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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赤炎之瞳_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

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

當空桑的心臟上發生一幕幕驚心動魄的變故時,遙遠的西海上卻是難得的風平浪靜,百萬大軍對峙海上,雙方均引而不發,停戰已經十多日。

空桑方面雖然佔據了優勢,離滄流帝國的本島已經只有一步之遙,然而因為主帥返回雲荒面聖,龐大的軍隊只能暫停了攻勢,暫時駐紮在了初陽島附近的海域上,由副將玄珉帶領,等待白帥的下一步指令。

由於空桑內部的不和,這短暫的間隙便成了冰族休養生息的絕好機會。

已經是三更了,空明島的船塢裡依舊燈火通明。上千名工匠連夜趕工,聲音聞於內外。長達上百丈的冰錐靜靜地停在船塢裡,外形簡潔,線條流暢,類似梭子的形狀,彷彿一條深海裡遊弋的魚,銀色的金屬外殼在燈光下呈現出珍珠貝母一樣的光澤。

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站在冰錐尖端,嗒的一聲,親手釘上了最後一塊短板,嘀咕了一聲:“好了……終於完成了。”

旁邊的匠作監總管一直提著一口氣,直到最後一錘子落定才流下冷汗來,顫抖著伸出手,撫摩著那一塊嚴絲合縫的金屬,讚歎不已:“太厲害了!那麼大的一個機械,十萬多塊的大小殼子,拼接到最後一塊的時候居然一絲縫隙也沒有!”

“不是我厲害,是你手下的那些工匠們厲害,按照圖紙做得毫釐不差。”望舒抬頭看了一眼冰錐的最前端,摸了摸合金鑄造的外殼,皺眉,“不過這個外殼似乎比預計的厚了一釐。這樣一來冰錐的重量增加,就要多帶一些銀砂和脂水來做動力了。”

“可是……冰錐的承載力設定最多也只有一萬石啊!”匠作監有些為難,“再多帶燃料,只怕在水裡就要沉下去了。”

“這個我來想辦法,”望舒搖了搖頭,“問題不大,肯定能按時交付。”

“有巫即大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匠作監終於吃了定心丸,擦了擦冷汗,“軍令如山,如果月底弄不好,在下就要掉腦袋啊!”

“怕什麼!”此刻望舒心情頗好,手掌在下屬脖子上一橫,笑著說,“就算你真的掉了腦袋,我也能給你再做一個安上去!”

“哎呀!”少年的手很涼,令匠作監縮了縮腦袋,吐舌笑,“屬下不敢懷疑大人的能力,只是還是更愛自己這顆原裝的腦袋罷了。”

“哈哈!”望舒大笑著轉過身,在冰錐艙室裡逡巡檢視著自己迄今為止製作的最高成就,志得意滿。真是完美……織鶯看到這一切一定會非常開心吧,她會怎麼誇獎自己呢?想到這裡,望舒唇角露出了一絲孩子般得意的笑。

“對了,這裡是不是還缺了什麼?”匠作監指著一個位於操作席上方的空蕩蕩的架子,上面垂落著一根細細的金色鏈子,檢視了一下設計圖紙,詫異道,“怎麼回事?圖上沒有這個東西!”

“噓,別大驚小怪。”望舒抬起手,豎在了嘴唇上,低聲道,“這是我自己新增的,用來放給織鶯的生日禮物,不會影響冰錐的效能。你可得替我保密,別去向十巫通風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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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匠作監知道這個總機械師的乖僻脾氣,連忙答應。

“現在,讓我們看看最終的成果吧!”望舒攀著鐵梯上去,腳微跛,“弄了那麼多年才搞定這個大家夥,現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試駕一下了!”

“巫即大人!”匠作監在底下仰頭看著,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冰錐剛剛落成,尚未除錯過效能,還具有一定風險。不如……不如讓其他人來試一試吧!”

“那怎麼行?”望舒蹙眉,“冰錐是織鶯要坐的,非得我親自試過了才放心。”

“可是萬一……”匠作監知道年輕的巫即雖然是天縱奇才,性格卻非常古怪執拗,生怕他在除錯這樣一個曠古未有的龐大機械時出什麼意外,急得說不出話來。元老院密令裡說過,這個少年是國之重寶,一身可當百萬大軍,絕不可有什麼閃失。

“放心!”望舒卻大笑起來,“我自己設計出來的東西,心裡會沒數嗎?”

他攀上了冰錐的艙口,走向了機械的核心區。裡面均是金屬和木質的牆壁,點著銀砂,將寬敞的艙室照得雪亮。望舒在一個特製的軟椅上坐下,將雙手分開放在了左右扶手上。金屬製作的扶手上雕刻著精緻複雜的花紋,然而那些花紋並不是純粹的裝飾,而是連著一個又一個的機簧,和雙手十指的位置正好一一對應。

“底下的人,小心了!”他右手拇指一動,摁下了一個按鈕。

成千名工匠如潮水一樣退開,只聽轟隆隆一陣巨響,彷彿春雷滾滾而來——隨著機關的啟動,那些在外圍支撐著冰錐的架構紛紛倒下,一根根合抱粗的巨木和鐵架井然有序地一一散落。只聽頂上發出一聲斷裂聲,船塢頂上的鐵鏈再也無法拉住冰錐的重量,整個冰錐砰地下落,直接沿著斜向的板面滑入了水中!

“哎呀!”匠作監隨著人流退開,看著船艙自動封閉,一千支槳無聲地伸出,飛快地攪動著,那個龐然大物發出了一陣低低的轟鳴,緩緩動了起來。

“冰錐……冰錐下水了!”有工匠激動地大呼,“它動起來了!”

“動?還不止呢!”望舒低聲笑,他吸了口氣,同時左手拇指摁下,只聽噗的一聲輕響,如同一個煙花爆開,整個巨大的銀梭忽然從頭部開啟,瞬間分裂成六片,彷彿銀色的蓮花綻放,耀眼奪目!

