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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蒼穹之燼_第四章 分崩離析

第四章 分崩離析

當被大山簇擁的九里亭發生著殘酷的一幕時,在大陸的另一端,一個緇衣芒鞋的僧侶從遙遠的西荒匆匆而來,正從息風郡的渡口下船。

那個僧侶左手託缽,右手握著一串念珠,容貌莊嚴,雖然風塵僕僕,卻流露出一股潔淨剛健的氣息。手中那串佛珠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每一顆都有寸許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異的是既無珍珠的光澤,又無象牙的潔白,暗淡無光,顯得有些陰森森,和僧侶的風範格格不入。

僧侶到來的時候正是深夜,渡口上沒有一個人,所以也沒有人發出一聲驚呼——因為冷月下水面一道筆直的水箭劃過,這個僧侶竟然是踏著波浪而來的!

“該死,還要繼續往東嗎?”他踏上渡口,皺了皺眉頭,低頭攤開了手掌。

掌心裡那個金色的轉輪已經暗淡了,彷彿死去了一樣寂靜——而在不到十天之前,它還日夜發燙,無休止地轉動著,令他不得不離開空寂之山千里迢迢趕來,日夜兼程地穿過了整個雲荒。

從三天前開始,掌心的命輪忽然沉寂了,再無動靜。

不祥的預感籠罩下來,僧侶站在渡口,不知接下來該去哪裡,只能低頭將手握緊又攤開,想要努力感知另外一端傳來的訊息——然而,什麼都沒有。彼端只是一片虛無,冰冷的、茫茫如白雪覆蓋的世界。

孔雀明王站在渡口的冷月下,臉色漸漸變得異常。難道星主那邊已經出了什麼不測?作為命輪的首領,星主一直隱藏於幕後,從不會輕易召集大家。但前段日子召喚的力度卻是史無前例。

難道,他這一路趕來,也是晚了嗎?那麼,龍呢?他此刻怎麼樣了?

心神一亂,孔雀忽地感覺到法袍上有什麼東西微微開始跳躍,一顆接著一顆。他低下頭,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那串佛珠已經開始自行跳躍,彷彿活了一樣在空中舞動,一顆顆發出奇特的光芒來!

一共六十一顆,每一顆佛珠的光芒裡,都隱約浮現了一張扭曲的臉,在拼命地嘶喊、掙扎,似乎要逃脫某一種禁錮,重新飛散到陽世裡。

不好!那些怨靈,此刻試圖要脫離他的控制闖出來嗎?

“須菩提,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一切法,應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須菩提,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來不及多想,孔雀立刻就地趺坐,開始念動真言,全力壓制那群蠢蠢欲動的怨靈。

他凝聚了全部精力,念動咒語,壓制著那些惡靈,完全顧不上頭頂斗轉星移,時間一分分地流逝。不遠處的村落裡開始有了人聲,村民們已經準備開始一天的勞作。

黎明時分,有咿呀的舟楫搖動聲由遠而近,停靠在碼頭。

“爺,這裡就是長山村了。”船家道,“村子那邊就是青木塬,連著南迦密林。”

“就是這裡了!快靠邊,爺要下了!”包船的豪客握緊拳頭,揮了揮手,連聲道,“快點兒,快點兒!動作那麼慢,想死啊?”

“是,是。”船家連忙將船靠上碼頭。

還沒停穩,船上的人就跳了下來。然而沒想到木質的棧橋年久失修,他身手不靈便,本身又甚重,落下來時居然壓斷了一根半腐朽的木板,只聽咔嚓一聲,半隻腳頓時陷了進去,半晌拔不出來。

船家看著這個胖子一腳陷在渡頭的橋裡拔不出的樣子,在一旁忍俊不禁。

“快過來幫忙!”豪客怒叱,“笑什麼笑!”

“是,是。”船家連忙收斂笑容,系了船跳下來,跪在地上,用力拔掉斷裂的木條。豪客這才將卡住的腳拔了出來,卻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哎喲了一聲。

船家忙問:“爺,您還好吧?”

“沒事!這點兒小傷怎麼能難倒我九爺?”豪客嘴上說得強硬,看表情卻顯然甚是疼痛,齜牙咧嘴地抽著冷氣,嘀咕道,“如果不是前段時間剛受了重傷,險些丟了性命,老子堂堂空桑劍聖,哪裡會……哎呀!”

他伸手摸了摸胸腹之間,手縮回來時整個手掌都是殷紅的,嚇得旁邊的船家也哎呀了一聲。

“媽的,這傷口怎麼又裂開了!還說是姑射郡最好的大夫,綁個繃帶都這麼差勁!”豪客罵罵咧咧,卻也不當意,只是將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抹掉了血跡就支撐著站了起來,從懷裡拿出一個錢袋子扔給一邊的人,“你替我去前面村裡僱一輛馬車,我要繼續趕路。”

船家看到他這樣的傷情,心裡暗自擔心,然而對方一路出手豪闊,看在金銖的分上,他又不想損失了這筆生意,只能賠著小心:“那麼,爺,接下來準備去哪裡?”

“這個啊,我要去……”豪客遲疑了一下,將血手在衣襟上再度用力擦了擦,抬起手,朝著掌心看了過去,左看右看,半晌不答話。

船家看他專注的樣子,暗自驚訝——要去哪裡為什麼要看手心來研究?難道手心裡有地圖不成?

“唉……該死!這一會兒老子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了。怎麼這個東西一到這裡就不靈光了?前幾天還在拼命催我,指方向給我呢!”豪客看了半天,頹然垂下了手,長嘆,“算了,反正也沒頭緒,你扶我去村子裡,找個地方先喝個酒!”

船家有些猶豫:“但客官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怎麼能……”

“不喝才好不了呢!少廢話!”豪客一聲呵斥,“再不喝,我就快死了,知不知道?”

“是,是……”船家再不敢頂嘴,連忙扶著他往前走,心裡嘀咕,這傢伙如此不愛惜身體,喝死了也活該。

兩人剛從渡頭上下來,沒走幾步就停住了。那個豪客睜大了眼睛看著前面,失聲道:“怎麼這裡有個和尚?還不偏不倚坐在路中間?真見鬼,怪不得老子一到這裡就如此晦氣!”

