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喜瑪家裡躺了兩天,整個人被包紮得像個木乃伊,塗抹在身上的藏藥很難聞,每次尕兒瑪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都皺著眉頭,“你去樓下吃飯!”
我沒有說話,沉默地端起碗就站了起來,桑青沒有說話,倒是喜瑪站起身來,“為什麼?”
“他身上那麼重的味道誰還能吃得下去?”
“我們都能吃得下去,你要是聞不慣的話你自己去樓下吃好了。”
“喜瑪,你總這樣護著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尕兒瑪說著重重撂下手裡的碗,怒氣衝衝地看著喜瑪,他的碗轉了兩圈歪下來,炒青稞從碗裡流出來撒得到處都是。
“那都是怪你,為什麼要讓郎嘎跟那些人走,他受了那麼重的傷差一點死掉!”
尕兒瑪啞口無言,默默地把炒青稞攏在一起用手捏著送進嘴裡,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喜瑪也坐下來喘著粗氣,過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
我把剩下的飯三口兩口扒進嘴裡就轉身出去了。
懶洋洋地躺在曬日坡上,一個月前,我就是在這裡看著遠遠的苯日山坡上,桑青措姆捧著小孫兒的骨灰,緩慢移動的佝僂身影,逆著光。
在那之後不久,尕兒瑪將我帶到山上,讓我掉進了一個陷阱裡,大家找了兩天三夜才找到我。尕兒瑪對我的身世有著他獨到的見解,他覺得我是妖魔恰巴拉仁的餘黨,來破壞他們這些虔誠苯教徒的幸福家庭。
待在陷阱裡的那段時間很奇妙,沉靜下來之後曾經的片段隱約浮現,然而卻像是巨大的拼圖,連原型都沒有看過,此處與彼處又可以說毫無關聯,異常難以拼湊。
草叢中有聲響,剛剛我就發現了,起初還以為是有小動物在其中,然而突然,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草叢中衝了出來,凌亂的頭髮上黏著樹枝和雜草,衣衫襤褸。
那是一個女人,她直直向我衝過來拉住了我的胳膊,對我大喊大叫著,“恩恩恩!走!快……逃!”
我被她嚇得愣住,任由她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留下紅色的血印,正在我們驚慌失措的時候,藏寨裡其他人看到這個女人都拎著傢伙衝了出來,“抓住她,就是她經常偷我們的東西!”女人看看我又看看他們,猶豫片刻便匆忙地逃了,逃跑的時候還不時回過頭看著我。
我對這個女人很感興趣,隱約可以從她的亂髮中看到她的臉。
和我一樣的膚色。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上一次是彌達去世的時候,家人都在忙碌著他的葬禮,我卻被尕兒瑪凶神惡煞地趕了出來,百無聊賴地獨自坐在山坡上看著藏寨的人像是螻蟻一樣四處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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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很熱衷於參加葬禮、替人送葬,喜瑪告訴我,幫助別人完成葬禮是會積累功德的。
所有人都在藏寨裡忙碌不停的時候,那個女人出現了,和這一次一樣拉著我,口中含糊不清,時不時驚恐地看著周圍,彷彿突然會有妖魔出現一般。
那一次我被嚇壞了,而且又是獨自一人,我狠狠地甩開她,向山坡下走去,她在我的身後發出野獸的嘶吼聲,對我窮追不捨,無奈之下我一把將那個女人推到,拔出了腰間那把喜瑪送給我防身的藏刀。
她的目光一下變得十分慘淡,最後趴在地上大聲哭了。
我沒有理會她,我覺得她的哭泣不是我造成的,反而像個勝利者一樣得意洋洋邁著大步回到了村子裡。
之後沒多久我就被尕兒瑪當做貨物一樣推銷出去了。實際上對於尕兒瑪的驅逐我並不感到突然,前一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我睡在那傳統藏樓低矮的地下室裡,平時都是貓著腰,站直身子耳朵就能貼在天花板上,我從那裡聽到了喜瑪和尕兒瑪的爭吵,哥哥的果斷和妹妹的無奈。
而且我還聽到了一句話,當尕兒瑪和喜瑪爭吵時憤怒地說著,“你不記得他被撿來時的樣子麼!”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尕兒瑪的妻子說的那句話,“尕兒瑪,不要再說下去,太恐怖了。”
這句話經常使我不解,我來到家裡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會讓他們感覺到這樣的恐怖?
就在我回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腳步聲從遠處越來越近,睜開眼睛,喜瑪已經蹲在我的面前,“你突然跑回來搞得我都忘記了,寨子裡湊錢請了僧人來火供,就是今天,一起去看吧?”
