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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白帝荒城五千裡02

朱仙鎮城隍廟。

玉崔嵬和聞人暖生著一堆篝火,距離城鎮頗遠的地方偶爾傳來一兩聲呼喝,不知是什麼人在荒郊野外喧譁,傳過來的時候也很縹緲。四周很寂靜,連鳥叫蟲鳴都沒有,畢竟是隆冬,只有雪落的聲音。

“為什麼——沒有追兵?”聞人暖拿了根燒焦的木炭在地上畫圖,終於問出了口。她和玉崔嵬是被一路追殺逼入相府的,那出來的時候必然有人盯梢,她不信換了身衣裳就能甩掉所有敵人,那是痴人說夢。

玉崔嵬凝神聽了聽遠處的聲音,拾起一截枯木丟入篝火,“不知道。”

“卡”的一聲那截枯木燒裂了樹皮,聞人暖沒再問,託腮看著火焰,“玉大哥,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她在此情此景仍然微笑得很柔軟,“為什麼他們叫你‘鬼面人妖’,十年前,你真的是一個 奸 淫擄掠的大壞蛋?你……採花嗎?”

玉崔嵬看著她好奇的臉,很嫵媚的笑了笑,“採花不至於,奸 淫擄掠的大壞蛋,大概吧……”他想了想,折了段枯木丟入篝火,懶懶的道,“忘了……我殺過很多人。”

“你愛過很多人嗎?”聞人暖問,仍然好奇的看著玉崔嵬。

玉崔嵬斜睇了她一眼,呵氣如蘭吹了口氣在她稚嫩的面頰上,“你說呢?”

聞人暖吐吐舌頭,笑得很俏皮,“我說是。”

“這麼頑皮的小丫頭,嫁了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他的日子往後難過。”玉崔嵬不置可否,敲了下她的頭。

“月旦他……”聞人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其實很鐵血。”

“哦?”玉崔嵬含笑,“怎麼說?”

聞人暖這次笑而不答,左右言他,“聖香怎麼還不來?”

“來了。”玉崔嵬指指前門,一個人影緩緩從已經下得深到腳踝的雪地裡走近廟門,聞人暖目光一掃,“不是聖香……”

來人即使在深雪地裡也能走得舒緩優雅,玉崔嵬目光一注,聞人暖已經脫口而出,愕然道:“月旦!”

這從廟門口緩步走進來的年輕人藍衫夾襖白紗罩袍,容顏秀雅纖弱,呵氣成霜,神色寧定,不是宛鬱月旦是誰!

為什麼聖香沒來,來的卻是宛鬱月旦?

聞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覷,宛鬱月旦的神色卻很從容,從容得就像他本來就應該從廟門外走進來一樣,然後先對玉崔嵬行禮,“姐夫好。”隨即對聞人暖微笑,“阿暖,回家了。”

“月旦,你怎麼來了?”聞人暖輕聲嘆了口氣,站了起來。宛鬱月旦也輕輕嘆了口氣,微笑道:“你可知現在汴京城外潛伏多少江湖人物?我怎麼能不來接你?姐夫的仇家不下二三十家,十一門派包括崆峒、青海、紫衣等一方據霸,還有屈指良……只有仇家也就罷了;白髮天眼領著許多人糾纏其中,阻攔大家對聖香不利,局勢複雜,一不小心說不定引起一場百年未遇的江湖大戰。何況其中善惡不明,糊塗的不在少數,姐夫其實本身秉性如何無人知曉,他昔日的仇怨難以了結,這事太複雜……”他輕輕拍落肩頭的落雪,“除非聖香能證明姐夫已經改邪歸正,否則……”

“否則一場大戰難以避免。”玉崔嵬柔聲道,“除非玉崔嵬變成一個‘好人’或者他死——”

宛鬱月旦明淨但難以視物的眼睛凝視著他,“姐夫你當然不能死。”他慢慢的說,“你死了,聖香永遠沒有機會證明他是對的……”

玉崔嵬噗哧一笑,似乎覺得這種說法很可笑,眼神豔豔的,煞是動人。“那月旦你會救我嗎?你覺得你姐夫是個好人,”他對宛鬱月旦拋了個媚眼,笑吟吟的問,“還是壞人?”