晨曦中,渡頭那條路上果然坐著一個緇衣芒鞋的僧侶,一手結印,一手握著佛珠,寶相莊嚴地趺坐在路中間。

船家心下也覺得奇怪,卻不想多惹事,只是扶著那個豪客小心翼翼地從路邊繞了過去。那個豪客嘴裡嘀嘀咕咕,但顯然也無意多惹是非——然而,就在交錯而過的一瞬間,那個僧侶雖然還是閉著眼睛,卻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那個豪客的衣袂!

“喂——你!”船家失聲驚叫起來,卻見豪客在同一時刻也驀然變了臉色,全身一震,也向著對方伸出手去——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兩人竟然雙掌相擊,死死相扣。

然後就這樣握著手,再也不動。

這……這是什麼情況?這兩個人是熟人,還是在打架?船家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一幕,心驚膽戰,卻忽然看到地上那個僧侶睜開了眼睛,低聲問:“麒麟?”

“不錯,我是麒麟。”船家聽到身側的豪客回答,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你……難道是傳說中的孔雀明王?”

“是,我是孔雀。”那個和尚低聲道,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似乎彼此確定了什麼,這才放開了手——直到那一刻,船家才看到他們兩個人的掌心裡居然都有一個轉輪圖樣的東西,浮凸出來,在緩緩轉動!

這是什麼?船家睜大了眼睛,卻不敢問。

“我說,你是怎麼……”豪客剛想說什麼,想起還有外人在,連忙不耐煩地從懷裡拿出了那個錦囊扔了過去,“船錢和打賞都在裡面了,快給我滾!”

船家一掂量那個錦囊,不由得咋舌:“全、全打賞給小人?”

“是啊是啊!滾得慢了就沒了!”豪客厲聲,聲音未落,船家一溜煙地就跑了。等船家走了之後,豪客才大大咧咧地道:“原來‘孔雀明王’居然是個和尚!我一直以為有這麼威風名字的人,一定是個王侯呢!我是清歡……不,麒麟——他娘的,這個名字真奇怪!”

他說話大大咧咧,然而卻正好投了孔雀的脾性,孔雀道:“怪不得命輪又轉動了,原來是你到了附近,引起了感應!我還以為是星主有了新訊息。”

“什麼?你也沒有星主的訊息了?”清歡嚴肅起來,嘀咕,“怎麼搞的?一開始是拼死拼活地催,我傷都沒養好,就不得不爬起來趕路……結果趕到一半,路上又沒訊息了!”他看了看孔雀,皺眉,“不過,我向來是個局外人——難道連你也聯絡不上星主?”

“我再來試試。”孔雀嘆了口氣,雙手虛合在胸口,用全部的念力驅動命輪轉動,再度努力嘗試聯絡彼端的星主——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彼端都是一片空茫和漆黑。

那個曾經在數百年裡無數次和自己聯絡過的“存在”,彷彿瞬間消弭了。

“事情不大好。根據我的預感,星主……只怕是已經出了什麼事。”孔雀終於放棄,睜開眼睛低沉地念了一句佛號,“‘孩童的眼眸裡,看到天國的覆滅。’——那個預言,只怕要成真了。麒麟,看來我們都已經來不及趕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了。”

清歡愣了一下,忽然大笑了三聲,拍了拍屁股轉身就走。

“你準備去哪裡?”孔雀站起了身,急忙問。

“既然沒方向,那老子忙自己的去了——去年的賬目還沒收完呢!既然星主都死了,我們還忙個屁啊!”富甲天下的巨賈明顯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我跟你說,如果不是手心裡燙得緊,又想著得聽從師父的遺命,我才懶得蹚這渾水——如今星主沒訊息,命輪也算是解散了,我們各自回去幹老本行不就得了?”

孔雀看著這個第一次謀面的同伴,一時沒有回答。

“哎呀,和尚,你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清歡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腦袋,從懷裡拿出一包金銖,“看你全身上下也沒啥值錢的東西,是不是命輪倒了你就沒地方去了?喏,拿著,這些錢夠你下半輩子花的,也不用去化緣了。”

譁啦一聲,那包金銖落到了和尚的缽裡。習慣於砸錢解決問題的清歡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便轉頭離開,只留下孔雀在原地,氣極反笑。

他咬牙切齒,喃喃道:“靈飛和蘭纈這兩個傢伙,居然教出了這麼一個狗屎!”

剛轉身離開的人驀地停住了,清歡猛然轉頭:“你說什麼?”

“靈飛和蘭纈兩個傢伙真是有辱劍聖一門,居然收了你這種垃圾當徒弟。”孔雀冷冷道,想起多年前的那次見面,“早知道六十年前我就該和她們的師父說不要收這兩個瞎了狗眼的徒弟入門,免得帶壞了徒子徒孫。”

“他媽的!敢罵我師父!”大病初愈的清歡猛然暴怒,頭髮根根倒豎,“殺了你這禿驢!”

他霍然轉身,一拂袖,一個銀白色的圓筒滾入掌心,只聽咔嚓一聲,一道耀眼的光芒從肥厚的手掌裡吞吐而出,幾達一丈。

“光劍?”孔雀冷笑起來,“這點兒本事,也敢來我面前炫耀?”

天亮後,青水邊的這個村莊沸騰了起來。第一個驚呼著跑進來的是去水邊捕魚的漁民,揮舞著雙手,嘴裡不停地叫著妖怪。第二個是外地來的船隻,船老大嚇得不敢停靠渡口,又繞路往前撐了幾里路才停靠在一個荒野。

那些人都異口同聲地說著一件事:村口的渡頭上,出現了奇怪的旋風!

村民們紛紛扔下手頭的活兒,甚至從田間歸來,一起跑向渡口。然而遠遠一看,便不由得失聲驚呼:“天啊……這是怎麼了?”

青水邊的渡頭上空無一人,只有兩團影子上下飄飛,時而聚合,時而分開,看得人眼花繚亂。而在那兩團影子周圍似乎有看不見的氣流飛速旋轉,呼嘯著,將周圍樹上的葉子都扯得乾乾淨淨!

“這是邪風啊……妖怪打架了!”村裡的老人喃喃,“快回屋子裡去,關上窗戶!”

“妖怪打架?”然而,有膽大一點兒的年輕人不聽老人勸告,忍不住走了過去,想湊近一些看個究竟。剛走到那些光禿禿的樹旁邊,身形猛然一滑,竟似有一隻手扯著,身不由己地往裡飛了過去——騰雲駕霧之中,只聽耳邊哧哧輕響無數,凌厲的劍氣逼睫而來,飛舞的頭髮竟一縷縷被割斷。

“救命!”村民叫了起來,手足當空飛舞,驚慌萬分。他臉上正在一道一道地冒出細細的血痕,就如風中有無數無形利刃飛舞,將靠近的一切都化為齏粉!

