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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破局(上)

在中原人眼裡,苗疆一直是個神秘的地方。深陷於群山包裹之中,地勢崎嶇不平。雖然水草豐沃之處不少,卻罕有大片的平原以供種植。

成千上百年來,一代代苗人就是這樣生活在他們祖輩留下的土地上,勤勤懇懇地栽藥、養蠱,繁衍生息。

他們分出幾大氏族,確立了自己的圖騰和信仰,選出了德高望重的長者擔任巫咸,在每年的盛大節日裡向天地祭祀,以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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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巫鹹是苗人心目中最接近神的人,甚至連觸碰巫咸也被視作一種禁忌,而巫鹹觸碰的人則被認為受到了祝福與神佑。

大巫鹹的大帳,立在雲州最西部的一處苗寨正中心,用青竹撐起黑色牛皮,上綴牛羊頭骨,離地足有一丈之高。風吹過那些乾透的白骨,發出嗚嗚的低吟。

每年春日正月初四,苗王就會率領著自己的親族,來到巫咸的大帳前,接受他的觸碰,這代表著王族在一年內都會受到神的庇佑,繼續統御著這方大地。

這一年的開春,代樓暮雲並未到訪慕容祝的大帳,但他卻在今日來了。

細說起來,現在仍是春日,也不算壞了祖上留下的規矩。

順著一條由細線串著軟木搭成的懸梯,代樓暮雲悠悠拾階而上。

黑牛皮織成的門簾緊緊閉合著,即便室外春風和睦也未有一絲掀動,似乎要將那些不容於世的秘密徹底掩埋在歲月深處。

代樓暮雲心念所致,一道氣刃自指尖彈出,將那歷經風吹日曬已然堅韌無比的牛皮門簾攔腰斬開。

大帳裡的陳設十分簡陋,除了靠屋角的櫃子中有個把草藥、些許瓢盆之外,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苗疆的大巫鹹慕容祝,已然解下了他平日裡用以示眾的鬼面,闔目端坐在大帳正中。

面具之下,慕容祝的容顏確也老去,歲月在他的臉上刻下了無數痕跡,其中有一條有如溝壑般的深長傷疤,自他的額尖一路向下,貫穿了鷹鉤般的鼻樑,一直延伸到嘴角。

代樓暮雲不請自來,甚至還劃破了巫鹹帳中沿用多年的門簾,慕容祝卻連半點反應也無,像是封閉了六識,對外界的一切不聞不問。

“按此前的密信,你已成功解決了誇遠莫邪叛變一事,迫使他領兵回到子陽州,再不敢踏入雲州一步。”

代樓暮雲畢竟是苗王,休說是慕容祝,便是天下第一的東方連漠站在面前裝神弄鬼,他也不可能發憷。所以,慕容祝不說話,他便先開門見山了。

代樓暮雲緊盯著慕容祝臉上的那條傷疤,一字一句道:“可有此事?”

“斗膽問苗王一句,誇遠家那孽子,可有殺到王庭之下?”慕容祝睜開眼睛,淡淡反問道,“若是沒有,老朽便是做成了此事無疑。”

代樓暮雲的眼底泛起淡淡的嘲弄之意,眉毛一挑,冷笑道:“是麼?誇遠家確是無疑,但可未派人至我王庭請罪。這一件,我便要治你之過。”

慕容祝波瀾不驚道:“苗王有令,老朽怎敢不從。願伏地聽判。”

代樓暮雲並未說話,只是抬起他骨節修長的手,用力一握,激得其上一根青筋暴突。

大帳四面的黑色牛皮忽然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向中心吸去,引得撐起這座帳子的竹骨咯吱作響。慕容祝神色淡然地端坐在正中心,眉眼平靜。

隨著代樓暮雲眼底怒意越來越深,聚集在這座大帳正中的氣流也越來越洶湧不平,四面八方俱是此起彼伏的斷裂聲響,似乎下一刻,這座帳子就會轟然崩塌。

“慕容祝!!”代樓暮雲疾呼。

慕容祝沉默不答。

“下毒謀害我生父代樓勿,寫密信邀東方連漠出手介入苗疆亂局,暗中與誇遠莫邪互通有無,意圖代我而為王的,都是你這位,苗疆的大巫鹹吧?!”