還沒等我回答,喜瑪已經抓著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寨子裡跑。
我們來到寨子裡的時候,僧人正在準備火供的物品,兩個僧人正在一個鐵質圓盤上繪製壇城,一旁的供桌上擺放著五穀和草木。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喜瑪踮著腳在我耳邊向我介紹著祭品,五穀雜糧有著不同的含義,分別代表貪、瞋、痴、妒和傲慢,而草木也有著不同的含義,柳木代表威嚴的力量,黑、白芝麻具有除障的力量,芥子有著驅魔的力量,金、銀、銅或珊瑚瑪瑙以及象牙標誌著消除煩惱的力量。
火供的用途有多種,祈求祥和平安或者降妖除魔,這一次是寨子裡的人湊錢祈求平安的,我和喜瑪站在不遠處看著僧人唸誦經文,頭戴五佛冠的僧人在壇城上生火澆油,將供物投入火中。
圍觀的人們十分虔誠,也隨著僧人一起唸經,我不記得儀式進行了多久,最後火焰慢慢變小,僧人也不再添油了,看來是要結束了。
“等等!”一個人喊叫著從我身邊過去,他狠狠地推了我的肩膀一下,疼得我呲牙裂嘴的。
那人竟然是尕兒瑪,他擦肩而過卻好像不認識我們一樣。
“高僧,請您再多添一點芥子吧?”尕兒瑪踮著腳靠近坐在高臺上的法師。
“芥子?不是要祈求寨子平安麼?”
“可是寨子裡也有妖魔,”尕兒瑪故意高聲說著,他跳起來指著我,“就是他!”
人們的目光都匯聚過來,慢慢聚焦在我的身上,眾人注視的目光異常灼熱,讓我無法忍受,像是萬箭穿心一樣,我突然覺得頭痛欲裂,同時似乎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使我不能呼吸,周圍的人正在低聲議論著什麼,聲音猶如蜂鳴一樣。
我像是脫韁的野馬一樣衝出了人群,喜瑪跟在我的身後高聲喊著什麼我全然充耳不聞,只是覺得壓抑得想大吼。
那種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的時候,好像是被放大鏡聚攏的陽光,讓我灼痛讓我不安,彷彿會在我身上燒出一個個孔洞,疼痛散佈全身。
一直跑到了河邊,我才感覺好了一點,至少已經可以順暢地呼吸了,之前那些不舒服的感覺也慢慢消失。
平靜下來我才慢慢發覺到,我畏懼的不是誦經聲也不是火光,是眾人的視線,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出現了,當視線聚焦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會感受到極大的不安,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恍惚起來。
可是為什麼我會畏懼別人的目光?思來想去我也找不到答案。
太陽從西方沉落下去的時候,我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中,尕兒瑪正站在門口焦急地向外探頭,看到我的時候大步流星地跑了過來,“你怎麼自己回來的?”
“什麼?”
“喜瑪呢?沒看到她麼?她去找你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我搖搖頭,也緊張了起來,我和尕兒瑪分頭尋找到月正當空的時候也沒有找到喜瑪,和尕兒瑪在碰頭之後,他拉著我回家,今天晚上一定要找到喜瑪不可,現在回去找人幫忙。
剛走到起居室門口我就看到了尕兒瑪的妻子正站在窗邊和人說話,雙手局促不安地握緊了,我走進房間,毛氈上坐著教授和麒麟。
“恩子!你跑到哪兒去了?怎麼受傷了?”教授見到我之後連忙站起身,上下打量著我,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我推開他的手敷衍了一句,雖然心中疑問重重,想要問他們為什麼要拋下我,卻不知道怎樣開口。
“那天有急事,喬吉生病了,我一時糊塗就把你忘了,你不會怪我吧?”
我沒有說話,端起杯子喝水,教授嘆了口氣,“和我回去吧,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情了!我找你找了三天啊!”
“可是我還有別的事情,我不想和你們回去了。”我冷淡地說著,實際上並沒有做好打算,只是想看看教授的反應。
果然和我猜的差不多,他暴跳如雷,“什麼急事能比我們的事情重要!”
“喜瑪不見了,我得找到她。”
教授不由分說指著麒麟,“帶他走!”
我的胳膊被麒麟拉住,想要反抗,但是他力氣極大,抓住我就往外面走,剛好和尕兒瑪撞在一起,“怎麼回事?”
“尕兒瑪,我不能走,我得找到喜瑪!”
這是尕兒瑪第一次幫我說話,他堅定地要留下我。
“那你退錢好了,我從你這裡僱用了他,你可是收了錢的。”
尕兒瑪頓時沉默了,他沒辦法退錢給教授,教授的錢被他拿去買了犛牛,現在根本沒錢。
“你等我,”尕兒瑪面無表情,“我明天去賣了犛牛把錢還你。”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從,然而教授卻擺手,“不用,我一定要帶他走!閃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了!”
然而尕兒瑪橫在門口,死活就是不肯讓開,教授一揮手,麒麟鬆開我走上前去對著尕兒瑪的肚子就是一拳,身體健壯的尕兒瑪竟然當時就坐地不起。
“走吧,恩子!”教授語氣裡不帶任何感情就往門口走著。
“教授,我一定得留下,你給我兩天時間,找到喜瑪我就和你們走!”不知道為什麼,面對態度強硬的教授我開始害怕起來,他不是我的朋友麼?也是我未來的岳父,可是我對他就是有著說不出畏懼,聲音聽起來像是哀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