“啊!”底下無數的匠人發出了短促的驚呼,不敢直視。

每一個銀色的“花瓣”上都有一個金色的圓形基座,上面放置著空空的水晶柱子。每個水晶柱都有一丈粗細,呈放射狀,朝向居中的操作席。開啟的銀梭飛速旋轉,速度之快用肉眼無法看清楚,轉眼成了一道耀眼的流光,從操作席上看彷彿一個光輪在舞動。

在光輪中,水晶柱的門依次開啟又閉合。

“奇怪……這個設計到底是用來幹什麼的?”望舒蹙眉,不解地喃喃道。當時元老院提供給他的幾點設計要求裡重點提到了冰錐頭部的這些裝備,然而作為負責製造的人,他卻絲毫不知道這些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好吧,這也算是合格了。”他低聲喃喃道,手一鬆開,機簧重新彈起,六瓣忽然合攏,轉瞬恢復原貌。銀色的金屬外殼嚴絲合縫,宛如天成。

“分體合格。”俊秀的少年坐在冰錐的操作席上,鬆開了操縱桿。

靈巧的手指繼續翻飛,接著按下另一排機簧。冰錐緩緩潛入水下,開始向著港口深海前進。雖然冰錐的體型如此龐大,但是因為設計的精妙,在水裡卻是靈活非凡、進退自如。然而就在即將駛出船塢的那一瞬,彷彿是受到了激發,深水裡發出了一陣轟鳴,潛流暗湧中,看得到有一道大壩從水底升起,攔在了前方!

冰錐的速度不曾放緩,居然一頭撞了上去。

“哎呀!”無數工匠發出一聲驚呼。

只聽咔嚓一聲,一道光柱從冰錐最前端射出,攔在前方的生鐵鑄板震了一下,居然如同豆腐一般被擊出了一個直徑數十丈的大洞!

冰錐彷彿是一條靈活的魚,從洞裡倏地滑過,毫無阻礙。

“融冰順利!”望舒低聲說了一句。

在融化的那一瞬,船塢內的水汽蒸騰,溫度急劇上升,幾乎令人無法呼吸。強烈的光令所有工匠都暫時失去了視覺,顫抖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抬頭。其實,即便是參與這個絕密工程的人,也無從得知自己耗十年之力到底造出了一個怎樣可怕的東西。

“哈哈!”當冰錐順利破壁潛入深海時,操作席上的望舒發出了笑聲,心懷舒暢。他嫻熟地操作著冰錐不停地下潛,在深海裡縱橫來去。在他手裡,這個龐然大物靈活得如同一尾銀色的游魚,時而垂直上浮,時而瞬間掉頭,宛如閃電迴翔。

“巫即大人!巫即大人!”船塢裡的匠作監總管急得在岸上捶地大呼,生怕出什麼差錯。

只聽譁啦一聲,水面裂開,一道銀光飛一般掠上岸來,帶著凌厲的勁風,在船塢碼頭上穩穩停住。從飛起到停穩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便從極動到了極靜,令人歎為觀止。

“哈哈!完美!真完美!”冰錐的艙室開啟,少年從操縱席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舷邊,對著底下變了臉色的工匠們舉起了雙手,“你們看到了嗎?太完美了!”

已經通宵達旦地工作了三個晝夜,所有工匠在望舒檢查最後成品的時候都屏聲靜氣,生怕最後關頭還會出什麼差錯。此刻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大喜過望,歡呼著擁過來,將匠作監高高舉起,拋向天空……

“冰錐!冰錐!破軍萬歲!滄流萬歲!”

匠作監被抬起,一下一下地拋起,在半空中驚叫連連。

只有天才的少年機械師還孤獨地站在冰錐上,看著底下沸騰一片的工匠們,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置身事外的不相干之人。他看了片刻,見沒人搭理自己,不由得蹙起眉頭,不滿地嘀咕了一句:“搞什麼啊……怎麼弄得像是他做出的冰錐一樣!”

然而,沒有人聽到他的這句抱怨,歡呼的工匠們簇擁著匠作監總管,自顧自地出去飲酒了。船塢裡的人譁啦啦地一下子走光了,沒有人招呼這個冰錐的真正製作者。

“算了,反正織鶯會誇獎我的。”被遺忘的少年有些無趣地坐在冰錐的龍骨上,等待著織鶯的到來,手靈巧地上下擺弄著,組裝一個不知道有什麼用途的小圓球。

這個圓球直徑有一寸,上面有兩個洞,每個洞裡都有一顆骨碌滾動的小珠,靈巧可愛。望舒拆開那個圓球,從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帶子。那帶子只有半指寬,不知道是什麼材料做成的,呈現出半透明狀,被緊緊纏繞在圓球裡的一個軲轆上。

望舒將那一卷薄帶子緩緩抽出,纏繞在手心的另一個軲轆上。

“咦,這是什麼怪東西?”忽然,他身後有個聲音輕聲問。

“織鶯?”望舒又驚又喜地回過身,看著悄無聲息出現在背後的白衣少女,“你……你怎麼大半夜的就過來了,不是中午才來的嗎?”

然而他一驚,手上的軲轆一下子松了,那捲剛纏繞了一半的薄帶子忽然倒退了回去,被反捲入圓球的內部。就在那一瞬間,一個生澀的聲音細細地響了起來——

“咦,這是什麼怪東西?”

聲音剛一入耳,織鶯倏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來。是的!這個細細的帶子上居然傳出了聲音!那個聲音重複了一遍方才自己說的那句話,從語調到語音,就像從她喉嚨裡剛吐出的一樣!

“天哪……”她捂住了嘴,看著望舒手心那個圓球,“這……這是什麼?”

“哎呀,糟了!”望舒卻有些不好意思,將圓球握在了掌心,露出一絲又是自豪又是促狹的笑容來,“本來是準備在你生日時才拿出來的,結果居然被你搶先看到了!”

織鶯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這……到底是什麼?它會說話?”

“其實很簡單啦,”望舒見繞不過去,只能攤開雙手,吐了吐舌頭,“這些東西當然不能說話。這只是我新設計出來的一種機械,它可以透過薄薄的帶子來‘捕捉’這世上的一切聲音,並記錄下來。”

“聲音?”織鶯不敢相信,“聲音也能被捕捉到嗎?”

“怎麼不可以呢?”望舒臉上露出了孩子氣的得意,站起身,指著高高懸掛在船塢上方的一盞燈,“你看,我們的先祖開採出了銀砂,從此就捕捉到了光;而我們先祖的先祖製造出了風隼和比翼鳥,從此駕馭了風——既然風和光都可以被捕捉和駕馭,為什麼就不能捕捉到聲音呢?”

不等織鶯回答,他再度抽出圓球裡的那卷薄帶子,手一鬆,帶子迅速被軲轆倒卷而入,薄薄的帶子震動著,一個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咦?這是什麼怪物?”

少年將手裡的帶子反覆抽卷,於是那個聲音就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看著滿臉愕然的織鶯,望舒忽然愉快地大笑起來:“只是這麼一點點東西,就讓你驚訝成這樣了嗎?那麼,等看到我給你準備好的生日禮物,你又該有多開心啊!”