唰的一聲,當他血流滿面,即將被捲入的瞬間,身體忽然停頓了。

憑空裡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身形,然後輕輕一甩,將他甩回到了身後十丈開外——那個人的動作很輕,手勁卻大得出奇。那個村民大呼小叫地被扔出那麼遠,落地時以為自己必然手腳斷裂,然而奇怪的是憑空一股柔和的力量捲來,下盤一穩,居然就安然站住了。

“快走吧。”那一瞬,他聽到有人對自己說道,“以後別亂湊熱鬧了。”

死裡逃生,那個村民連忙轉身踉蹌狂奔,然而心裡畢竟好奇,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渡口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黑衣男子,他的腳印綿延自村子後的密林,似乎是穿過了看不到頭的南迦密林而來,臉色蒼白而疲倦,風帽下藍色長髮隨風飛舞。

他伸出來的手指蒼白而修長,卻在剎那間將一個壯年人輕鬆扔出。

藍色的頭髮!這個人,難道是鮫人?

村民不敢多看,捂著流血的臉飛快地跑回了村莊。身後旋風還在呼嘯,半徑越來越大,將周圍的樹都扯得嘩嘩作響,一樹一樹的葉子都被扯了下來,隨風狂舞。而那些葉子被捲起,片片錚然作響,尖銳得宛如刀片!

“居然是這兩個傢伙!”剛從青木塬跋涉而來的黑衣鮫人看著眼前這一幕,眉尖微微蹙起,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嘆了口氣,腳尖一頓,衝入了那團旋風中。

一陣陣劍一樣凌厲的風割面而來,將他的頭髮獵獵吹起。然而,那樣柔軟的藍色長髮卻在風裡完好無損,並沒有被割斷絲毫。

“住手!”一聲低喝,他將雙手在胸口一合,再往外一分——彷彿有巨大的氣刃在掌心展開,瞬間擴大,將旋風居中切為兩半!

所有在激流中飛舞的“刀片”都剎那消失,化為齏粉。風中兩道人影驟然分開,孔雀和清歡猝不及防,各自收手退開,吃驚地看向來人。

“龍?是你?!”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然而表情卻截然不同——孔雀的聲音是久別重逢充滿驚喜,而清歡的語氣裡卻只有驚沒有喜。在乍一看到溯光的時候,他簡直有活見鬼的表情,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

天……這個鮫人,居然還活著!

自己在伽藍帝都的白塔上,明明親手將劍刺入他的身體,這個人如今怎麼還活著?他……難道是死而復生的怪物嗎?

隨著心裡的殺機浮起,唰的一聲輕響,劍芒從銀色的劍柄中再度吐出。看來是在剛才那場打鬥裡吃了大虧,清歡劇烈地喘息著,手裡的劍芒微弱了許多,已經是強弩之末——他看著眼前的情況,急速地想著脫身之計。

然而溯光只是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又轉過頭盯著孔雀,用一種斥責的口吻道:“現在情況那麼危急,怎麼還起內訌,和自己人打架?”

自己人?清歡一愣,露出難以理解的詫異來。

難道到了這個時候,這個鮫人還把自己當作命輪的同伴不成?——要知道當初為了阻止他刺殺夜來,自己可是毫不留情地背叛了組織,將這個“同伴”格殺於劍下!

“能怪我嗎?”聽到這句責問,孔雀忍不住暴躁起來,“這個死胖子居然想半路腳底抹油走人!劍聖門下出這種敗類,我不替他們清理門戶怎麼說得過去?”

清歡忍不住咆哮:“你算什麼東西?居然出言侮辱我師尊!”

兩個人又忍不住怒目而視。

“好了,何必為了這些小事拔劍相向——”溯光嘆了口氣,勸阻劍拔弩張的兩個人,“大事為重。你看,當初麒麟雖然要殺我,可如今我還是把他當作同伴。”

“什麼?這死胖子要殺你?”孔雀還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叫了起來,“他不肯為組織

出力也就罷了,難道還想背叛命輪嗎?”

“不錯,是我幹的!老子敢做就敢當!”清歡沒有辯解,梗著脖子叫起來,指著溯光,“你居然要殺夜來,我管你是誰,一律殺無赦!”

“夜來?是那個第五分身嗎?”孔雀怔了怔。她……居然是麒麟的親人?

“是啊,他甚至為了她,毫不猶豫地對我動手。”溯光微微咳嗽了幾聲,“麒麟差一點兒就真的殺了我……如果不是有個人正好路過救了我,我如今可能還不知道怎麼樣。”

說到“有個人”的時候,他的語調起了微妙的變化,眸子裡有一種黯然。

那一刻,他想起了那個救了自己的人。那個丫頭將重傷垂危的他扛到了家裡,養在一口巨大的銅水缸裡,就如養著一條魚一樣。當他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瞬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

被她養著的那幾天,似乎是紫煙死後他過得最平靜愉快的日子吧?

只是,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是短暫的,轉瞬即逝——就如終究逝去的紫煙,還有那個展翅飛去、再不回頭的翼族女孩兒一樣。

然而,就在他忽然失神的一瞬,孔雀怒吼:“什麼?他竟然真的對你下手!他媽的,真瞎眼了嗎?劍聖一門傳承萬年,最後收了這樣一個徒弟!”

清歡也暴怒起來:“媽的!你又罵我師父!信不信老子真殺了你這個禿驢?”