宛鬱月旦看著他也柔聲道:“姐夫是個多情人。”

玉崔嵬大笑。

“做多情人,比做好人更多了顆七竅玲瓏心。”宛鬱月旦柔聲道,“不像做無情人,心眼只需一個,死也是那一個,橫豎不被人動了心去。”

入耳聽聞這句話,聞人暖和玉崔嵬不約而同嘆了口氣。聞人暖往外看了一眼,“碧大哥沒有和你一起來?”宛鬱月旦細細的張了張眼角,“他一直跟著屈指良,輔平和輔漢跟著我。”聞人暖卻道:“月旦既然能找到這裡,輔平和輔漢大哥一定跟在我身邊很久了吧?”她瞭解宛鬱月旦,一雙明眸凝視著他,“聖香呢?看到他沒有?”

宛鬱月旦似乎對她關心聖香毫無芥蒂,微微一笑,“他遇上了屈指良。”

聞人暖和玉崔嵬一怔,都有些變色,宛鬱月旦又道:“但不知道他和屈指良說了什麼,竟然把他嚇跑了。”

聞人暖和玉崔嵬面面相覷,聖香果然神通廣大。

“阿暖,回家吧。”宛鬱月旦溫柔的說,“這裡很危險,今晚冷得很,你還是儘快回家比較安全。”

聞人暖抬頭一笑,“我寄回家的信你收到了嗎?”她問的是她求救的信。

宛鬱月旦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收到了。”

聞人暖輕輕嘆了口氣,“你真的——不能幫他,也不打算救姐夫?”她凝視宛鬱月旦,“你只是來接我回家?其他的事……真的不管?”

宛鬱月旦柔聲道:“阿暖,你怎能要求碧落宮倖存的一百三十三人為姐夫去死呢?”

他此言一出,聞人暖黯然語塞,低低的道:“那為什麼……聖香能……”

“因為他只有一個人。”宛鬱月旦越發溫柔的道,語調有點幽忽,卻很傷感,“他從始至終,一直都是一個人,他不必為其他人的死活負責。”

這句話說完,聞人暖輕聲說:“月旦你真的很冷血,冷靜得很可怕,我想……你會是個比我想象中還好的首領,如果你願意的話,也許有一天你真的能獨——霸——天——下……可是,”她展顏微笑,眼淚直滑了下來,“我只想問你真心話,我不說局勢和責任,你真的不願救聖香?”

宛鬱月旦的眼睫顫動了一下,似乎是聞人暖說出“獨霸天下”四字讓他震動了一下,那一下似乎讓人等候了很久,“不願。”他答得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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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聞人暖“為什麼”三字還沒說出口,宛鬱月旦已經回答:“因為你愛他。”

五字一出,聞人暖驀然呆住,她像受了五雷轟頂,世界一剎那全然顛倒了一樣。玉崔嵬啊了一聲,眼角似笑非笑的吊著宛鬱月旦,只見他輕嘆了口氣,眉頭微蹙似乎也很煩惱,“阿暖,回家吧。”

聞人暖沒聽到他說話,呆了一會兒,突然幽幽的問他:“月旦你瘋了嗎?”

宛鬱月旦不答,聞人暖臉上泛起了更茫然失神的鬱郁之色,“我——發誓——”她低聲說:“嫁給你的時候,我會忘記他的。”

宛鬱月旦眉心蹙得更深了點,隨即舒展開來微笑,什麼也沒說,拍了拍手掌,門外緩步走過四匹駿馬,身後是一輛馬車,“回家吧。”

“我發誓我嫁給你的時候一定會忘記他,可不可以讓我留下來陪他?”聞人暖的眼淚直滑過臉頰,微笑得悽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宛鬱月旦低聲道:“帶聞人小姐回家!”

馬車裡掠出兩道人影,把站在那裡不動的聞人暖擄上車,隨即馬車掉頭而去,竟把宛鬱月旦留在廟裡。玉崔嵬有些意外,揚了揚眉,“你不走?”