慕容祝眨了眨眼睛,俯下身子,想拾起地上的鬼面具。

但那一剎那,一道氣刃劈空而來,一擊就將那副惡鬼面具擊得粉碎,他伸手只撈到了一團塵霧。

“令前苗王在春秋鼎盛之年驟然暴亡,在苗疆留下一個雙雄並立之局,看似只是站邊的問題。但打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想讓我或誇遠莫邪當中的任何一個得到那塊玉玦。”代樓暮雲的聲音陰冷深沉,“只不過想以之為誘餌,逼得大宋派兵入苗,好讓東方連漠與解暉這兩股勢力在苗疆一決雌雄。”

“而你,只要渾水摸魚,即可在決戰之後元氣大傷的苗疆坐收漁翁之利,一氣稱王也並非痴人說夢。”

氣息被壓迫到極致的狹小營帳之中,代樓暮雲的瞳子彷彿在燃燒,銀冠之下英發飄舞,他冷冷地盯著慕容祝,一字一頓問道:“可、有、此、事?”

慕容祝不發一言。

“誇遠莫邪雖則被你要挾退兵,卻並未做出任何不再重返雲州的承諾。而一旦東方連漠與解暉開戰,他必然則一相助,你只消代替我,將代樓家的兵力投到另一邊,便可造成這兩敗俱傷的局面。”

慕容祝始終不說話,代樓暮雲卻徑自說了下去,沒有一絲停頓。

一切都是推測,他卻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說出了自己的推測,且無從辯駁。

“所以,你才故意策劃了登雲樓傾塌之事吧?岐荒山上遇見趙無安,便大抵能夠猜到他到王庭還需花多少時日,而後算準日子,在我與他激戰至氣力俱損的時候毀掉登雲樓,讓整個苗疆都以為我已經死了。”

“距離登雲樓坍塌,過去了還不到一天,即便是最快的馬匹,現在也到不了子陽州內,傳達不了我死去的訊息。你的謀劃雖然無懈可擊,卻也無法將廣闊的苗疆,壓縮在一塊小小的沙盤之上。你的計劃,需要時間來完成。”

“而我只要在這裡殺了你,一切便將宣告終結。”

“你的毒謀和你的野心,將會一起沉入黃泉之水,經受三途河永恆洗禮,非至三界終末,楓神凋零,用不得脫!!!”

隨著代樓暮雲敕令般的宣告,用以支撐大巫鹹營帳的十餘根青竹接二連三地從正中崩斷,屋外狂風漫卷,經歷歲月摸索的水牛皮一張一張飛散在空中。

原本漆黑的營帳,也隨之漸滿天光。

失去了一直用以遮面的鬼面具,慕容祝似乎有些不太習慣這刺眼的陽光。他微微眯起眼睛,任由鋒利氣刃割裂著自己的身體。

面對代樓暮雲的滔天怒意,即便是趙無安也會感到一絲恐懼,但這位被苗人信仰了數十年的大巫鹹,眼中沒有絲毫懼意,靜如月下清湖。

“你錯了,苗王,錯得離譜。”他淡淡道。

代樓暮雲眸中閃過一絲惑色。

但籠罩著整個營帳的氣力仍舊在聚攏,沒有一絲停頓遲疑。

“攪亂整個苗疆,並非是為我一己之私。”

“殺了我,於苗疆局勢也無分毫裨益。東方連漠仍會出手,大宋軍隊仍會入苗。這一切,早就在解大人的畫卷中,繪得清清楚楚了。”

波瀾不驚地說完了這些,慕容祝動了動臉上的肌肉,總算有了表情。觸目驚心的那道疤痕緩緩向外擠出枯死的血肉,他的眼裡似有笑意。

而那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卻讓代樓暮雲心頭巨震。

“你說什麼!?”

