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沒有對他們做任何解釋，事實上，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這些將目光全都投注到自己身上的賓客們。她漆黑色的眼眸半閉著，雙手極有氣質地疊好，垂在腰間，一呼一吸都彷彿冰原上的一陣涼風，充滿了冰的優雅與端莊。
直到這時，諸位賓客方才意識到，無論他們曾經以為阿九是怎樣的人，她如今都已經不是了。
甭看他們七大妖魔氏族在人間混的風生水起，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但所謂“隔行如隔山”，在妖魔的世界裡，這些傢伙充其量就是個傳聲筒，見到妖中巨頭該慫的還是得慫。不過一些小小的人力、財力而已，像七宗魔這種等級的大佬，隨時都可以將現在的妖魔氏族廢掉，轉而擁護一個新的。就算阿九最多也只負責掌控其中的一個氏族，別的氏族的人見著她也得給個七分面子，是萬萬不可得罪的。
“食人魔尊上……您可考慮清楚了？他是獵魔人啊！”那位之前開過口的絡腮鬍子族長眼見情況不對，便擺出一種苦口婆心的樣子勸道，語氣、神態都像極了七老八十的人類，“且不說獵魔人和我們的關係，據我所知……您的哥哥就是在十年前被一個獵魔人殺死的，憑著這種關係，這種足以被稱為‘世代血仇’的關係，您真的還願意會投入獵魔人的陣營嗎？”
“……”阿九呆呆地站著，不說話，也不朝這邊看。
“行了，這些事情咱們可以之後再討論。”尹族似乎並不怎麼在意他們的言論，也沒有像真正的獵魔人那樣對“異類”擺出進攻的姿態，這種可疑的態度反而讓他的舉動顯得越發捉摸不透，“大家吃烤肉吧，各種各樣的肉都有，羊肉、牛肉、豬肉、兔子肉……反正諸位未成精的同族基本上都在。”
他這話一說，一眾賓客的臉色頓時就變得鐵青。他們中有兔子精，有野豬精，有野牛精，要他們吃這些東西，性質就和你逼著一個人吃一頓人肉大餐差不多，這誰還敢下口啊！偏偏他們還不能怪尹族招待不周，要是按著凡人的燒烤標準來看，這些肉質都是必備的，總不能讓人只吃烤玉米不是……一番計較之後，所有的家族代表紛紛表示最近都想吃素，換換口味。畢竟眼睜睜看著自己未成精的同胞被擺到餐桌上，就跟人類吃猴腦一樣，只要是個善性未泯的人，都是不忍心下嘴的，看上去多瘮人哪……
“哦，都吃素啊……抱歉抱歉，忘記你們是妖怪了，我的錯。”尹族一下子明白過來眾位賓客的難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前些日子剛剛接待了一批從西方來的血族代表團，他們都有舔舐同類鮮血的習慣，我還以為你們也不忌這口呢……阿九，把這些東西都撤了吧，弄點兒玉米之類的來烤烤。”
“……”阿九輕輕地點了點頭，向前跨一小步，化成一道陰影消失了。
“那麼……在阿九把玉米弄好之前，我們談談事情。”尹族搓了搓手，臉上露出一種不懷好意的笑容，“諸位在妖界和人間中充當著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有些鼻子衝到天上去的高傲妖怪可能並不怎麼看的起你們，說你們也只能藉著大量的錢財在人類世界威風威風……他們大錯特錯。在現代世界，情報才是最值錢的，秘密才是最值錢的。誰掌握的秘密越多，誰就能在各種各樣的爭鬥之中佔得先機，你們妖怪也是一樣——”
聽到這兒，一些年輕的代表不由自主地滿面得意，而稍微有資歷一點兒的老江湖，臉色則是紛紛凝重得好像要滴出水來。
因為他們和人類打交道已經很久了，學會了不少重要的人際交往經驗，其中有一條就是：如果一個實力比你強很多的人開始使勁兒誇你時，你就得多留幾個心眼了，他指不定是想把什麼難上天的鍋一併甩給你，然後美其名曰“能者多勞”。其實他們自己手下的公司也都挺會玩這一套，給一些老實人在年底弄一個“模範員工”的獎勵，多發個五百塊錢，然後明年再把所有積攢下來的疑難雜症全都丟給他解決，如此循環往復。