“別吵了,事情都過去了。”溯光回過神來,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火藥一樣的脾氣,低聲道,“麒麟也是為了保護親人才對我下手——如今殷夜來已死在帝都大火之中,我如今也好好的。事情已經結束,他應該也沒有什麼執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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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歡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憤怒的氣焰彷彿一下子就滅了。是啊……夜來她畢竟還是死了……即便是做出了這種背信棄義的事,結果還是於事無補。

孔雀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看著清歡的眼神也漸漸緩和起來。

“人已經死了,過去的事情也都一筆勾銷。”溯光並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但此刻不得不對這個同伴流露出最大的善意,極力地說服他,“你背叛組織來殺我,我並不記恨。但,現在是命輪的危急關頭,星主已經逝世,魔即將甦醒——剩下的事情,只能靠我們三個了。”

“星主已經逝世?!”雖然早有預感,但這個訊息還是令兩個人都大吃一驚。

“是,我親眼所見,親手所殮。”溯光微微咳嗽著,露出長途跋涉後的疲倦神情,抬手拂去了肩膀上掉落的花,“看到了嗎?這就是‘飛煙’,開在命輪中樞所在的地方——如今,它連同星主,一起被冰族毀滅了。”

“冰族?!”孔雀失聲,“他們……”

“是的,他們派出了極厲害的殺手,用一件非常奇詭的機械秘密潛入了雲荒。”溯光低聲,語音沉痛,“我一接到星主召喚,就日夜兼程趕過去,不料還是晚了一步,無法挽回這個結局……你們不知道那場殺戮有多慘烈。”

星辰黯淡後的第九百年,

亡者當歸來。

魔王從地底復甦,

血海從西洶湧而來,

呼嘯湮沒大地。

月食之夜,大災從天而降,

神祇於紅蓮烈焰中呼號。

孩童的眼眸裡,看到天國的覆滅。

當暗星升起時,一切歸於虛無。

那一刻,水鏡上浮現的預言一行一行地從命輪成員的心中浮起,每一句都令人戰慄——是的,星主準確地預見了自己和全族的死亡,試圖召回他們。然而,一切終究還是來不及了。在他們幾個趕去之前,毀滅已經到來。

“冰族怎麼能殺得了星主?”孔雀震驚,“星主到底是誰?”

“星主來自南迦密林裡的隱族,是翼族遺留在大地上的一個分支。”溯光簡略地說著,只覺得精神有些不濟,“這些……咳咳,實在是說來話長,有時間再慢慢細說吧——如今,咳咳,如今我們得趕緊去往狷之原。”

“去狷之原?”孔雀吃驚,“為什麼?”

溯光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對同伴說出實話:“這第七個分身,只怕已經潛入了迦樓羅,來到被封印的破軍王座面前了!”

“什麼?!不可能!時間還沒到!”孔雀霍然一震,“離三百年一度的破軍覺醒日還有兩個多月,第七個分身怎麼可能提前到達?而且,我們不是連最後一個分身是誰都無法預測嗎,怎麼會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這是星主最後的預言。”溯光嘆息,頓了一頓,“那是個冰族人。”

“冰族人!”孔雀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再說話——冰族!難怪這些年來他們踏遍雲荒,尋找那最後一位分身,卻一直杳無消息。不曾想到那個人並不在這片大陸上,而是被驅逐在西海上流浪的異族人!

如果這一世,分身轉世在冰族人裡,那破軍一旦甦醒,後果不堪設想。

“孔雀,你不應該離開空寂之山和狷之原那裡的,”溯光低聲咳嗽著,“你一走,迦樓羅那邊就更無人看管,只怕冰族人已經把那最後一個分身送入了裡面。”

孔雀臉色一變,喃喃道:“糟糕!如果……如果第七個分身已經到了破軍座前,只怕無法阻止魔的復生了!”

“是的。但無論如何,我們也要用盡一切方法阻攔。”溯光道,碧色的眼眸漸漸凝聚起來,“難道你想就此放棄,任憑魔君重生、雲荒動盪?”

“當然不!我在佛前立下誓言,眾生入地獄之前,自己須先入地獄。”孔雀雙手合十,低低念了一句佛號,神色肅穆莊嚴,那一瞬竟露出一種佛相來,“九百年了,即便命輪在此時崩潰,群龍無首,我亦不會就此抽身離去,任生靈塗炭。”

“好!”溯光點頭,“那我們出發吧!麒麟,你——”

然而,當兩人轉過身的時候,卻不由得吃了一驚——碼頭上空空蕩蕩,已經沒有了清歡的人影。那個胖子,居然趁著他們兩個交談的時候腳底抹油再度悄然開溜了!他走得如此無聲無息,顯然是將劍聖一門的輕功發揮到了極點。

孔雀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拔腿便要追上去。

“咳咳……算了。”溯光咳嗽著,搖頭阻止了他,“看來,咳咳,看來麒麟對命輪的使命並不認同。既然他毫無誠意加入我們,勉強也不是辦法。咳咳……魔君即將甦醒,孔雀,我們還是立刻去往狷之原吧!不能耽擱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走向渡口。

“好吧。”孔雀無奈,看了看他的臉色,“你很累嗎?對了,你的劍呢?你的闢天怎麼——”

然而話剛說到這裡,溯光整個人忽然往前一個趔趄,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闢天已經斷裂了,”他低聲說著,因為咳嗽而幾乎無法說下去,“紫煙、紫煙也……”

“怎麼了?”孔雀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卻發現他的肩上瘦骨支離,幾乎硌痛了自己的手。他吃驚於同伴在短時間內的驚人消瘦,更震驚地看到溯光捂著嘴劇烈咳嗽,指縫裡點點滴滴沁出了鮮血!

“天!你這是——”孔雀連忙扶著他站穩。溯光卻搖著頭,斷斷續續地道:“不……我沒事。只是、只是……咳咳,在密林裡受了一點兒溼氣風寒,不、不礙事……”

“這哪裡是風寒!”孔雀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龍,這段日子你太累了,鮫人的體質天生就弱,你怎麼吃得消?我看還是先別忙著趕路了,得先好好養傷。看你這樣子,估計撐不到魔復甦,自己就先去黃泉了!”

“我說過不要緊!囉唆什麼?”溯光卻一反常態地發了脾氣,咬著牙,“從東澤這裡到西荒盡頭,路途遙遠。現在已經快三月了,為了趕時間,乾脆橫穿鏡湖從水路走吧——”

“橫穿鏡湖?”孔雀對這個提議有些吃驚。然而溯光已經一腳踏入了青水裡,雙足在一瞬間合攏,成了魚尾的形狀,準備潛泳而去。

“好吧,去就去,最多用術法劈開水路就是。”孔雀嘀咕著,將袈裟脫下來卷好,摸了摸光頭,“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鏡湖這條路可不好走,萬一出什麼事,你得幫我一把!”

