過某個人……”琉璃蹙眉望著窗外黑沉沉的雨夜,“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那種感覺真奇怪啊!我可能真的忘記了發生過什麼事,但……忽然憑空就覺得他一定是個很好的人,真的,似乎很好很好呢!”

“是嗎?”廣漠王這次是真的悚然一驚,“他是誰?”

“我不知道。”琉璃搖了搖頭,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今天在面館裡遇到的——不過他卻說不認識我,溜得很快……我追不上他,還差點被馬車給撞了,幸虧是他救了我——哎呀,他真的很好很好……說不出的好!”

“說不出的好?”廣漠王苦笑,“阿九,你莫非發了花痴吧?”

“才不是!”琉璃嘀咕,“他從馬下救出我的時候,我碰到了他的手——好冷好冷……就像是一塊冰一樣!可是……我卻彷彿記得這種冷呢!真的!”她搖了搖頭,臉沮喪,“可惜他救了我之後就走了,我在葉城裡找了他一整天,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廣漠王聽著女兒斷斷續續地敘述,神色卻越來越嚴肅——四年來,他第一次從琉璃嘴裡聽到了“喜歡”兩個字。看來,方才他對珠瑪說的那一番話說不定是錯誤的。

在狷之原,她可能真的遇到了宿命中的某個人。

雖然後來由於種種原因,她或許忘記了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然而,咒術可以滅除記憶,卻未能洗去她心中殘留的那種深刻入骨的感覺:那個人很好,她喜歡,非常喜歡,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那個人到底是誰?連他都不由得好奇起來。

“阿九,你想見他嗎?”廣漠王下了決心,“我可以派人幫你去找。”

“想啊!”琉璃雀躍,“太好了!”

“可是找到了又怎麼樣呢?”廣漠王語氣忽地一轉,“別忘了你終歸要回去。”

琉璃表情一黯,低聲:“我知道。”

平日裡活潑明媚的少女眼裡乍然閃露出一絲憂鬱,竟讓人覺得她忽然間就長大了十歲。她撫摩著脖子上那一塊古玉佩,遙望著東方,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一定會回去的——但是,在回去之前,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個世間的一切——包括你們所說的愛和恨,究竟都是怎麼一回事?要知道,只要一回去,我就再也出不來了啊……”

她的瞳孔裡閃過一絲細細的悲傷,彷彿一個過早老去的孩子。

廣漠王暗自嘆息。他知道她來自奇特而遙遠的異族,對這片雲荒大地抱著極大的好奇心,想走遍天下,看遍風景,也想知道人心種種的變化——然而,她並不屬於這裡,就像落入凡世的精靈,在月食之夜就要迴歸於天上。

如今,她心裡卻滋生出了一種叫作歡喜和貪戀的東西,是否還能無牽無掛地飛翔?

在遙遠的西海上,有人望著窗外黑暗的大海,低聲開口——

“明日就是空桑人所謂的‘海皇祭’了吧?”

說話的人是一個戎裝的年輕軍人,劍眉星目,英氣勃勃,衣角繡著金鷹,肩背筆挺地坐在明亮的窗子前,雙手交叉放在案上。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正當妙齡的素衣女子,眉目淡雅柔和,似是蒙了一層淡淡的水霧一般,讓人看了心裡就頓生寧靜。

“嗯。”那個女子應了一聲,顯得有些沉默。

“我猜白墨宸也回京了。這幾天初陽島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戰事也暫停了。”年輕軍人喃喃,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手——和年齡不相符合的是,他的手上佈滿了傷痕和老繭,指節凸起,一望而知是歷經出生入死的軍人的手。

“嗯。”素衣女子淡淡,“也可能是我們在帝都的內應起了作用。”

“也是。聽說巫朗大人已經押著兩百石的金沙,秘密出發遠赴雲荒交割款項了。”軍人點了點頭,贊同她的說法,“那人雖然饕餮貪婪,但做事卻很有一套,應該是他替我們牽制住了白墨宸的軍隊吧。”

“嗯。”織鶯應了一句,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沉默了片刻,開口的還是那個軍人:“織鶯,前一次你在繭室裡發現了一批空桑人派來的探子,這段日子元老院命令整個本島開展搜尋行動,堅壁清野——結果,又發現了他們的十幾個餘黨。”

“是嗎?太好了。”織鶯輕聲。

“根據拷問出的口供,對方此次派出的共有十九人,目下還有三個未曾落網。”軍人道,“所以元老院還是很緊張,生怕冰錐的計劃出一點紕漏。”

織鶯嘆了口氣:“是啊,為了避免萬一洩露了風聲,我們也準備提早出發。”

軍人鐵一樣的手微微一動:“多久走?”