織鶯說不出話來,看著這個天才的機械師。

從在地下工坊發現這個少年已經數年過去了,塵世和人心都變幻不定,然而望舒的眼睛卻還是那樣澄澈透明,如一泓看得到底的泉水。這個孩子的心思是如此簡單,他用盡了全力,只是為了讓自己展顏一笑啊!

半晌,她才輕輕嘆了口氣:“其實看到你終於製成了冰錐,我更開心。”

“冰錐?”望舒臉上的笑容一瞬間凝固了,一層憂愁和不安迅速地籠罩了他的眼睛。他看著她,又看了看那一架堪媲美迦樓羅的曠世傑作,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低聲喃喃道:“織鶯,你……你真的開心嗎?要知道,冰錐一造好,你就很快要離開這裡了!”

織鶯看了他一眼,心底微微一痛。

是的,望舒明明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卻依然加班加點地通宵趕工做完了冰錐——因為他想令她滿意,所以不惜冒著她會離開的風險。

“我會回來的,”她輕聲許諾,“一定會帶著那些孩子回到西海。”

“真的嗎?”望舒卻憂心忡忡,看著自己親手製作的機械,“冰錐上安裝了很多超級厲害的武器,不像是專門為了旅行而設計的。元老院這次讓你帶著‘神之手’秘密出發,到底要去做什麼?肯定是非常危險的事吧?”

“沒事的,”她安慰他,“有那些孩子跟我在一起,還會有什麼事呢?”

望舒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那些在大秘儀上被遴選出的孩子個個不同凡響,經過織鶯長時間的訓練,估計更是身手了得。有那麼一批孩子跟著,可以說比整個元老院加起來都厲害。

“對了,”織鶯看著他,臉色卻有些奇怪,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道,“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說一下,接下來三天我會有些事情要處理,無法天天來看你了。”

“嗯?”望舒有些詫異,“什麼事?”

“不過就是那些孩子的事。”織鶯語焉不詳。她說得儘量平靜輕鬆,然而望舒卻奇怪於她說話時的臉色,心裡忽然隱隱地不安起來。“我……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他忽然道。

織鶯愕然:“什麼?”

“你頭上插過一支簪子,對嗎?”望舒凝視著她披散下來的淡金色長髮,囁嚅著,似乎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說,只能比畫著,“上次刺客來襲,你過來救我的時候,你……你頭上好像有一支簪子……那支簪子很特別,就像是……”說到這裡,他又無法繼續了,只是絞著手站在那裡,用閃爍的眼神望著她。

是的,雖然只是瞥了一眼,他卻清楚地記得,當時戴在她頭上的,竟然是一支結髮簪!是冰族年輕男女在婚聘時才用的結髮簪!

雖然自從上次的意外事件後,織鶯每次來看他時都素服簡妝,長髮披肩,並沒有戴任何首飾,然而,那一瞥卻在他內心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種強烈的疑問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再不問個清楚便要發狂。

織鶯臉色猛然一白,似乎被什麼刺了一下。

“你記錯了吧?”她咬了咬唇角,低聲道,“我從不用簪子的。”

望舒怔了一下,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織鶯從來不曾對他說謊,他從有記憶開始就絕對信任她說的每一句話,所以當她那麼說的時候,一瞬間,他原本清晰的記憶立刻出現了模糊和分裂。

難道……真的是自己記錯了嗎?

“啊?真的嗎?看來我是趕工累得神志恍惚了……”他不好意思再追問,只能撓著頭苦笑,忽然道,“對了,反正我已經造好冰錐了,接下來沒什麼事,要不我去你那邊幫你一起做那些事吧!”

“不!”織鶯一震,脫口而出。頓了頓,她緩和了一下語氣,“這是元老院的安排——‘神之手’的行動極其秘密,你不能插手。”

“又是元老院!”望舒憤憤地罵了一句,“那些老頭子為什麼一直提防著我?我好歹也算是十巫啊,又不是他們的囚犯!”

織鶯臉色微微發白:“別這樣,望舒,元老院可沒有把你當外人。”她輕聲勸解,“你看,冰錐那麼秘密的大計劃,還不是交給你了?”

“嘁!除了我,他們難道還能找別人?這個不算!”望舒卻不屑,冷銳地說,“這些年來,他們除了讓我製造殺人的器具,什麼也不讓我知道,什麼也不讓我參加!五年了,我甚至都沒有出過這個空明島!”

織鶯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如此激烈地發洩內心的不滿,不由得一驚。原來望舒雖然看上去開朗而單純,內心居然是如此敏銳——或許別人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在意,其實,他心裡早已昭然。

她正在準備說辭安慰他,然而轉瞬,望舒的目光投注在她臉上,語氣卻迅速地柔軟下去:“如果不是有你在這兒,這個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為了織鶯,當一個專門做武器的奴隸我都心甘情願。”

她凝望著他,眼裡忽然有淚水長滑而落,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怎……怎麼啦?”望舒嚇了一跳,結巴起來,“我……我說錯了嗎?”

“沒什麼,”她轉過頭去,不敢和他的視線相接,低聲道,“望舒,你對我太好了。有時候……有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彷彿不想再說

下去,她擦拭了一下眼角,忽地轉過身,踮起腳吻了一下少年的額頭,“謝謝你。”

望舒一下子僵在了那裡,覺得心裡嘣的一聲,有一根弦似乎斷了。一陣戰慄傳遍了全身,他腦子裡忽然間一片空白,雙手緊緊絞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左右搖晃。

“織……織鶯……你……你知道,我……”他越發結巴,“我……”

然而織鶯沒有等他說完,便轉過臉去,低聲道:“好了,我要去議事廳見巫咸大人,先走了。”她甚至沒有等他回答,便轉身逃似的走了出去。

“織鶯!”望舒回過神來,一瘸一拐地追在她後面。然而剛到了門口,卻有兩位戰士恭謙地攔住了他:“巫即大人請留步。”

“別攔著我!”望舒奮力推開兩人,然而他體格本弱,哪裡能推得動這兩個彪悍的戰士?就在拉扯之間,更多的戰士圍了上來,將門口圍得水洩不通。其中一個帶頭的裨將上前一步,躬身道:“巫即大人請回。在下接到元老院嚴命,大人絕不可擅自離開。”

“幹什麼?”望舒看著織鶯越走越遠,心急如焚,“你們想軟禁我嗎?”