溯光點了點頭,忽然停住了。

“怎麼?”孔雀問,卻見水波粼粼,忽然有一條魚從青水上逆流而來,忽地躍起——那條魚全身雪白,雙鰭如同翅膀一樣鼓動,居然飛上了半空,停在溯光的面前,鰓幫子一鼓一鼓的,似乎張口無聲地說著什麼。

“文鰩魚?”孔雀愕然,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這種魚。

然而,溯光卻沒有回答,聽著魚說著什麼,臉色越發蒼白。許久,他嘆了口氣,用孔雀聽不懂的語言對著文鰩魚說了幾句,然後抬起手撫摸了一下那條魚的脊背,低聲說:“就這樣回覆我的父皇吧……辛苦你了。”

文鰩魚撲扇著雙鰭,戀戀不捨地繞著他飛了一圈,最終一頭扎入了水面,迅速遊走。

“你和那條魚說了什麼?”孔雀在一旁忍不住好奇。

“一些關於海國的事。”溯光低聲道,卻不多說,“我離開得太久了,海國發生了很多事,父皇希望我能儘快趕回去處理——只可惜,我做不到。”

孔雀不由得苦笑起來,“你父皇一定很生氣吧?生了這麼個兒子,居然把雲荒的事情看得比海國還重要。”

溯光也是苦笑,只道:“我們還是儘快趕去破軍那邊吧。”

“好,我修煉有劈水術,可以入水行走。”孔雀接著把襪子也脫了下來,赤足走下青水去,卻回頭嘀咕,“不過鏡湖裡多水怪幻境,我怕這樣一路過去,就算路線縮短了,一路上花的力氣也不合算。還不如……”

就在那一瞬,他的話停頓了。

“龍?龍?”他涉水衝過去,一把將那個人從青水裡扶起。溯光緊閉雙眼,臉色蒼白得可怕,身體早已毫無知覺,在水裡載沉載浮。只有血一滴滴從嘴角沁出,混合著水藍色的長髮,在青水裡蜿蜒散開。

孔雀怔怔地看著這張忽然失去了生機的臉,心情沉重。

是的,他是太累了吧?這幾個月來,龍風塵僕僕地奔波於雲荒各地,幾次身負重傷。這次南迦密林之行,他更是親眼見證了星主的去世。雖然孔雀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看到闢天劍都已經不在龍的身側,便可以料想那場戰役的慘烈,劍斷魂散,浴血而返。

此刻的龍,已經是強弩之末,然而卻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分開了他和清歡兩個,不讓他們自相殘殺。這個鮫人,雖然是海國皇太子,卻為了雲荒在拼命啊……

“阿彌陀佛……”孔雀低低念了一句佛號,將昏迷的人從水裡背了起來,“不過,你就算要拼命,也得先留下一條命來吧?”

“開什麼玩笑?星主都已經死了,這事還要繼續折騰?”這邊,沿著小道一路飛奔的清歡正在嘀咕,滿肚子的不以為然,“這群人神神叨叨的,整天什麼命輪、什麼魔物、什麼迦樓羅——要弄自己弄去,憑什麼要老子和你們一起去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老子還有偌大家業要管呢!”

清歡往自己的掌心啐了一口,用力擦了擦掌心——隨著星主的死去,那個金黃色的命輪也沉寂了下去,不再發光、不再轉動,甚至也沒有一絲灼熱,就如同死了一樣。

“真不錯,這下徹底解脫了。”清歡覺得輕鬆無比,吹了聲口哨,“以後總算不用被師門的誓約束縛,需要聽從什麼‘命輪的召喚’了,想幹嗎就幹嗎,自由自在!”

一身輕鬆的商人沿著道路飛奔,行出數里遇到了驛站,買了一匹馬、數囊酒,翻身而上,直奔北越郡的雪城而去——在那裡他還有五家商號,去年的賬目一塌糊塗,該交的利潤也一直拖著沒有上交。既然自己到了東澤,還是順路去收一趟賬吧。

清歡在馬上愜意地喝著小酒,想著即將進賬的滾滾金銖,想著在葉城等著自己的美人傅壽,只覺得神清氣爽、揚揚得意,大有從此天高任鳥飛的豪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夜來已經不在了。

“唉……”想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心情又沉重起來。

從慕容雋到白墨宸,自己這個小師妹在這一生裡總是遇人不淑,偏偏又死心眼兒,不懂得放棄,為那兩個人所累。她這一生到底有過多少明亮快活的日子呢?到了最後,她沒死在天下最可怕的神秘組織的刺殺裡,反而死在了所愛男人設下的圈套裡——這到底是怎樣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哀命運啊。

清歡苦笑起來,在馬背上喝了一大口酒,搖頭。

她這一生,如果沒有遇見這兩個人就好了。那個葉城蓬門小戶裡的好人家女孩兒,如今應該早就嫁作人婦,洗手做羹湯,膝下子女成行了吧?

只是,命運從來都不因為人的訴求而改變。

在當代劍聖清歡賓士於古道,為即將失傳的劍技而煩惱時,在不遠處的北越郡雪城裡,一場奇特的對抗卻在悄然延續。

二月即將結束,大地回春,即便是寒冷的北方也開始轉暖。雪已經漸漸止住了,這個城市從大雪中漸漸甦醒。

然而,白雪尚未在春風裡融化時,一場悄然的殺戮卻在這個平靜古老的城市裡展開——短短半個多月裡,城中竟然有十幾個人忽然失蹤。

鮮血在皚皚積雪下縱橫流淌,消失不見。

那些人都是在黃昏時分消失的,有些位於遠郊,有些位於城中。身份也不一,有的是體面人家,有的卻是街頭小販——剛開始大家都以為這些是偶然的、獨立的幾起事件,並未將這些案子聯絡在一起。然而,在接下來的半個月內,事情卻持續惡化,幾乎每天都有一個人失去蹤影。

當第十五個人失蹤時,北越郡的郡府終於被驚動了,開始在城門口張貼告示,並派出了衙役在城裡到處巡邏和搜尋。雪城一向平安,從未出現過這樣奇詭的案子,所以衙門上下都如臨大敵。

“請問,府裡最近有人失蹤嗎?”夕陽下,官差走入冷清的烏衣巷,敲開了一扇門,“如果看到可疑的人,請及時到郡府裡稟告——最近外面不太平,府裡也要小心。”

“在下並不曾看到過可疑的人。怎麼,外面出什麼事� �嗎?”一個披著雪狐裘的男子拉開門,淡淡地回答著前來詢問的官差,不卑不亢。當官差問完了問題後,臉色蒼白的男人沒有多客套,隨手關上了門。