他們屏息凝神地等待著，等待尹族話語中必將到來的轉折。
“——因此呢，我這裡啊，有一個小小的任務想要派給你們。”雖然口頭上這麼說，但尹族的陰笑、神色、音調都沒有絲毫平等商量的意思，反倒是充滿了“要是敢不接我就弄死你們”的暗示，“最近，三十天內，有一個叫做貘?的妖怪砸了我的場子。雖說我不是正統的獵魔人……但好歹還是有屬於自己的‘領地’的。我想，已經和獵魔人教團鬥了幾百年的列位應該都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們獵魔人就和野狗一樣到處滋尿，有尿氣味的地方就是咱的地盤，現在別的狗闖進來了，換了你，你能忍得了嗎？”
他們都沒想到尹族會把自己比作野狗，十幾來號人愣是沒有一個反應過來，全都僵住了。
“我估摸著……這傢伙最近得到了一件神乎其技的寶貝，叫做‘魂’器，其形體是一枚金黃色的小戒指，一般戴在右手中指上。那本來是我的東西，但出於一些原因，現在流落到了他手上。貘?拿到了戒指後，首先是要吸收人類靈魂中的各種負面情緒，恐懼、絕望、痛苦、憤怒……戒指是以此為食的，情感越強，貘?的力量也就越強。”尹族有條不紊地解釋著，“你們猜猜看，得到了足夠的力量之後，他會做什麼？”
在場的各位都不是傻蛋，稍微想了想後，便得出了答案——“組建自己的情報網絡？”
“沒錯！”尹族像幼兒園老師一樣興奮地大聲喊道，“在現代社會，單人英雄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了，他想要真正在人間和妖界都找尋到立足之地，必然會要尋求可靠的情報網。如果我的估計沒有錯，這個所謂的‘情報網’多半就是你們了。”
“我希望……當他真的找上門來的時候，不管他找的是你們哪一家，你們都要來找我，並且把他出現的地點、時間、聯絡方式都告訴我。我不要求你們去強行忤逆他的意思，畢竟天大地大，老命最大……如果貘?真的到了那個程度，你再不按他的吩咐去做，下場會很慘……”說到這兒，尹族稍微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們可以按他吩咐的去做，但只是把他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告訴我而已，相當於當個兩面派。”
將整段話都聽完後，山谷間陷入了長久的寂靜，沒有人再多說一個字。
這筆賬並不難算：尹族看上去相當不好惹，如果誠如他所言，貘?也一樣不好惹。尹族的交易方式算是給了他們一個折中的選項，最好是兩邊都不得罪，糊弄糊弄得了，皆大歡喜。
“如果這是交易的話……我們能得到什麼呢？”一個捏著山羊鬍子的老頭站起來，顫巍巍地問道，“所謂的交易，雙方應該都有好處才是。”
他本想藉著這個機會試探一番尹族的底線、態度，順便敲敲竹槓，從他手中儘可能挖點兒東西出來。在人間混了幾百年，這些妖精的法術本事不見長，唯獨“與人鬥”的本領被煉得無比純熟，幾乎都可以勝任大部分公司的法務部門了。
不料……尹族真的就如野狗一般，說變臉就變臉。他當即翻下臉皮，腦袋微微測斜，將全身的殺意毫無保留地傾斜出來，並用陰測測的語氣回道，“我可以讓你們活著走出去，這樣夠不夠？”
……
氣氛的僵硬可以想象，被他懟倒的山羊鬍子頓時氣得倒退幾步，氣呼呼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也沒再說什麼。他極力想要維持一種名門望族的矜持和氣度，至少不希望在大家夥面前丟臉，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扼制住雙腿與全身的顫抖——事實上，大多數在場的人都差不多一個慫樣。年輕一輩的族人們終日生活在凡人的享樂生活之中，缺少歷練和苦難，這會兒就暴露出弊端來了：他們從未見過殺意如此旺盛的活物。