“越快越好,可能就在下個月吧!”織鶯道,“看望舒何時能將冰錐徹底完工。”

“哦。”軍人沉沉應了一句,不說話。

已經對坐了一個時辰了,羲錚談論的卻都是軍務和戰事,令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看到她如此沉默,年輕的軍人便也沒有說話。兩人就在巨大的機械室內相對而坐,默默無語。只能聽到那些儀器執行的咔嚓咔嚓聲,以及室外講武堂子弟們的操演聲。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每次和羲錚見面,她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而沉默寡言的他也沒有製造話題的才能,往往說不了幾句就陷入了僵局,兩人就這樣對坐一個下午,然後由他送她回到住所,這一對年輕的未婚夫婦便算是結束了一次所謂的約會。

這次看來又是如此。

已經是下午了……望舒在地下工坊那邊,又在做什麼呢?冰錐已經完成了大半,正在進行最後吊裝內部控制儀器的關鍵階段,該不會出什麼問題吧?神思恍惚之間,織鶯忽地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非常微弱,似乎是冥冥中的呼喚。

“羲錚,”她忽地緊張起來,“快聽!”

“什麼?”軍人反而被她嚇了一跳,側耳聽去,卻什麼也不曾聽到。

“有人在哭。”織鶯低聲,“一個女人的聲音!”

羲錚一怔:“怎麼可能?講武堂裡沒有女人。”

“不……不!一定有!”織鶯四顧,“從那裡傳來的!”

“那裡?”羲錚愕然回頭,發現未婚妻看向的是一面高達數丈的空白牆壁。他猛然愣了一下,“那裡是……”

彷彿想起了什麼,沉默如石的軍人神色驀然一動,猛然站起,顧不得她還在一邊坐著,轉身走向那一面巨大的牆。他轉動牆上一枚古獸頭的吊環,只聽一聲低沉的顫音,那面牆忽地憑空平移開來,牆後居然還有一個巨大的空間!

黑漆漆的空地上,靜靜停著一個龐然大物,發出淡淡的銀色金屬光澤。

“在那裡!”織鶯指向那機械。

羲錚的臉色變了一下:那是他的坐駕“雷霆”,也是如今帝國僅剩的十架可用風隼之一。他疾步走向那一架龐大的風隼,登上扶梯,兩下三下便躍上了機械,探身開啟了艙室。

艙裡果然有一個女子。

那是一個鮫人女子,被固定在操縱席上,眼睛半開半閉,從喉嚨裡吐出斷續的呻吟。她看上去已經非常非常蒼老了,雪白的長髮下是枯槁的容顏。手腳瘦得如同蘆葦,坐在巨大的機械裡,渺小得彷彿是一個微型的玩偶。

“凝?你怎麼在這裡?”羲錚愕然,“昨晚不是讓你回房間休息了嗎?”

“主人……對不起,”那個鮫人聲音微弱,“我……我無法遵從你的命令。昨天,我站不起來,也……也沒力氣走回去。就在這裡……待了一晚上。”

“怎麼了,凝,你不舒服嗎?”羲錚蹙眉,走到她身側,半蹲下來看了看,伸出手探著她額頭的溫度——面對著蒼老的鮫人,這個鐵血的軍人動作忽然變得很輕很柔和,反而看得織鶯有些愕然。

記憶裡,羲錚從小就是一個沉默而冷硬的軍人,罕見這樣的溫情流露。

除了傳說中

破軍的“瀟”,軍中操縱風隼的鮫人全都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傀儡。九百年前的滄流帝國時代,為了完善地控制這些精密的殺人機械,冰族選取了靈敏度遠勝於陸上人類的鮫人作為奴隸,控制其神志,訓練成了一個可以在戰鬥中輔助戰士攻擊的傀儡。她們與徵天軍團的巨大機械共存亡,除了主人的命令之外六親不認,立下了赫赫戰功。

然而,畢竟過去了九百年,鮫人壽命雖長,卻也已經紛紛到了大限。

無論巫咸長老怎樣費盡心機配製藥物延長這些傀儡的壽命,鮫人們還是紛紛衰老死去,一架接著一架的機械因為缺少了操縱者而變成一堆廢鐵。如今這個和“雷霆”配套的鮫人“凝”,已經有了一千零七十歲的高齡,是帝國僅存的傀儡之一。

自從進入徵天軍團,分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架風隼以來,羲錚就一直和這個鮫人搭檔,配合默契,幾次撕破空桑人防線深入敵後,建立了赫赫戰功。他也分外地重視和愛護這個鮫人,將其視為自己的親人一般對待。

然而,自從半月前突襲空桑主帥旗艦後,或許是用了太多的力,衰老的凝一直沒有恢復狀態,身體每況愈下,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從操縱席上站起身了。

軍人粗糙的手停在鮫人額頭上,吃驚:“在發燒?”