“在下不敢。”裨將躬身,語氣恭敬卻不容反駁,“元老院有令:如今外面尚有空桑派來的刺客殘黨,巫即大人乃國之重寶,萬一有什麼閃失,這裡所有人都要人頭落地。”

望舒知道無法衝開這道人牆,只能憤然而退。

他回過身,一瘸一拐地攀上了冰錐,從懷裡重新拿出了那個圓球,準備繼續做自己的私人小玩意兒。然而,他無意中抬起頭向周圍看了一看,忽然間心裡升起了森森冷意——船塢裡空空蕩蕩,冰錐一完工,所有工匠都出去慶祝喝酒了,只有數百全副武裝的戰士還駐守在船塢的各處,嚴密地監視著這裡的一切,飛鳥不出。他發現自己居然是活在一個囚籠之中!

冰錐的船舷高達二十丈,視野極好,每次他工作累了便會靠在這上面看看外面。船塢的外面便是凱旋大道,通往破軍廣場。那是空明島最熱鬧的地方,諸多軍士和民眾來來往往,集市人山人海,港口軍需運送忙碌,一片熱鬧的氣息。

他看著外面,目光閃爍,內心起伏不定。已經是下午了,雖然是十月初冬,然而斜陽從西方海面上漫射過來,映照得外面一片暖意。在這樣的光影中,他在廣場上的千百人裡還是一眼認出那個熟悉的影子。

那是織鶯。

她遠離了船塢,匆匆走在人群裡,一襲素白的長袍在海風裡輕輕飄揚,轉入了廣場下一個深深的拱門內。那裡有一隊侍女出來迎接了她,深深彎腰行禮,個個手裡都捧著什麼東西。在夕陽裡,織鶯一邊走一邊將手抬起,從袖子裡抽出了什麼,將滿頭的秀髮重新綰起——在她抬手之間,有珠光從指縫間折射而出,令高處的他猛然一驚。

沒錯!那,正是上次一瞥即逝的簪子!

她說謊了……她說謊了!織鶯,竟然親口對他說了謊言!那一瞬,巨大的驚駭和痛苦令他猛然一個踉蹌,幾乎無法站穩。無數的疑問如同開閘的洪水一樣湧上心頭——

她為什麼會戴著一支結髮簪?是誰送給她的?

她今天為什麼哭,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是心裡藏著什麼事嗎?

少年坐在冰錐上,捏著手裡精妙絕倫的東西,十指卻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是的,織鶯一定在瞞著他什麼事情……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溜出這個軍工坊去看看!

他悄無聲息地走入了冰錐艙室,關上了門。

冰錐還是停在船塢裡紋絲不動,然而底部一個暗門卻悄然開啟,一艘直徑只有一丈的小小螺舟划行而出,在離開水面一丈處潛行。螺舟在水下行駛得如此平穩寂靜,連那些密佈軍工坊各處的守衛戰士都無法覺察。

螺舟穿過了冰錐射出的那個大洞,無聲無息地離開。

所有人都沒有發現他的離開,唯有兩個低等的工匠坐在休息臺上,偷偷地看著這一切,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雙雙起身。

元老院的議事廳位於空明島東部,每天第一縷太陽照射到的最高處。然而,在入暮時分這裡卻比別的地方更黑一些,空寂無人,只有最深處飄搖著一盞孤燈。

織鶯在空曠的長廊上走著,心事重重。

此刻,她已經換好了衣裝,華服美飾,十二支結髮簪如同展開的孔雀尾翎一樣插在她髮間。十幾位侍女引導著她,一步步走在地毯上,腳步落處悄無聲息。

她終於走到了那一點孤獨的燈火前面。抬頭看去,在高大的石質建築裡,一排排椅子居然都坐滿了人,那些人都是元老院的重臣,除了望舒和還在從雲荒趕回來路上的巫朗,十巫居然都到齊了!那些重要的人物濟濟一堂,每一個都穿著隆重的禮服,手裡握著蓍草和串珠。在看到她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深施一禮。

“巫真到了,婚禮儀式準備開始!”十巫裡的巫禮步出人群,低聲宣佈。

聲音方落,轟然一聲,四壁的燈火忽然點燃。

燈火照耀著這個小型的秘密婚禮現場,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簡潔而精緻。花束、酒宴、賓客,無不就緒,只等新人入場完成儀式。

議事廳的最高處坐著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那個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低下頭看著手心裡握著的剔透的水晶球,眼神冷肅,似乎沒有聽到儀式開始的聲音。其他人不敢打擾正在用通靈之術的巫咸,便侍立在下手。

巫咸凝視著那個水晶球許久,忽然發出了一聲嘆息,重重地將手拍在了扶手上:“沒想到連這般縝密的計劃都無法殺掉白墨宸!可惜……可惜!”

“怎麼?”旁邊的巫彭吃了一驚,“我們的人失敗了?”

“是的。”巫咸默然緊扣水晶球,手指微微顫抖。許久,他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付出那麼巨大的代價,還是沒有殺掉白墨宸!”老者喃喃道,“原本我夜觀星象,察覺空桑帝都的上空將星暗淡、帝星隕落,破軍的‘暗’之力量已經悄然擴散到雲荒的心臟。既然星辰都如此昭示,我本以為事情可以順利,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

在婚禮的前夕聽到這樣的訊息,所有人的情緒都有些凝重。

“白帝駕崩,悅意繼位,白墨宸更可大權獨攬,”頓了頓,他咬牙道,“對我們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消息,只怕我們要提前發動反攻了。”

水晶球在巫咸手裡流轉出一道奇特的光,宛如暗室流星——織鶯可以看到有一抹淡淡的血紅色在水晶裡飄然迴旋,彷彿有靈魂一樣變幻出各種形狀。

“那慕容雋怎麼辦?”巫彭低聲問,“要讓牧原誅殺他嗎?”

“誅殺?”巫咸看著手心裡的水晶球,發出了一聲苦笑,“是啊……我們是可以隨時奪去鎮國公的性命,以作為他未實現盟約的懲罰。然而,區區一條命,相對於我們付出的巨大代價來說實在太微不足道了。讓他活著,對我們更有用。”

巫彭點了點頭,“說得是。既然刺殺白墨宸失敗了,那他如今的處境必然極其危險。只怕不等我們動手,空桑貴族階層已經要把慕容家逼到了絕路。”

“對。慕容雋絕不是個怕死的人,更不是一個甘於束手就擒的人,他一定會用盡手段反擊,保住鎮國公府的地位!”巫咸唇角浮出一個冷冷的笑意,“所以,先讓他和空桑人自相殘殺,鬥個你死我活吧!等他們內鬥結束,我們再反手取了慕容雋的性命也不遲。眼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

巫咸轉頭看著織鶯,眼神柔和起來,嘴角帶著微笑:“我們要好好地送你出嫁。”他回過頭去,詢問身邊的人,“羲錚呢?新娘都已經來了,新郎人在哪兒?”