“這戶人家是不久前從外地搬過來的,不聲不響地買下了這座宅子。”小衙役對著旁邊的官差彙報,一邊在冊子上做了一個記號,“這人應該很有錢吧?你看,這宅子有三進,足足一百畝地,沒有上千金銖是買不下來的。”

“嗯。”官差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精明幹練,在公門裡混了多年。在門合上之前,他看了一眼裡面——果然庭院深遠,飛簷畫棟掩映在樹木之間,黑沉沉的看不大清楚,卻不知怎的令人心下一動。

官差帶著小衙役轉身走開,走向巷子深處的另一家。

“但……如果那麼有錢,怎麼會是主人家親自來開門呢?”小衙役是個機靈人,一邊走,一邊有些不解地喃喃,“偌大一個宅子,不會連一個奴婢都沒有吧?裡頭連個燈都不點,死氣沉沉的,還滿是中藥味道——”

“是啊,”官差點頭,喃喃道,“這裡頭似乎有點兒不對勁。”

“不對勁?”小衙役一震,“蔡捕頭,你覺得哪裡不對勁了?”

“說不上來……只是感覺而已。”經驗豐富的蔡捕頭搖了搖頭,將名冊翻過了另一頁,“先到這烏衣巷裡的下一家去吧!”

門關上後,房間裡便又恢復了黑暗。

披著狐裘的男子穿過昏暗的大堂,走向庭院後的閣樓——那裡點著一盞燈,暖而亮,映照得整個院落都有了依稀的光彩。

燈下坐著的女子定定地凝視著那盞燈,不知道想著什麼,眼神居然是空洞無神的。在她旁邊有一個紫金火爐,爐火上放著藥吊子,裡面熬著不知道什麼材料的中藥材,散發出濃郁而奇特的氣息。

她神色有些恍惚,看著燈火,似乎魂魄都出

了殼。

北越雪主無聲地走過去,伸出手輕輕一拍,解開了她被封住的啞穴。他在她身側坐下,眼裡露出了一絲冷冷的諷刺:“怎麼樣?剛才官差上門的時候,你很想呼救吧?可惜,現在的你哪怕動一動、喊一聲也做不到。”

他的語氣滿是譏諷,然而殷夜來卻沒有看他,半邊燒焦的臉依舊木然。

“你看,已經是第十七天了,殺的人多了,官府也會聽到一點兒風聲。”北越雪主走到藥吊子面前,用銀勺攪了攪,語氣森冷,“真沒想到,劍聖傳人竟然有這樣冷酷的心腸——看著一個又一個無辜者在自己面前死去,竟毫不動容!”

殷夜來的眼神終於微微變了一下,緩緩從燭火上移開,看著眼前的男人。燈光映照著她被烈火焚燬的臉,如同鬼魅一樣可怖。

“幸虧我買的這房子夠大,院子裡就算再埋下幾百具屍體也不會擁擠。”北越雪主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目光,繼續說著這件事,氣定神閒,“對了,你今天有沒有感覺好一點兒?為什麼最近老見你走神呢?你在想什麼?是白帥,還是慕容雋?”

殺人如麻的人,語氣卻異常體貼,不禁令人毛骨悚然。殷夜來沒有回答,眼神遊離,似乎還是在半夢半醒之中。

“不舒服嗎?”北越雪主皺眉,把火爐朝著她挪近了一些。她沒有回答,只是努力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飄遠的思緒拉回來。

是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藥的原因,她最近只覺得自己的神志漸漸不清晰起來。起初只是嗜睡,全身乏力,怎麼也睡不夠。本以為是重傷之後的後遺症,然而,在夢裡她居然還出現了幻聽,總是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著,遠遠近近。

剛開始她以為那是墨宸在夢境裡叫她,然而仔細聽去,卻不是他——那個聲音是陌生的,似從時空的另一邊傳來,低沉迴旋,卻又熟悉無比,如同前世聽見過。

而且,那個聲音,居然在叫著她“師父”!

“唉,師父,為什麼您總是不肯收我這個弟子呢?我已經求了你這麼久,難道,怎麼也不行?”同樣一個稱呼驀然從身邊的人嘴裡冒出,將她猛地一震,恍惚的神志被拉了回來。她轉過頭,凝聚的視線裡清晰地出現了一張蒼白冷酷的臉。

北越雪主一邊攪拌著藥汁,一邊冷冷地道:“每天殺一個人,我說到做到!可是,你身為一個女人,又是劍聖門下,秉承為弱者拔劍的宗旨,怎能如此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呢?”

她彷彿被燙到一樣抬起頭。那個男人嘆著氣,轉過身去拉開暗門,拖出了一個瑟瑟發抖的人來:“來,給你看今天的新羔羊。”

那是一個不超過二十歲的年輕人,面容俊秀,穿著甚為考究,顯然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卻被莫名其妙地擄掠到了此處。那個人被拖出來後,昏頭昏腦地倒在了地上,一眼看到殷夜來那張枯槁燒焦的臉,剛要驚呼,咽喉卻被一把捏住了。

“別唐突佳人。”北越雪主將獵物拖到了榻前,微笑,“要知道在你面前的,可是雲荒曾經的第一美人呢……”

那個公子哥兒拼命掙扎,然而手腳卻一絲力氣也沒有,宛如一條魚被拖到了砧板上。

“來,現在你的生死掌握在她手裡了,”北越雪主按住他的頭,強行扭轉,令其看向殷夜來,語氣裡半分玩笑也無,“如果她肯開口說一個字來救你,那麼,你就能立刻平安離開這兒;如果她不肯救你,那麼……”

一把雪亮的短刀在指間閃過,刀鋒雪亮,在人質面前晃了一晃——

“那麼,我就在她面前把你給殺了,和前面七個人一樣!”

“你……”那個公子哥兒終於明白過來眼前的人就是雪城最近盛傳的殺人惡魔,不由得嚇得癱軟在地,張了張嘴,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啊!”看到他這副模樣,北越雪主不耐煩起來,一腳踹在他的背上,厲聲道,“開口!去求人家,讓她救你!——蠢材!”