“主人……你來了?”衰老的鮫人無意識地低喚,“我要壞,壞掉了……”

“什麼壞掉了?”羲錚愕然。

“我的身體要壞掉了——”凝喃喃說著,“這……這裡,壞掉了。”

鮫人的手指動了動,吃力地挪開——在挪開後的腹部上,霍然插著一把短刀!血已經沿著她的衣襟流下,染紅了艙室地面,在傷口附近結成一層黑色的痂。

“凝!”羲錚震驚地失聲,“這……這是怎麼回事?”

凝用盡全力移動著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一個機簧,只聽啪的一聲,一個東西從風隼上掉了下來——卻是一具被勁弩刺穿了的屍體。

“昨夜有人闖進來……主人……主人你沒事嗎?”她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著半蹲下來看著自己的羲錚,松了一口氣,喃喃,“太好了……我只殺了其中一個。可惜……我,我,沒有辦法再啟動這一架風隼了。我的身體,要壞掉了……”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忽然中斷了。

羲錚霍然明白過來是誰做的了:那一行空桑人派出的密探尚未全部清除,只怕還有幾個蟄伏在暗中,伺機而動,想要破壞滄流帝國最寶貴的戰鬥武器!

“凝!”他心急如焚,毫不猶豫地俯下身,一把將失去知覺的鮫人從操縱席上抱了起來——衰老垂死的鮫人是這樣輕,在他臂彎之間彷彿蘆葦一樣沒有重量,長長的白髮拂過他肩膀上金質的徽章。

他急匆匆地跳下地來,只說了一聲“我去向巫咸大人求醫”便往外奔去。

“等等……”織鶯想起了什麼,往前走了一步。

羲錚轉過頭,詢問地看向自己的未婚妻。織鶯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低聲提醒:“今天我們不是要商量婚禮的事嗎?還有十幾天就要舉行了。”

“哦!”似乎這才想起今日的正事尚未被提及,軍人臉上也露出一剎那的尷尬來,停住了身形,頓了頓,低聲,“婚禮的事,按你的意願來辦吧!——聽說你想私下秘密舉行,我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

織鶯沒有料到尚未開口對方便知曉了來意,只能深懷感激地點了點頭。

他甚至沒有問她為什麼不肯公開婚禮,就這樣聽從了她的意見。

作為青梅竹馬的朋友,羲錚從小一貫地體恤她,處處相讓,從不肯和她相爭。然而有些時候,她其實是希望他能夠多問一句、多說一些話的——隨著成長,他們之間卻越來越沉默起來,即便是婚禮在即,彷彿也沒有太多的話題可說。

羲錚的心裡,只裝著那些武器和傀儡吧?織鶯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眉間越發地沉鬱。沉默了半晌,終於獨自走向了軍工作坊。

走入地下工坊的時候,織鶯立刻被裡面的酷熱窒息。

十幾個一人高的煉爐同時熊熊燃燒,上面沸騰著暗紅色的鐵水,發出令人恐懼的刺刺聲,把平日空曠冷清的室內映照得一片血紅,彷彿染上了詭異的氣息。

數百個工匠在忙碌地勞作,有人負責鼓風燃火,有人負責往鋼鐵熔成的水裡攪拌和新增各種礦物粉末,也有人負責模具的鑄造,等那些熾熱的鐵水灌入模後冷卻,便合力將其撬出來,一片片地按照編號疊好,用銼子進行最後的精密加工,務必每塊都嚴絲合縫。

織鶯在忙碌的人群中穿行,不時避讓著那些抬著巨大鑄鐵的工匠。

在這樣忙碌而有條不紊的場合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任務,埋頭忙碌,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十巫裡的巫真大人來到了這個地方。

“停!”當橫板被吊到某個高度時,在一旁觀測的少年斷然喊了一聲。

鐵索顫了一下,立刻停頓下來,將那一片長達三丈、寬達一丈的銀色鋼鐵薄片懸在了空中——鐵索的另外一頭是絞動著的輪盤。十名壯漢氣喘吁吁,精赤的胳膊上筋肉凸起,拼命地控制住舵,不讓絞索再轉動半分。那個巨大的絞盤足足有一丈見方,鐵索粗如人臂,是為了組裝這臺可怕的水下機械而專門定製的。

“啟用小輪盤!”少年略微目測了一下高度,立刻便做出了判斷。

“是!”旁邊立刻有人領命,迅捷地走上來分成了兩列:一列拿來鐵錘和長釘,幾下便在大輪盤上釘下,固定死了絞盤。另外一列卻跳到了絞盤上,開始轉動上面那個更小的齒輪,一格一格地轉過去,調整那塊吊在半空的橫板的方位。

少年俯下身,透過定位儀仔細地觀察著,不時揮手示意。

這個定位儀類似於弩弓上的準星,本來也是用在戰鬥裡提高命中率的,然而此刻卻被少年改裝了一下,用來作為這個龐然大物的裝配工具。也由此可見,這個長達百丈的東西需要多麼精密的工藝才能製造出來。

“高了,高了!”少年機械師不停地嘟囔,語氣已經開始有點急躁,“往左手邊斜一點!太過了,跟你們說只要一點!該死!”