解大人,誰是解大人!?

這個問題簡直不配提出口,答案不言自明,代樓暮雲一直便把解暉作為苗疆亂局中最強的敵人來應對。雖然直至現在他仍未能抓到解暉,但他相信只要殺了慕容祝,亂局便頃刻可解。

因為在他看來,無論東方連漠還是解暉,都只是被眼前這個老謀深算苗人給算計了而已。

然而解大人三個字,卻從慕容祝口中蹦了出來。

解暉所領黑雲會,在天下共設有兩門十七閣,造葉與苗疆各有一門。這件事情,代樓暮雲也心知肚明。

只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解暉一個中原人,卻能將勢力如水一般滲透到苗疆的最核心,眼前的慕容祝身上。

“你……你是五毒門主?”代樓暮雲難以置信地問。

“苗王,又猜錯了。”

然而慕容祝的聲音已經含糊不清了起來,並非完全由於代樓暮雲的氣機壓迫,更多的則是因為,他自己身體內的變化。

這個來歷幾乎已被世人忘記的蒼蒼老者,在代樓暮雲面前忽然拔高了起來。

他的脊背如一座山那般隆起,陳舊的布衣被撕成碎片,臉上恐怖的疤痕裡頭不住有血肉夾雜著細小的蟲向外滴落,五官不約而同地下陷,從眼窩和耳廓裡生出細細長長的甲片。

“我,只是五毒本身罷了。”

苗疆大巫鹹,慕容祝最後的聲音,淹沒在了浩瀚蟲潮之中。

他的身軀化為一隻碩大的蟲子,頂著鋒銳無雙的氣勁之牆,向著代樓暮雲面目猙獰地撲了過來。

蜂鳴聲,野獸獵食的低吼聲,牛皮混合著青竹被斬碎的裂帛之聲,一一響徹在代樓暮雲耳畔。慕容祝此前的發言已令他無比震驚,而眼前景緻的驟變,則幾乎讓他懷疑自己究竟是否身在人間。

他一震袖袍,退出大帳之外。耀眼天光灑下,他這才注意到,身後的苗寨血氣撲鼻。而就在半柱香之前,這裡還是生機盎然,黃髮垂髫,怡然自樂。

苗疆傳言,世上有種引魂草,可將一人的性命與數人相連,當魂眼死去之時,服過引魂草之人便會盡數七竅流血而亡,魂魄去往陰間,為其人鋪路。

慕容祝帳中空空如也,唯獨牆角櫃中有草藥幾許。

代樓暮雲的瞳中像是有什麼東西翻湧了上來,引燃成燎原之火。

他可以容許別人欺騙他、傷害他、利用他。他是王,一路行來必然敵多友少,他早已認清。

但他不能容忍有人傷害他的子民。

如若不能守護身後萬千黎民,則不配為王。

從登上王座的第一天開始,代樓暮雲就已然決意要以一己之身,扛起整個苗疆。前路是滿池蓮花也好、血海煉獄也罷,他都會一路扛著苗疆,咬牙切齒地向前走去,哪怕自己全身血肉模糊、筋骨盡斷,也絕不停下。

慕容祝所化的大蟲向他撲來,傷疤形成的血盆大口中傳來陣陣腥臭氣息。

代樓暮雲眉心殺氣橫溢。

“別以為這樣就會讓我束手待斃了。”

“解暉、東方連漠、五毒門,我會一個一個殺過去。”

“我以苗疆之王的身份起誓——”

“我代樓暮雲,誓破此局。”

“否則,便叫我目瞎口啞,耳不得聽,鼻不得嗅,肉身受三萬萬凌遲之苦,神魂囚於斷罪之海,永世不得超生,戮萬民而罪不當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