“稟長老,”侍從低聲道,“羲錚將軍今日正好輪到執勤,正帶人在外巡邏,在下已經快馬去秘密通知他趕過來了。”

“什麼?連婚禮都遲到的新郎,實在不合格啊……”巫咸雪白的長眉蹙起,有些不快,“等一下我們要他在元老院面前立下誓言,日後定不會在任何一件事上怠慢你。”

織鶯勉強笑了一笑:“羲錚一貫忠誠於國家,這也是他的優點,我不會苛責。”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巫鹹點了點頭,卻忽然發覺了她的異常,悚然一驚,“怎麼了?你剛哭過?”

織鶯無法說謊,只能垂下頭去,掩飾微紅的眼圈。

“又是為了望舒嗎?”巫鹹嘆了口氣,花白的長眉緊蹙,“你最近和他走得越來越近了,讓我很擔心……真希望你早日離開空明島。”

“請大人放心,”她低頭輕聲道,“織鶯記得自己的責任。”

“那就好。要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望舒不是一個可以視為同伴的人。”巫咸的眼睛彷彿可以看穿一切,“羲錚是我們冰族最優秀的戰士,你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忠貞、堅定而強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為他魂牽夢縈,為何你不愛他呢?”

織鶯輕輕咬了咬牙,低聲道:“我是愛他的。”

“真的嗎?那就好……”巫咸的聲音平靜而不容抗拒,“記住,你已經選擇過了,不能再回頭了。”

“是。”她溫順地站起來,臉色卻有些蒼白。

“再去看看!怎麼新郎還沒到?”巫咸提高了聲音,對身邊的人大聲呵斥,“實在不像話!都已經晚了半個時辰了,人怎麼還沒趕過來?要知道子夜前婚禮如果不能完成,就要錯過最好的時辰了。”

“是。”侍從連忙跑出去。

然而,剛走到門外的凱旋廣場上,就聽到船塢那邊的碼頭一片沸騰,一路上有好幾隊軍人往那邊趕去,面色嚴肅。侍從連忙拉住了一個擦身而過的士兵:“怎麼了?”

“有刺客!”那個人驚呼,“巫即……巫即大人遇刺!”

什麼?侍從猛然一驚,不顧一切地回頭奔了過去,向元老院稟告這個噩耗。

十巫一瞬間都變了臉色,巫鹹長身而起。刺客?前一段時間,他們剛察覺了空桑奸細進入空明島的事,就已經將警戒提高到了最高級別,特別是對“神之手”和望舒的保護更是密不透風——如今,怎麼會被刺客接近了身邊?

如果望舒有什麼不測,那麼……

“快,去看看!”巫鹹站起了身,顧不得未進行的婚禮,疾步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他回頭一看,身邊的織鶯早已不見了。

血跡是從船塢裡一路灑出來的,綿延了二十多丈,在地上殷紅刺目。織鶯一把推開了那些簇擁在一起忙亂的軍士,循著血跡衝到了人群裡,看到了一個面朝下爬在地上的人。那個人遍身血汙,一支短矛從背後刺穿了他的身體。

“望舒!”她失聲大喊,顧不得什麼,立刻雙膝跪地,俯身將那個人抱起,雙手顫抖得不能自控,“你沒事吧,望舒?”

“巫真大人!”旁邊有軍士試圖阻攔她,“巫真大人!”

“望舒,望舒!”她不顧一切地開啟了軍士的手,用力搖晃著那個人,將他的身體扳過來,“望舒!你怎麼了?不要嚇我……千萬別嚇我。”

那個人震了一下,沒有說話。

“說話啊!你怎麼了?你身上的傷……天哪!望舒!望舒!”織鶯一眼看到那支深深插入那人肩後的短矛,聲音都變了,“別嚇我,望舒……不要死!你死了的話,我……”

那個人忽然低嘆了一聲:“我沒事。”

“真的嗎?”她喜極,淚水奪眶而出,“你……”

就在那一刻,她懷裡的那個人轉過身,抬起了頭看著她,重複道:“我沒事。”

他的眼眸是藍色的,冰族人最常見的顏色,和望舒一樣,然而眼神卻是鋒利而沉靜的,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痛苦,而有著鋼鐵般的隱隱光澤,和望舒完全不同。他望向她,看著這個驚慌失措地抱住自己的女人,不動聲色。

織鶯忽然呆住,手臂僵硬。

“羲……羲錚?”半晌,她才說出話來,“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到事情變成了這樣,旁邊的軍士一時都沉默下去,彷彿不知道說什麼好,個個都露出些微尷尬的神色。那個鐵板一樣的軍人看了呆若木雞的未婚妻一眼,也不說什麼,只是翻身坐起,抬起手繞到肩膀後,緊緊握住了那支短矛,眉頭一蹙,噗的一聲就拔了出來。

血從他肩膀上噴出來,有幾滴飛濺到她的臉上,將她驚醒。

“你……你沒事吧?”織鶯這才回過神來,連忙用絲絹堵住他肩後那個深可見骨的傷口,聲音有些發抖,“到底出什麼事了?”

“有刺客進入船塢,懷疑是白墨宸派來的那一行人。”羲錚低聲道,開始包紮上肩膀的傷口,“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破壞冰錐,並殺死巫即大人。而巫即大人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偷偷從保衛嚴密的軍工作坊裡溜了出來,剛到廣場� ��就遇到刺客刺殺。”

織鶯臉色一白,下意識地想奔向船塢。然而一站起來,她就看到周圍的軍士們圍在一旁冷冷地注視著她,眼神不善,也沒有讓開的意思。織鶯一怔,明白方才自己情不自禁的舉動已經令未婚夫在軍中大失顏面,不由得躊躇站住,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有哪個男人會樂意在婚禮前,看到自己的妻子抱著另一個男人痛不欲生呢?從小到大,她都是個安靜隱忍的人,即便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也從不表露心底的想法。可是經過方才那麼一折騰,她長久以來隱藏的心事幾乎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公之於眾。現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望舒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吧?

羲錚的心裡又會怎麼想呢?

“巫即大人沒事。”羲錚包好傷口站起身來,語氣卻未有一絲變化,“我去得及時,刺客當場立斃,他似乎只是在左腿上挨了一刀,應該不會危及性命。”

織鶯松了口氣,蒼白的臉上這才有了點血色,不知道說什麼好。

羲錚救了望舒?這……實在是一種譏諷吧?