他忽然發起脾氣來,啪地一腳踢翻了眼前的定位儀。

“望舒大人!”旁邊做記錄的人嚇了一跳。

“一群笨蛋!”望舒急躁起來,自顧自地走下了觀測臺,走向那個絞索,“除錯了三天,連一塊橫板都裝不好!告訴你們要往這邊偏一點。”

他在憤怒之下踉蹌走下臺去,試圖爬上輪盤,手把手地示意那一群滿身是肌肉的漢子該如何吊裝。然而他不良於行,走路已經甚為不便,要爬上半人高的輪盤更是力不從心,幾次掙扎居然還是蹬不上去,文弱的機械師雙臂力量不夠,懸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掙了一下攀不上去,整個人便往地上重新落下。

“哎呀!”在場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卻又不敢鬆開手裡的工具。

當天才的機械師從輪盤上跌落時,憑空忽地有什麼托住了他的腳,微微一用力,便把他重新送了上去。望舒猝不及防一下子登上了絞盤,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然而當他回過身看去時,臉上的神色卻忽地為之一變,驚喜萬分:“織鶯!”

站在一丈外人群裡的,正是十巫裡的年輕女長老。

那個素衣女子並沒有靠近,只是雙手做了一個托起的姿勢,用了靈力遙遙地將少年託了上去。然而她剛把他託上輪盤,少年便大喜過望地從上面又跳了下來,把圖紙隨手一扔,推開人群便往她身邊跑:“你來了?”

“嗯,”她有意無意地往後退了一步,輕聲,“望舒,巫咸大人讓我來看看冰錐組裝得如何了?神之手那邊都已經準備完畢,只等你這邊完工就要出發。”

“都是被這群笨蛋拖累了!”望舒嘀咕了一聲,“本來三天後就能好的!”

“是嗎?”織鶯淡而長的眉毛微微蹙起,看著機械師。

“當然了!”望舒卻在她這種目光下不自在起來,身子微微左右搖晃。

織鶯的視線落在他絞起的雙手上,微笑不答——望舒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心地澄澈,有一點什麼小心思都會被人輕易地看出來。每次他一說謊,就會下意識地將雙手絞在一起,身體也會不自覺地擺動。

“你不會是想拖延我出發的日期吧?”她笑了笑。

少年的臉色白了一下,彷彿一下子被說中了心思,隨即又變得緋紅。

“別孩子氣了,我遲早都要走的。”織鶯輕聲嘆息,“望舒,冰錐的計劃非常重要,你知道嗎?不要因為個人的一點點小小私心,就讓族人的命運受到威脅。”

望舒沉默了許久,訥訥:“好吧,我保證,月底就能完工。”

“好。”織鶯舒了一口氣,“說話要算數呀。”

“我哪一次和你說過的話不算數了?”望舒彷彿受了傷一樣地嘀咕,忽地問,“織鶯,這次你要去哪裡?為什麼要造這種可以破冰潛行的東西?我看到了元老院給我的海圖,裡面標的是北海的航向!你不會要去從極冰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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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會經過北海,但不是去從極冰淵。”織鶯想了想,只能含糊地回答,“因為南邊是鮫人的國度,海國和空桑結盟已經數百年,如今雖然沒 有和我們交戰,但要從碧落海借道去雲荒也是不可能的。”

“去雲荒?”望舒吃了一驚,“要去做什麼?”

“這是絕密,不能告訴任何人。”織鶯搖了搖頭,“你不必問。”

“你居然要去空桑人的老巢!”望舒喃喃,“這太危險了!”

“沒事,這次會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去。”織鶯微笑,安慰著這個少年,“我不會有事情的,你放心好了——你準備好生日禮物等我回來,不夠精巧我可不要!”

望舒認真地點了點頭:“放心!一定讓你大吃一驚!”

“那我先回去了。”織鶯輕聲道,“這幾天島上不太平,你千萬小心,別輕易離開這個地下工坊去外頭走動。”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清亮誠摯的眼神,她卻一刻也不敢再多待。

望舒戀戀不捨地望著她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幾步,卻沒有看到背後的人群裡夾雜著兩雙冷銳的眼睛——那是兩個最低等的工匠,滿面黑灰地坐在火爐前,一邊拉著風箱,一邊冷冷地看著他,不時低聲私語,彷彿是一群獵鷹在空中聚集,盯緊了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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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根刺在暗中閃著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