宛鬱月旦脫下貂皮披風,墊在地上坐,坐的姿態很看著似乎很舒服。他說:“我坐一會兒,很快也要走了……”他坐著仰著頭看廟門外的風雪,很是蕭索的道,“如果可以的話,真不想在這樣的時候趕路。”

“你——對暖丫頭是真心的?”玉崔嵬用一種嘲笑和調笑並在的口氣在笑。

宛鬱月旦對著玉崔嵬似乎也放鬆了些,他緩緩用左手的指尖輕觸著嘴唇,一下、兩下……突然斬釘截鐵的、語調很烈的道,“我、從、來、沒、有、愛、過、第、二、個、女、人。”

玉崔嵬大笑起來,“可我聽你姐姐說,你喜歡的卻是個姓楊的老姑娘。”

宛鬱月旦緩緩搖頭,再緩緩搖頭,“我只是沒有拒絕……我從來也……沒有說過愛她。”他的聲音即使生硬聽起來也很柔和,“我欣賞她、敬佩她、順從她……但從來沒有愛過她……甚至我怕過她、恨過她、對她有愧……就是從來沒有愛過她。”深吸了一口氣,他說:“我只愛過阿暖一個人。”

“誰也不知道?”玉崔嵬大是意外,噗哧一笑,“你為何不告訴她?”

“我怎麼……知道……”宛鬱月旦幽幽的道,“我才十八歲,姐夫,我才十八歲……”

玉崔嵬倒是怔了一下,“你不敢?”

宛鬱月旦點頭,那雙眼睛裡百味陳雜,又似什麼都很茫然,別有一種特別年輕的苦澀。

他才十八歲——玉崔嵬倒是常常忘了這位鐵血酷厲的溫柔小舅子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年華,有些才華可以特別早熟、有些天性可以特別鋒利、有些智慧可以特別靈敏,但也有些東西他和同齡的孩子一樣,特別青澀、特別害怕失望——尤其他是一個好勝心強烈的孩子……

“我要走了。”宛鬱月旦喃喃的道,門外又傳來馬蹄和車輪的聲音,就在不遠處。

玉崔嵬移坐在他留下的貂皮披風上,見他緩步走出門口,登上另一輛馬車離開。他真的沒有留下等候遇到大敵的聖香,沒有幫助他,沒有帶走玉崔嵬,就如此帶走聞人暖走了。馬車在風雪中漸漸消失,蹄印被大雪掩去,不救聖香、不救玉崔嵬,碧落宮選擇獨善其身,遠離風波之外。

玉崔嵬看那馬車消失,突然轉過頭來,城隍廟的後門一個人站在半開的門板後,見他回頭隨之燦爛一笑,眨了眨眼睛。

聖香……

他的輕功太好,宛鬱月旦沒有聽見他的足音。

一時之間,饒是玉崔嵬也不知道應該和他說些什麼,對聖香挑了個媚眼,他嘆了口氣,“你如像他一樣,豈不更好?”

聖香搖搖晃晃的走進來,也坐在那張貂皮披風上——玉崔嵬自動讓給他坐,他拍著滿身碎雪瞪眼:“我如像他一樣,你早就死了,更好一個鬼!”隨後喃喃自語,“我說嘛……死丫頭那麼有錢,原來是阿宛的老婆,他確定在他娶老婆之前家產不會給他老婆敗光……”

等聖香碎碎念了好一會兒,玉崔嵬咬唇笑,“我死了有什麼不好?”他的眼神有些縹緲,“像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救。”

“喂。”聖香沒有看他,“你真這麼想?”