“你去看看他吧。”羲錚站起身來,聲音淡淡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已經被送回地下工坊了。”

“啊……是嗎?”織鶯有些不知所措,看著正要轉身走開的新婚夫婿,半晌才訥訥道,“不如……不如我們一起去吧!”

“我還要去拷問那個刺客。”羲錚搖了搖頭,“你自己去吧。”

不等她說什麼,他轉過身揮了揮手,對周圍的戰士低喝:“愣在這裡幹什麼?一隊去搜尋刺客殘黨,一隊留下來保護巫真和巫即大人。快走!”

“是!”那些戰士們轟然答應,迅捷地散開。

“羲錚……”織鶯無力地叫了他一聲,然而軍人卻是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甚至連問也不問嗎?他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難道也是鋼鐵嗎?

她默默地望著那個背影融入軍隊裡,心裡百味雜陳。

他們是青梅竹馬的伴侶,自幼肩並著肩長大。和冰族很多人一樣,她也出身於軍人世家,父親和羲錚的父親同為將軍,私交極好,給兩家的孩子訂下了婚約。後來,在她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在和空桑人的一場戰爭裡去世;兩年後,母親也因病亡故。羲錚家憐她孤苦,便將她收為養女,接過去撫養。她從小在軍營裡長大,成年後出落成了文靜而剛強的少女,和軍隊裡最優秀的年輕將領羲錚正是一對璧人。

她的世界一直很小也很純粹,她本來以為那就是她的一生。

在冰族裡,所有男子都是一個模樣。堅強、冷淡、刻板、重諾言、輕生死、忠於家庭,但更服從於國家和民族的意志,如一塊鐵板。她的父親如此,她養父如此,將來,她的丈夫也會如此……而成年後,她會嫁給其中最優秀的一個戰士,為他打掃做飯、生兒育女……二十年後,他們的孩子也會成為這樣的軍人,繼續為國而戰。

一切本該是如此,正如九百年來族裡不斷發生著的一樣。

然而,自從五年前,她在天機公子的地下工坊裡發現那個來歷不明的少年後,一切都開始不同了——她受命教導這個如同一張白紙的少年,被他信任、被他依賴,也同時被他不可思議的創造力和純真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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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是這樣與眾不同,熱情、純真而充滿幻想,兼具孩子氣和偏執狂的氣質,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和那些她從小見慣的冷酷軍人完全不一樣。

原來世上的男人,並不是都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織鶯無言地想著,猶豫著,轉頭看了一眼軍工坊那邊,忽然全身一震。那個少年不知何時已經出來了,正扶著柱子站在門後的陰影裡打量著自己,眼神變得遙遠而陌生,彷彿一隻受傷的小獸。

她下意識地低下頭,看到自己一身婚禮的華服。

“望舒……”她失聲道,一下子幾乎無法呼吸。

那個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猛然掉過頭去,一瘸一拐地衝入了人群。那一架曠古鉅製的冰錐還停在船塢裡,所有人都忙亂地跑前跑後,不斷地詢問:“巫即大人怎麼樣,還流血嗎?大夫呢,大夫怎麼還不來?”

“巫即大人還好,”旁邊有人回答,“就是好像被嚇壞了,正在大發脾氣。”

忽然間,人群發出了一陣驚呼,四散了開來。

“讓開!別管我!”隨著一聲暴躁的呵斥,望舒一瘸一拐地從人群裡衝了出來,拖著腳步往外走,彷彿一頭發怒的獅子,粗暴地推開所有人。因為走得太急,他被地上放著的

一塊金屬板材絆了一下,猛然往前一傾。

“望舒!”她脫口驚呼起來,伸手去攙扶他。

“滾開!”可少年彷彿瘋了一樣,惡聲怒斥著,大力地推開她,“別碰我!”

她焦急地低喚:“望舒,你的腿怎麼了?讓我看看。”

然而,她的手剛觸及他冰冷的手背,他觸電般地往後一退:“不!”少年的神色極其古怪,彷彿是痛苦,又彷彿是驚懼,拼命捂著傷口不放,踉踉蹌蹌地一直往後退,就像是一頭跌入了陷阱的猛獸。那一瞬間,她吃了一驚——望舒的這種反應,似乎不僅僅是因為遇刺的恐懼和看到她出嫁的震驚!

他……到底怎麼了?

那個少年看著她,拼命地搖著頭,喃喃道:“別靠近我……別靠近我!”忽然間,他用力推開了那些上來攙扶他的人,再度奪路而逃。

“望舒?”織鶯追了上去。

雖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卻奔逃得很快,似乎背後有看不見的魔手在推著一樣。織鶯追不上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地關上了門——那一堵合金鑄造的門厚重無比,只有望舒一個人有鑰匙。她從沒有見過這樣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麼樣的傷,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拍門低喚。

女子驚惶而關切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漆黑一片的工坊內,望舒背靠著門,深深地呼吸著,緊捂著左腿的手終於一寸寸地挪開了。停頓了片刻,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他終於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傷口。

這,還是他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受傷。

自從“誕生”以來,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營空明島上,被嚴密地保護起來,有專人負責飲食起居,根本不會出現絲毫差錯。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闖入,傷到了自己——那突如其來的一刀,不僅破天荒地第一次砍破了他的肌體,也在瞬間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後,他才發現了一個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裡寂靜無比,只能聽到儀器和機械的滴答聲。

望舒在黑暗裡低下頭,看著膝蓋上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那個傷口居然沒有流出一絲一毫的血!就像是木頭被鑿開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觸感就像是皮革。

看著那道詭異的傷口,望舒的身體忽然如風中落葉一樣顫抖起來,慢慢靠著門滑下來,無力地坐到了地上,抱住了頭。不……不,怎麼會是這樣?不可能……不可能!他瘋狂地伸出手指,戳進那道傷口裡,狠狠地撕裂著。

他虐待著自己的身體,然而,痛感卻很遲鈍,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地撕開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傷口,撕裂皮膚,扯開肌肉,然後,摸到了自己的骨頭。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間,彷彿被雷擊一樣,他再也無法動彈。

少年臉色蒼白地坐在黑暗裡,面對著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製作工坊森冷而黑暗,無數精密儀器和機械堆積著,彷彿充滿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在這裡被發現的,在死去的天才製造者天機公子身邊。當時工坊裡空無一人,案上只有一卷翻開的中州古籍《列子·湯問》——那是在他具有“記憶”之前的所有關於“誕生”的線索。

他是誰?他來自哪裡?母親是誰?他又是怎樣長大的?