殺氣這種東西，說不清也道不明，並不是你把眼睛瞪得跟鈴鐺那麼大就算殺氣的。這種方法只適用於張飛之類的殺豬大漢，如果諸葛亮和周瑜這類文將把眼睛使勁撐大，估計看著會特別好笑……
尹族就屬於那種“不需要做什麼動作就能感受到殺氣”的巨頭，他這號人，要往前倒騰幾千年得叫御前侍衛，擱在幾十年前就是敢拿著大刀和鬼子對砍的勇猛士兵。反正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時代，只要他有心將殺氣暴露出來，便可以迅速區分開自己和凡人的不同。
那是從根骨，從靈魂上散發出來的陰冷殺意。
“少爺，玉米。”阿九瞬間又出現在尹族背後，手裡捧著一大疊新鮮玉米，氣息竟然沒有半點不勻。好像這堆玉米一直都放在一個離這間屋子不遠的地方溫著，她去了，拿起來就走。
“哈哈哈，我當然是開玩笑的啦！”尹族翻臉翻的比書還快，立馬又哈哈大笑起來。而與此同時，他身上那股莫名巨大的殺意也是忽然淡去，讓頂著壓力的眾位賓客不由地身上一輕，長籲出一口氣，“交易嘛，什麼是交易，嗯？交易就是要讓雙方都得利的啊！該給的……我自然不會少，放心哦，不會少的。”
他嘻嘻哈哈地保證著，並向下面在喘氣的客人比了個“OK”的手勢。
在場的人無不心驚膽戰，方才尹族展現出來的“氣”和“場”，儼然已經到達了七宗魔的水準。雖然這並非正面的實力較量，但無論如何，能弄出這種氣場的人都不一般，要不是時代變了，他們見到尹族指不定還得跪下……這些傢伙紛紛表示認慫，交易也不交了，吃了兩個玉米棒子，紛紛謝主隆恩，逃一樣地從大山裡溜走。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尹族也不留他們，只是讓阿九前去送一程，他自己就默默地坐在燒烤架上，一串一串地烤著方才沒有用到的肉。他烤一串，吃一串，卻不肯加什麼作料，像老牛嚼草一樣平淡地咀嚼著，咀嚼著……
一道金光從天頂閃過，大山變成了房間的大廳。
一個身著白大褂，指甲五尺長，頭戴烏鴉面具的身影分明就坐在尹族對面。他倆面對面地坐在木質的地板上，也不說話，就這麼默默地對視著。尹族能感覺到來人在打量他，烏鴉面具背後的眼睛是一雙淬毒的眼睛，每一寸光芒都異常邪惡。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尹族似乎也能想象到來人此時此刻的表情，那是被時光逐漸冷卻的憤怒，如同由岩漿變化而來的黑曜石，帶著新鮮仇恨的氣息。
————
“都看到了吧？”尹族嘴上不停，抽空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意料之中。”貘?的聲音像是用指甲在掛黑板，充滿了刺耳的不協調感，不禁讓人頭皮發麻，“這些沒有絲毫膽性的傢伙，稍微施加一點兒脅迫就受不了了，要是他們會冒著得罪你的風險來效忠我，我反而覺得不正常。”
“哼哼……你要是有膽性的話，何不用真身來見我？”尹族鄙夷地掃了他一眼，“大過年的……拜訪一下老朋友還要用靈魂替身，你也好意思說別人。”
“第一，我不是你的老朋友，我早晚有一天會殺了你。第二……膽性和愚蠢是兩碼事，一般來說，越是有膽量的人，死的越慘。孔子不也曾說過嘛，像仲由那樣，剛正不阿而又無所畏懼的樣子，或許會不得善終啊，最後果然被他言中。”貘?伸出他尖尖的指甲，認真地比劃了兩下，“我只是來確認你是否收到了我的訊息……既然你收到了，我也懶得再說一遍。”
“你把我當成什麼層次的人了……你不就是想說所有我幫過的人都不得好死嗎？”尹族百無聊賴地揮了揮手。
“你變了，尹族，你真的變了。”貘?的上半身稍微挪過來了一些，“如果是以前的你，根本就不會幫助那個倒黴的司機去處理血衣，也不會為了以防萬一，將你自己用來保命的衣服送給一個素未謀面，才認識了不到幾個小時的小姑娘。你會不顧一切地在半路切開車廂，將這些小鬼全都殺掉，然後再抹去目擊者的記憶。”
“是什麼讓你變了？你又是什麼時候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