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肩上的骨骼和肌肉又緊實又堅硬, 乍磕去,撞江隨舟眼前花。
陣短暫的眩暈之後,隻手握住了江隨舟的胳膊。
因著那隻手頗為有力, 乍握上去, 攥得江隨舟骨骼生疼,緊接著,便將他穩穩地一提,撈著他坐穩了。
“坐好。”他聽到了旁邊霍無咎的聲音。
江隨舟有些尷尬地揉揉額角,清了清嗓子。
“抱歉。”他儘量使自己的嗓音平靜淡漠。
霍無咎淡淡嗯了聲。
馬車行起,車輪碌碌作響,時間四有了聲音, 車簾也緩緩被風吹起,氣氛便顯得不那麼尷尬了。
靜默片刻,江隨舟偷偷瞥了霍無咎一眼。
他坐在他身旁, 微側過頭去, 目光平靜地看向窗外。窗簾緩緩揚起,碎雨隨著落進來。外頭幾縷燈光照在霍無咎的臉上, 在他面頰落下幾片暖色的光斑。
不知是不是江隨舟的錯覺,他總覺霍無咎的唇色有幾分白, 顯得不大正常。
但車廂裡的光線太過昏暗, 時間,江隨舟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他便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就在這時,霍無咎淡淡轉回目光,看向他。
被抓包了。江隨舟頓了頓, 有點生硬的問道:“是冷嗎?”
應當不冷。如今已過了早春,外頭的雨雖有點涼,但對霍無咎來說, 肯定算不麼——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他樣,是紙糊的身軀。
就見霍無咎緩緩開口道:“不冷。”
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他的腿。
從今早下雨時,他的腿便開始隱隱地疼。原本是他已經習慣了的痛楚,卻在他出門之後,陡然嚴起來。
像鐵鋸或鈍斧,在他的經脈地割,直拽得他整雙腿都像在持續受刑般,疼得他頭皮都泛起陣陣麻木,擱在膝蓋的緊緊握成了拳頭。
這種話,他自然不會告訴江隨舟,既覺不必要,也並不想嚇唬他。
……不過,靖王似乎特別想跟他聊天。
打從上車時,就心不在焉的,剛才還偷偷盯著他瞧。
他淡淡看了江隨舟眼。
“你冷?”他回問道。
就見江隨舟搖頭:“我看你……一直在看外頭,想來是因著風太涼。”
就見窗霍無咎低聲笑了聲。
“你怎麼不猜,我是想跑?”他說。
他嘴角雖帶著兩分弧度。窗簾緩緩鼓動,使得照在他眼中的光也明明滅滅,時間,像是蘊藉著兩分戲謔的情緒。
江隨舟愣,繼而莫名有點侷促,匆匆目光轉向了窗外。
“你倒是可以試試,看看皇在暗處有沒有派人監視你。”他冷淡地說道。
……剛說兩句話,怎麼就慌了?
霍無咎收回目光,唇角的笑容深了兩分。
——
馬車在開陽門外停了來。
江隨舟被扶下馬車,便見周遭已經停了不少車駕,官員女眷來來往往,尤其熱鬧。
他車,便感覺到有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更多人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後——江隨舟知道,這些人,是在等著看霍無咎。
他神情冷漠而倨傲,在馬車邊站定,便有人匆匆前來替霍無咎搬輪椅。
眼看著眾人腳步都慢下來,江隨舟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想看熱鬧是吧?行,給你們看。
他回頭,便對那幾個下人厲聲道:“麻利些,要本王等多久?”
那幾個下人匆匆哈腰賠禮,急急忙忙地將霍無咎搬下了馬車。
江隨舟收回目光,凜冽的眼神掃視了圈周遭的大臣。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這便是一副暴躁極了、隨時會殃及池魚的模樣。這,眾人紛紛收回目光,像是根本沒看到他們一般,各自走遠了。
江隨舟滿意地收回視線,往身後一負,徑自往開陽門中走去。
孟潛山連忙推著霍無咎,匆匆跟了他的腳步。
因著靖王殿下副心情不佳、隨時都會發怒的模樣,尋常的朝臣雖想上來寒暄幾句,也不敢觸他黴頭,因此一路行來,倒是順暢不少。
不過,卻有各種或明或暗的打量,落在了他、尤其是他身後那人的身上。
霍無咎。
在今年之前,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簡直像是催命的厲鬼。
就是這麼個人,路帶著兵馬,從陽關打到鄴城,他們從百年祖宗基業裡趕出來,路趕到了大江以南。去年年末,也是這個人忽然起兵,帶著數萬兵馬,列陣江邊,眼看著便要渡江而來,他們大景趕盡殺絕。
卻也幸而大江易守難攻,北梁又不知怎的,先遣部隊渡了江,之後的兵馬卻沒跟。這才讓守江的領撿了漏,霍無咎一千多兵馬團團圍困住。
即便如此,這仗還打了七八天,直到對方彈盡糧絕,才勉強抓住了霍無咎。
這對他們大景來說,是什麼?