“假的。”玉崔嵬依然咬唇笑。

“你想死?”聖香再問。

“不想。”玉崔嵬嘆息。

聖香久久的凝視著廟門外越下越大的雪,突然淡淡的笑了,緩緩的也深深的呵出一口氣,也化作了雪一樣的霧,“像大玉這樣無論經歷什麼都要活下去的人,我想……不會是問心有愧的……”他的眸色變深了些,變得空淡廣闊,“心裡應該有想活下去的理由……或者是一個夢想……一些願望……”

玉崔嵬突然顫抖起來,臉色變得蒼白,聖香說到“想活下去的理由……一個夢想……一些願望……”他無法剋制的顫抖起來,以至於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指節雪白。

“我想……他們一直都在冤枉你……他們說你是淫賊、是惡魔、是妖怪、是讓人無法忍受的人妖……”聖香的眼睛一直沒有看他,“他們冤枉你,是嗎?即使身體和別人不一樣,那又怎麼樣呢?你只不過是和許多害怕你的人一樣的平常人,也會作惡、當然……也會行善。”

玉崔嵬不答。

“是嗎?”聖香又問。

玉崔嵬仍然不答。

“是嗎?”聖香緩緩回頭看他。

玉崔嵬看見了一雙他從未見過的聖香的眼睛,清澈、透明、空曠、寂滅,像在他眼裡有一片凌駕於莽莽紅塵之上的世界,荒蕪而充滿靈性,溫柔而色澤暗淡。聖香也同樣看見了一雙他從未見過的玉崔嵬的眼睛,那眼睛裡充滿血絲,像刀刀劍劍戳刺的傷。

然後玉崔嵬說:“是。”

這一個字答得果斷而簡潔。聖香緩緩眨了眨眼睛,“我從不信你真能作大惡……他們已經冤枉你十年,如果還因為他們加在你頭上的罪……要你死——”他說到這裡停住,頓了很久,“那算什麼?”

那算什麼?

玉崔嵬無言以答。

“我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東西。”聖香索然說,“這世上讓人快樂的東西本就不多,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讚美……我只不過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事,很奇怪嗎?”他問:“什麼叫做‘你如像他一樣,豈不更好?’”

玉崔嵬再次無言以對,多年未曾溫熱過的眼眶突然熱了起來,再次有了心潮澎湃的激動。“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讚美”想看見這樣的事,很奇怪嗎?聖香是一個從眼到心都很澄澈的人,他並非看不穿世事的艱難,卻一直都懷著很簡單的心情,期待身邊的每個人都好。

他想看見一些讓人快樂的東西,他能為此而犧牲而努力而堅持,之所以有這種期待,也許就是因為他自己並不快樂……期待身邊每個人都好,他為此無論怎樣都甘之如飴,也許也就是因為他自己經歷了那些不好的往事……

“你如像他一樣,你會比他做得更對,走得更準。”玉崔嵬悠悠的說,“也活得更久。”

聖香淡淡的笑,“我一直都很期待阿宛能做些什麼,做些什麼給我看……”他轉過頭去凝視宛鬱月旦離開後那些被雪淹沒的蹄印,“他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會成就可怕的事業,他會長大,變成一個完美的領袖,享受從沒有人能夠集於一身的榮耀、財富、權力、名譽。他能扶持正義,但要等到他足夠強大之後。”他勾起的笑意從簡淡變得燦爛,“他會活很久,我……不想要那麼多。”他現在笑得很燦爛可愛了,“本少爺只想自己和親戚朋友全都快活而已,你是本少爺的朋友,而且本少爺覺得你是個好人,好人嘛——就是不該被冤枉的。”

“聽到兵器聲嗎?”玉崔嵬含笑指了指東邊,“我聽說白髮天眼帶著武當山下來的一匹武林豪傑,和十一門派在汴京城外對峙,你聽,大概已經動上手了。”他慢慢的道,“雖然你只是一個人,卻無法真的做到獨立獨行,除非你為世所棄……否則,還是會有許多人,因為你和我的連累,死於非命。”他柔聲問:“怎麼辦?”

聖香聽著風雪中傳來的兵刃交加的聲音,幾乎是有些困惑茫然,“他們為什麼要來?”

“因為你和他們是朋友,他們雖然不相信我,但是相信你。”玉崔嵬含笑,氣質很沉斂,竟然看起來很可親,還有點可靠。“這個人世雖然讓人不開心的事情很多,但也有些傻瓜會做些蠢事,讓這人世偶爾也有些可愛的。”他拍了拍聖香的肩膀,“走吧,見你的朋友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