那個公子哥兒被一腳踢得踉蹌跪下,摔在了榻前,痛得大喊,然而咽喉立刻又被掐住了。“別亂喊!”一把短刀輕輕地劃過他的咽喉,割出一條血線來,北越雪主的聲音陰沉冷酷,“這裡地方大,你喊破了喉嚨外面也聽不到。”

脖子劇痛,那個公子哥兒嚇得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全身顫抖著,看了殷夜來一眼,又旋即扭開頭不敢再看——燈下的分明是一個修羅惡鬼,焦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陷在疤痕裡的眼睛冷然無光。

“說話!求她救你!否則——”北越雪主冷冷地在他身後道,刀子改了方向,沿著他的背部肌肉慢慢劃去,用劇痛讓這個嚇蒙了的年輕人清醒過來。

“救……救命!”那一刻,恐懼終於令癱軟的人從喉嚨裡掙出了聲音,他反應過來,哭泣著死死抓住了榻上垂落下來的衣襟,涕淚交加地看著那個醜陋的女人,“救命啊!”

然而那個女人轉開了頭,側過臉向著暗影裡,並沒有看他。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那個公子哥兒往前爬了一步,戰慄著抓住了殷夜來的衣襬,那一刀劃過他的背,痛入骨髓,“救救我!我家裡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我……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唉……”忽然間,他聽到燈下的女子似乎低低嘆了一口氣,緩緩轉過了臉來。當他心下狂喜,以為對方心軟的那一瞬,眼前忽然一閃!

他沒來得及回過神,身體一輕,旋即騰雲駕霧般往後飛出。

“你!”北越雪主搶身上前,一把將人質拉開,脫口怒叱。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道寒光一閃即逝。殺人者怒視著燈下的女子,一貫冷酷不動容的眼裡露出了震驚和憤怒——剛才那一瞬,他看到殷夜來依舊側臉向著暗影,不曾回頭看一眼腳下苦苦哀求的人,然而,縮在狐裘內的手卻猛然動了一下!

只是一瞬,一道白光從她的手指間掠出,繞頸而過!

北越雪主只覺大事不好,瞬間撲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然而,一股細細的血柱猛然噴了出來,濺了他一臉。

一個血洞出現在殷夜來的脖子上,血狂噴而出。

他扣住了她枯瘦的手腕,因為狂怒而全身發抖:“你!”

殷夜來終於轉過了頭,向著他冷冷一笑。燈下的臉異常蒼白,眼神閃亮如妖鬼,拈在她手指裡的,竟是燈臺上挑燭用的一支銀釺兒。

北越雪主微微吸了一口冷氣,喃喃道:“你、你竟然……”

這個女人原本已經氣脈微弱、筋骨俱斷,手裡又沒有光劍,所以這些天來他也漸漸放鬆了警惕,卻不料傷重至此,她依舊還有這樣頑強的對抗心,寧折不彎!

“算你狠!”北越雪主迅速抬起手,壓住了她脖子上急噴的鮮血,語氣也失去了平日的鎮定,“居然寧可自殺也不肯教給我,你……你究竟是有多恨我?多看不起我?”

噴湧的鮮血急速將他雙手染得猩紅。這個女人下手又準又狠,對她自己也毫不留情,瞬間就刺穿了血脈——她原本就重傷未愈,此刻再受如此重傷,已然再難活命。

北越雪主看著這個垂死的女子,露出一種複雜的神色,喃喃道:“這幾天你一動不動地休息,是積攢了多久才積起了這一擊的力氣啊……不過,我好奇的是,你為何選擇自盡,卻沒想過要殺我?”

“咳咳……我有自知之明。”她咳嗽著,語氣迅速衰弱下去,“我只有一擊之力……殺你,沒有任何機會。”

“所以你想求死,對嗎?”北越雪主凝視著那張可怖的臉,喃喃,“你就準備這樣將劍聖的絕學帶入墳墓,寧死也不傳給我?——我絕不會讓你這麼做!”

他忽然彎下腰,一把將那個被摔暈過去的人質拖過來,一直拖到了藥爐面前,然後一刀刺入了那個人的心口!哧的一聲,血如同箭一樣射出,不偏不倚落在了紫金爐上煎著的藥裡面,又哧的一聲化作一股升騰的白氣。

那種聲音如毒蛇吐芯,令半昏迷的殷夜來不禁打了個寒戰。

“我這一輩子從未見過固執如你的女人!”他反手將那具屍體扔了出去,砰的一聲悶響,落在了庭院的雪地上,“只可惜,你遇到了一個更加固執的對手。”

他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用銀勺攪拌著爐上的藥,直到白氣漸漸散去,整個藥汁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半透明的深紫色來。北越雪主低下頭,仔細地嗅了嗅,然後將藥注入碗中,小心翼翼地端過來,放緩了聲音:“來,快點兒把藥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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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散發著濃重藥味的碗湊過來時,殷夜來無力地別開了頭。

“良藥苦口利於病。”殺人如麻的男子忽然變得溫柔體貼,一隻手端著碗,另一只手伸過來環住了病人的肩膀,按住了她頸後的大椎穴,強迫她張開了嘴,“來,喝了吧……這藥方可貴重了,引子是人心口上的那點血,而且只能取氣絕之前的那一點兒,喝了對你身體大有好處。”

殷夜來用盡全力想要扭開頭,然而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碗湊過來,擱在了唇邊,濃稠的藥汁直灌進來,衝入喉舌。

藥裡透出血的味道,幾乎令她窒息。

“你以為我一天殺一個人,是純粹為了逼你就範嗎?那是為了給你治傷啊……”將一碗藥通通都灌了下去,北越雪主這才鬆開了手,將碗底的藥渣用手指抹在了她頸部傷口附近,“這個藥方是巫術和醫術的融合,一帖藥一條人命,以命換命——以前北越的殺手們受了重傷,我就給他們吃這個藥,百試百靈。”

果然,當藥物抹上去後,急速噴湧的血流驟然減緩。

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如墮冰窟:“但是呢,這藥卻有一些不好的地方,就是用多了會上癮,令人變得嗜血,不經常聞到新鮮的血腥味就會發狂。你看,我就是用多了這種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北越雪主笑了一笑,詭異地低聲道:“現在,我們一樣了,師父。”

殷夜來蜷縮在狐裘裡,瘦弱枯槁的身體劇烈地戰慄著,用力咳嗽,卻怎麼也無法把剛才喝下去的東西嘔吐出來。那種詭異的藥,惡毒而汙穢的血,已經注入了她的身體,融入了血脈,再也無法分離出來了!