簡直就是半條腿踏入鬼門關,卻反殺了索命的無常。
現在,這無常被打斷了雙腿,被人推著,跟在靖王殿下的身後,以他家眷的身份來參加他們陛的千秋宴呢。
或多或少的,眾人都想看看,那位傳說中青面獠牙的霍軍,是怎樣一番模樣。
卻並不是他們心中那副黑臉圓目、滿臉鬍鬚的莽漢模樣。
相反,那是個相貌極其英俊出眾的人。
他靜靜坐在輪椅,修長高大的身軀怎麼看都有幾分委屈,但他卻坐極其端正。他穿得很簡單,臉上也不大有血色,卻偏偏鋒銳如出鞘的刀鋒,讓人輕易不敢接近。
卻在這時,周遭氣氛微微變。
江隨舟的餘光也看見了個人。
高大壯碩,身上明明穿著廣袖偏偏的袞袍,卻偏生像個山裡爬出來的土匪。張黑麵,顯眼極了,雙銅鈴似的大眼,此時滿含著悲憤,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紅,正死死盯著他。
……哦,紀泓承啊。
江隨舟暗自深吸了口氣。
這紀泓承可是個莽撞耿直的人,這會兒見著霍無咎,不定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來。
他做好了準備,等著紀泓承發難。
便見紀泓承果然大步向他走來,衣袍飄飛,活似黑熊鑽過了布匹店,裹著身綢緞,張牙舞爪地要撲過來吃人。
卻見他停在了自己三步開外。
江隨舟停腳步,皺眉看向他,就見紀泓承定定站在那兒,不動了。
……他這是要做麼?
江隨舟有些疑惑,便見那銅鈴大眼兇巴巴地瞪他,轉身便走了。跟在他旁邊那位面容清秀的夫人,頗為抱歉地轉身直衝江隨舟行禮。
……就走了?
江隨舟疑惑地看了他眼,只當這傢伙不敢在後主生辰宴發瘋。
卻不知,就在紀泓承向他走來時,顆極小的、以紙張搓成的小團,利箭般破空飛出,穩穩砸在了紀泓承的胸前,落入他懷裡。
誰也沒看見這蠅蟲大小的小物,更沒人看見,這是誰出的。
只有匆匆躲進恭房,小心翼翼地將那紙團展開來看的紀泓承知道。
那紙張之,鐵鉤銀畫,看便是霍軍的筆記。
【信勿再送,遵時養晦。
婁鉞回京時,送支柳來。】
紀泓承立刻懂了他的意思。
原來,不用他說,霍軍便早打算好了。他直什麼都不做,是在等時機而已。
這個時機……就是婁軍。
但是婁軍他心忠君報國,霍軍又反了……婁軍真的會幫他嗎?
紀泓承心有些打鼓,那紙條塞進口中,吞到了肚子裡。
——
霍無咎早猜到這天在宴會會遇到紀泓承。
這人雖說想要助他,卻並沒有麼用。反而他頻頻送信,送來的都是些沒用的訊息,更容易惹人注目,給靖王府生事。
對霍無咎來說,他的作用,只有替他聯絡婁鉞罷了。
霍無咎靜坐在輪椅,目光極深。
他強捱著不死,不是為了多讓江舜恆羞辱他幾年,而是在等能夠離開這裡的機會。整個南景,他舉目無親,唯一能用的,只有婁鉞。
婁鉞雖與他父親陣營不同,如今與他敵對,但早年卻欠過他條命,算是個人情。
他不稀罕挾恩求報,也不會讓婁鉞做違背他原則的事。但現在,他深陷敵營,也只能借這個,去找一條生路。
想到這,他抬眼,看向江隨舟。
他正行在他身前步之遙處,身姿修長,衣袍翻飛。他此時想必臉色很難看,才使得周圍那些人小心翼翼地往這邊看,卻不敢上前。
若真有那麼日……想必江舜恆不會善罷甘休。
霍無咎收回目光。
若上天真不絕他,若尚有半分餘力,看在這兔子心尚善、且對他存了幾分莫名其妙的痴心的份上,看看能否救他命吧。
而行在前方的江隨舟自是不知,身後的霍無咎在想什麼。
他在宮人的帶領,路行到了棲梧殿,便見已有內侍候在那兒等他了。見著他來,那內侍連忙笑著迎上來,對他行了個大禮。
“參見靖王殿下,奴才領您入座。”
說著,他略一側身,便要請江隨舟往裡走。
卻在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江隨舟身後。
立時,內侍臉上的笑容諂媚了幾分,前道:“有勞王爺,咱們宮中是有規矩的——家眷需另坐女眷席位。”
說著,他便揚聲朝著身後道:“快再來個人,領靖王殿下的這位夫人到西側的宴廳去……”
卻見江隨舟冷著臉,略一抬手,打斷了他的話。
送霍無咎去女眷那裡坐?鬧呢?
不必想,江隨舟就知道,這是後主早想好的羞辱人的法子。況且,這樣還會讓霍無咎落單,到了那時,用什麼陰招,都是極容易的了。
因此,他肯定不能答應。
至於怎麼說……
江隨舟頓了頓,陰惻惻地看了霍無咎一眼,接著目光轉,看向那侍從。
那眼神冷得像毒蛇,帶著點兒笑,頓時顯出幾分難以言喻的變態,陰森森的。
他緩聲開了口。
“本王這夫人,本王需親自盯著。他野得很,獨本王制得住他……還請公公通融則個。”
他語氣輕緩,卻莫名讓這內侍後背發涼。小心翼翼地看向靖王時,就見他背光而立,嘴角泛著幾絲涼笑。
他這態度和語氣,分明不像讓他通融留人,反倒更像是告訴他,自己要多帶個隨身的玩意兒進去擺弄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