這一切,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哪怕是帝國裡至高無上的長老巫咸。他只被告知自己出身顯赫,有著受人尊敬的父親和高貴的家族血統,也是族人心裡的天才少年。這幾年來,他埋頭工作,從來不懷疑這一切。

雖然隱隱地,他也覺察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細微不同。

比如,他從來不需要進食,僅靠著地下工坊裡那種神秘的液體便可以生存。而那個巨大的木桶,從他有記憶開始便沒有空過。也就是說,在他被發現之前,他可能就是靠著喝那種東西活下來的。然而那個木桶早就已經被巫咸大人加了封印,嚴密地看護起來了。他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種奇特的藍紫色的水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如他永遠也無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說,他雖然負責著整個帝國的軍事機械制造,可以接觸最核心的武器機密,但是在其餘很多事務上,他是被排斥在外的——哪怕親密如織鶯,亦不會告訴他帝國正在進行什麼樣的計劃,彷彿他是一個非我族類的外人。

這種細微的不同,他本來早就該發現。

不過,因為性格裡的散漫和無所謂,他從來不對這些表示出過多的關注,也不會去主動抗議或者爭取什麼,他唯一在乎的便是織鶯。

但到了今天,在一場猝不及防的刺殺裡,那一道拉得嚴嚴實實的帷幕豁然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縫隙!當刺客的利刃在他身體上留下深深的痕跡時,他再也無法迴避這一切,就如他無法迴避今日織鶯穿著新嫁娘的華服,和羲錚站在一起的事實一樣。

沒有人知道他方才片刻的失控是從何而來——那不僅來自於對所愛的人的幻滅,更來自於對自身的幻滅!而這一切,卻又是緊密相關,一環扣著一環的。

外面的敲門聲還在不停傳來,越來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緊接著也會趕過來吧?望舒眼神動了一下,踉蹌著站起,木然地走到製造臺前,拿起了一塊烙鐵,直接往自己破開的傷口處壓了下去,只聽哧的一聲,一陣白煙升起,他那個皮開肉綻的傷口居然就這樣被烙鐵燙得平復了!

沒有疼痛,沒有流血,就如縫補一件衣服那麼簡單。

果然,用高溫和金屬就能讓自己恢復正常,就如他修補過的千百件機械一樣!

“哈,哈哈……”彷彿看到了什麼極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望舒!望舒!你怎麼了?別把自己關在房裡,快出來!”織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急切而關注。然而,在他聽起來,她的聲音卻彷彿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她……是在為他焦急嗎?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當她第一次在這個地下工坊發現他的時候,是不是就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

那麼,這些年來她對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麼呢?

望舒鬆開了捂住臉的雙手,在黑暗裡茫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桌子上那個做了一半的小東西——那是他一直在偷偷製作,準備在她生日時送給她的禮物,是一隻由木頭、橡膠、金屬和羽毛混合製成的,惟妙惟肖的夜鶯。

他本來想把它做成一隻會叫、會跳、會喝水吃食的鳥兒,讓織鶯在遙遠的出征旅途上不至於寂寞。此刻鳥兒的身體已經做好了,每一片羽毛都被精心地粘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頭部還沒有被接上。

那個精巧的鳥頭橫放在桌面上,無數細小的螺絲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組裝。鳥的顱腔是一個空心圓球,裡面裝了那個軲轆和一卷薄帶子。鳥的眼睛是兩顆異常昂貴的藍晶,是他在製作冰錐的分水線定星時,從多餘的料子裡切下來的。此刻,那兩顆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動不動。

那只沒有頭的鳥兒橫躺著,爪子僵直,空空的腦殼擱在一旁,沒有鑲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眨不眨地瞪著前方,顯得古怪而猙獰。

他坐在黑暗裡,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鳥兒默然相對,忽然間彷彿再也無法忍受,驀然大叫一聲,一把將那只惟妙惟肖的機械鳥掃到了地上!

他,豈不是和這個東西一模一樣?

“望舒!望舒!”織鶯聽到了裡面的動靜,焦急而驚恐地低呼,“你怎麼了?”

他抬起一條腿,準備把那個做到一半的鳥兒踩得粉碎,然而,一聽到她的聲音,他就頹然坐倒在地上,後背重重靠在門上,不知所措。她還在外面持續地喚著他的名字,隔著一層門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擊的震動。

那種微弱的震動,一次又一次,逐漸將他的心震得復甦過來。

是的……無論如何,至少織鶯是真正關心他的。在這個冰冷而機械的世間,可能有一顆心是真正溫暖的。那樣,至少他“活著”的這些年,會存在某些意義。

在她幾乎要破門而入的時候,他忽地站起來,開啟了門。

“望舒,你……”門開得太突然,她差點一個踉蹌跌到了他懷裡,連忙扶住了門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蒼白臉色,她卻又驚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詭異,閃爍而暗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淺大相徑庭。

“我沒事,”他低聲道,“回去吧。”

“怎麼可能沒事!你的腿……”織鶯的目光一直盯著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裡,竭力想做出輕鬆的表情,“不要擔心,其實那個刺客根本沒傷到我,只是劃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貼身穿著鮫綃戰衣。”

然而,他顯然不擅長說謊,這樣的話反而讓織鶯更加擔心起來。

“讓我看看!”她握著他的手臂,幾乎是命令般地說。

他卻不肯放開手,想把她推出門外:“我沒事。”

“望舒,讓我們看看。”忽然間,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放開手,讓我們看看你的傷口!”

“巫咸大人!”兩人異口同聲地說,看著不知何時趕來的首座長老。

拄著權杖的老人威嚴無比,站在門廊的陰影裡,看著這一對年輕人,眼神凌厲。織鶯下意識地轉過身擋在了望舒前面。她靠得那樣近,幾乎將單薄的肩膀貼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護自己,心裡湧起了一股暖流,一下子鎮定下來。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怎麼說,“請您……”

“我沒事,真的。”望舒卻忽然在她身後開口,語氣從容而平靜,“剛才羲錚替我擋了一下,那個刺客沒傷到我,我只是劃破了衣裳罷了,大人請看。”

他終於鬆開了一直捂著的手,露出了那一道傷。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纖毫畢現:衣裳被鋒利的刀刃劃出了一道一尺長的口子,然而,破口處露出了鮫綃戰衣細密堅韌的質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只見少年的肌膚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絲毫無損!

“哦……”巫鹹松了口氣,蹙眉,“那你剛才為什麼跑開?”