她的血,已經被這個殺戮者汙染了!

“在我手下,要活命固然不容易,但要死,卻只怕更難。”北越雪主輕拍她的後背,將枯瘦如柴的女子從狐裘裡抱起,附耳低聲道,“空桑的女劍聖,如今全天下都以為你已經死了,不會有人來救你。現在的你,完全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我有的是時間。”

他的語氣溫柔而從容,眼神卻惡毒冷酷。那一刻,她用盡僅存的一點兒力氣將他推開,終於爆發似的喊了起來:“滾開,魔鬼!”

“呵呵……呵呵呵……”北越雪主端著空藥碗,在陰暗的高樓上低低笑了起來,“空桑女劍聖,我會做出這些事,還不都是因為你?只要你答應傳授我劍聖之劍,一切不就好了嗎?”

“我在地窖裡還關了七個人。還要死多少人,你才肯答應我呢?”北越雪主喃喃,語氣冷酷而平靜,“告訴我啊,仁慈的空桑女劍聖?”

那一瞬,她蜷縮在狐裘裡,再也無法控制地發出了低低的喊聲。

無限的憤怒、殺意,直衝上心頭,劍聖的血在這具半死的軀殼裡奔湧、沸騰,一下子全湧到了腦子裡,令她全身發抖——是的,這個人,是她畢生最想殺的人!可他就站在她面前,自己居然無法拔劍!

“呵……”北越雪主反而笑了起來,端詳著瀕臨崩潰的她。

是的,這個倔強的女子還在苦苦堅守。在這個世上,本來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牽制她、折磨她,唯獨她內心的,絕對無法坐視那些無辜者的犧牲,卻成了最後的羈絆,逼得她幾乎發瘋——看吧!只要再過一個月、兩個月,她一定會因為崩潰而屈服,將劍聖之劍交到自己手上!

“咦?”忽然間,不知道看到了什麼,他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那個瀕臨崩潰的人全身發抖,將身體蜷起,額頭死死地抵在榻上,枯瘦的雙手緊緊握著,彷彿是哭泣一樣地吶喊著——被火燒過的秀髮已經短了很多,如今只有堪堪齊肩的長度,被剪得長短不齊。然而,在燈下,他清晰地看到她後頸上忽然出現了一滴鮮血,殷紅刺目。而且,更奇異的是,那滴鮮血在以肉眼幾乎看不出的速度緩緩流淌——

不是順著往下流,而是逆流!

這……是什麼?北越雪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忙一個箭步過去,試圖將殷夜來從榻上扶起:“你怎麼了?怎麼會受傷出血?讓我看看——”

那一瞬,他的語音停頓了:那不是血,而是一顆紅色的痣!

那顆紅痣從她的軀體上浮現,微微凸起,在焦炭一樣黑的皮膚上如同血般殷紅刺目。而且,不可思議的是,隨著殷夜來情緒起伏的加劇,它動得越來越快,從後頸轉向耳後,一直往上移動,簡直是想要鑽入腦中一樣!

“這是……”北越雪主倒吸了一口冷氣。

是的,在替她療傷的時候,他記得她背後有一顆紅痣。然而那顆痣明明是位於左邊肩胛骨下,並不在此刻的位置!難道,這些天來,這顆奇怪的紅痣一直在移動?

“怎麼回事?你看看!”北越雪主失聲,拿過了一面銅鏡放在她的面前,讓她可以從鏡子裡看到自己耳後的皮膚。

殷夜來死死地盯著鏡子裡那顆硃砂痣,一種奇特的恍惚感忽然重新升起。那種感覺是如此詭異,竟然將她的神志一瞬間從這個世間抽離了出去!

“時間快到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說,“快到我這裡來。”

誰?誰在和她說話?

殷夜來捂著頭,只覺得身體裡的血液在加速奔流,恍惚感越來越強烈。那個聲音似乎在天宇裡迴響著、轟鳴著,就像是一道無法抵抗的召喚,從天之彼岸傳來。

“我等了你很久……很久……師父。”

那一刻,懷裡的女子停止了顫抖,緩緩抬起了眼睛。

片刻間,她身上那顆紅痣不可思議地加速移動,從耳後沿著鬢角上移,最後,居然出現在了她的眉心!

剎那間,北越雪主察覺到了什麼危險,全身的肌肉猛然繃緊。多年的殺戮生涯令他具有了可怕的本能。那一瞬間,他斷然翻轉手腕,力道透入之處,手中的瓷碗咔的一聲片片碎裂!只聽叮叮的幾聲,那些瓷片如同飛雪一樣散開,在半空化成一張網,封住了所有來路。

然而,一道凌厲的氣息逼人而來,擊潰他所有的防守。所有瓷片在半空中爆裂,剎那化為齏粉!

那道氣息瞬間凝聚,聚集成劍,直刺而來。北越雪主凌空折身,雙手一合,一道光在掌心出現,試圖阻擋身後忽然而來的追殺。然而,只聽哧的一聲,當他雙掌合攏的時候,掌心忽然冒出了一個血洞!

那縷劍氣,居然瞬間刺穿了他的雙手!

“‘九問’!”那一瞬間,他失聲驚呼,霍然抬頭看去——燭影在劇烈地搖晃,似乎被無形的氣流所逼。明滅的燈下,榻上那個披著白色狐裘的女子,眼神凌厲雪亮,完好的半邊臉蒼白如鬼。她冷冷地看著他,手裡沒有拿任何兵器,指尖卻有劍氣縱橫。

那是空桑劍聖門下最高的劍術,可以以無形劍氣摧毀一切有形之物!

碎瓷片的粉末從半空落下,如同細微的白雪。在落雪中,激盪的劍風拂動了房間裡兩個人的衣袂長髮,獵獵如旗。

那一刻,他看到那個垂死的女子忽然復活了,光芒四射,宛如從天而降的神。殷夜來不知何時已經站起,在榻上俯視著榻下怔怔站著的人,面無表情地抬起手,十指緩緩交錯——那些凌厲的劍氣在她指尖交織,發出了耀眼的光。

“‘九問’!劍聖之劍!”那一瞬,北越雪主從咽喉裡吐出了一聲目眩神迷的讚歎。

一時間,他忘記了逃避,也知道根本無法逃避。在那一劍發動之前,他只來得及將一口內息提過膻中穴,硬生生將自己全身所有的血脈暫時凝住!

黑暗中,一道電光瞬間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