“我……我被那些刺客嚇壞了……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外頭那麼亂,所以……所以我就跑回來了……還是這裡最安全。”

巫咸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藍色的眸子坦然而單純,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塢裡,偷跑出來做什麼?”巫咸蹙眉,聲音裡滿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面非常危險,我下過命令不允許你擅自出來的!為什麼違反?”

“我……”望舒看了看織鶯,低聲道,“我看到了她戴著結髮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別人結婚了?我……我實在是忍不住!”

織鶯說不出話來,低下頭看著自己光華燦爛的嫁衣,雙手顫抖。

“哦,”巫咸終於默不作聲地松了一口氣,手裡的水晶球光芒漸漸熄滅。他點了點頭,威嚴地看著少年,“那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織鶯今晚就要和羲錚結婚了。她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的,但既然現在情況如此,我覺得也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

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個垂死的人終於聽到了喪鐘,臉色變得灰白。

“你和織鶯是好朋友,應該祝福她,是不是?”巫咸緊緊地注視著少年的眼睛,語氣裡充滿了威嚴,“等一下婚禮就要開始了,要不要一起來觀禮?”

“不……”織鶯和望舒同時失聲道,然後同時看了對方一眼,臉色煞白。

“哦。”巫鹹看了一眼這對年輕人,溫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擔心,殘餘的幾個空桑刺客已經全部落網,無法再傷害你。”

“嗯。”望舒應著,眼睛卻一直看著暗角。那裡,那只支離破碎的鳥還橫陳在案上,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地下工坊林立的機械。不知道為何,他忽然間覺得心扉也隱約地疼痛起來,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戰慄。

在巫咸大人和元老院心裡,自己和這只機械鳥有區別嗎?沒有感情、沒有溫度,不會流淚、不會流血……從不曾活過。

是這樣的吧?

所以,才會如此漠然而霸道地說“來一起觀禮吧”。

少年緊緊絞著手,身體在劇烈地發抖。他只有拼命咬住牙,才能剋制住自己身體裡的那種衝動——那是一種毀滅一切的衝動。那一刻,他真想衝到元老院面前,揪住這些仙風道骨的老人的領子,斥問他們究竟把自己當作了什麼。然而,他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剋制著自己,只是蒼白而沉默地目送他們離開。

“織鶯……”他站在門後的黑暗裡,輕輕叫了她一聲。

她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腳步,回過頭看著他。她的臉色蒼白而哀傷,眼睛裡似乎蘊藏著千言萬語,卻生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她停頓了很久,終於輕聲道,“子夜之前,我必須完成那個婚禮。”

“我知道。”少年在月光下看著心愛的女子,機械般地喃喃道,“我知道。”

“望舒,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織鶯輕聲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們還會見面嗎?”他輕聲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包含著殷切和恐懼,“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織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真的要去嫁給羲錚嗎?”

他的語氣是如此無助而恐懼,宛如一個孩童在求助,讓織鶯不由得顫了一下。然而身邊的巫鹹低低咳嗽了一聲,織鶯的腳步立刻停在了那裡,眼裡流露出了無奈的表情,輕聲道:“是的,我要嫁給羲錚了。請你祝福我們吧!”

望舒顫了一下,只覺得喉頭堵得厲害。

“我……祝福……你。織鶯。”他的聲音模糊而戰慄,似乎每一個字都是從火上灼燒出來,痛徹心扉。他站在門後面,看著她跟隨巫咸一步步遠去,眼裡流露出了一種絕望。

望舒一步步退入了門後的黑暗裡,反手重重地關上了門,筋疲力盡地靠在了上面,閉起眼睛,像死人一樣一動不動。黑暗裡只有無數機械在滴答運轉的聲音,桌子上那個做了一半的空心木鳥在瞪著眼睛看著他。

望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鏡子面前,一手抓起了一把鋒利的雕刻刀,一手解開了長袍的帶子——外袍和鮫綃戰衣都簌簌地落在了地上。在微弱的月光下,少年裸露在鏡子裡的身體蒼白而消瘦,有一種大理石雕塑的感覺。

然而,只是凝望了鏡子裡自己的影子片刻,望舒忽然舉起了刀,毫不猶豫地一刀插入了自己咽喉下方的鎖骨正中!

嚓的一聲,刀刺入半尺深,直到被胸骨卡住。

他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握住刀柄,用盡了全力緩緩將那一刀繼續往下切,從鎖骨、胸骨、肋骨,一路往下,破開了胸腔和腹腔,最後停在了恥骨上。望舒站在鏡子前,藉著微弱的月光看著鏡子裡被開膛破肚的自己,臉色蒼白如死。

在這具剖開的身體裡,居然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沒有血、沒有肉、沒有骨骼、沒有內臟……有的,只是一條條極其精細而複雜的軟管,只是一個個相互關聯的機簧和齒輪!在那些交錯的精密儀器裡,他甚至還看到了十幾個薄帶卷,正在隨著他的微弱呼吸和呻吟緩緩轉動,發出和人一模一樣的聲音:呼吸、呻吟、歡笑、言語……就是沒有一滴血。

“哈……哈哈!”望舒手裡的解剖刀頹然落地,他踉蹌了一下,扶著鏡子深深彎下腰,開始低聲笑起來,到最後幾乎笑出了眼淚,全身顫抖。《列子·湯問》……他早就應該想到!

他的身體,原來和那個做到一半被扔在桌上的木鳥一模一樣!難怪他們都說自己是那個天機公子的遺腹子……原來,竟然是這樣的“遺腹”子!難怪這些年來他始終生活在透明的屏障中;難怪元老院對他一直有所警惕;難怪他一直被軟禁,不被允許走到外面的世界!

原來,對冰族人而言,他只是一個怪物,只是被他們圈養起來不停製造武器的奴隸!非我族類,所以也無法獲得正常人該有的一切!

所以,他不能擁有織鶯。一個不曾“活著”的怪物,怎能談得上愛和婚姻呢?

外面有依稀的樂聲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來一絲絲喜慶熱鬧的氣息……那是織鶯的婚禮嗎?此刻,她是不是牽著羲錚的手走在長長的地毯上,接受元老院的祝福?他們都是真正“活著”的人,有父母、有親人、有屬於他們的族群。

他們將結為夫婦,從他們身體裡,將誕生新的生命。

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

望舒坐在黑暗裡,看著自己洞開的身體,斷斷續續地笑著,聲音空洞而冰冷。

“不會有結果的。”他聽到她的聲音在空中迴盪,無奈而哀傷,如同她臨別時的那一回顧,“我要嫁給羲錚了……請祝福我們吧。”

“是的……我祝福你。”他坐在黑暗裡,喃喃低語。

“但,除了你之外,我將詛咒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