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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章 寒鴉不肯棲

此時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草木繁盛的叢林中更是漆黑一片,偶爾有寒重的露水微微閃爍出瑩弱幽惑的光澤,現出所寄身枝葉的大致形狀,等到水汽匯聚到足夠多的時候就順著葉脈一同流下去,在葉尖處把細長的葉子壓成一綹,“瑟”聲悅耳吟歎中只剩下如釋重負地葉子輕輕抖了兩下,便恢復如初,而狹長葉片上的另一滴露水已悄然成型。

葉子又開始往地面緩緩垂下,卻不等水珠滴落便顫抖起來,然後又霍然靜止,卻是一把粗曠的大刀斜撩而至,這片樹葉瞬間被撕扯成兩半,無數細水滴濺起,一同落在了地上。

胖子一腳踢開身前的矮灌木,微低著腦袋在這片密林中費力穿行。這裡已經是雲夢澤的邊緣了,胖子抬眼瞄了瞄這片樹林,樹木不再高大粗壯,只有些殘參差不齊的雜樹,密集的簇成一團,所以他走得越發吃力了。

只要出了雲夢澤,一切都好辦了。

胖子看了看懷中的呂英,有些擔心也有些安慰的想著。

氣喘吁吁的六子扶著路邊的樹木,顫顫巍巍的跟在後面,慘白慘白的臉sè看上去比呂英的情況都要糟糕,老六甩開袖子把臉上的水汽抹淨,身上的衣裳早就被汗水打溼,光是聽著遠處的風聲,六子都不禁打了個寒顫,然後停了會兒。

看著胖子慢慢走遠的身影,六子只是咬了咬牙齒,又跟了上去。他走的很用心,也很痛苦,他明白自己已經跑不動了,卻依舊用力的走著,即便那胖子的身形已經被樹葉遮擋了大半。他知道自己膽怕死,所以他不想死,不想死在這片連空氣中都充斥著冰冷與黑暗的樹林中,他是怕冷的,他想死在自家的炕上,那裡才是暖和的、安全的。

可是再溫暖炕床又有什麼用呢?或許當他們一個個死去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冷去,已經冷透了。

“如果你還不走的話,我可就不等你了!”隔著好幾叢雜草的林木中傳來胖子微恚的聲音,還有大刀劈砍的咔咔聲。

“如果...這世上能有幾個‘如果’呢?”六子低低嘆了口氣,回頭看著身後的大澤,只有無盡的樹林和氤氳成霧的溼汽,一切都是那樣的朦朧且不真切,好像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只是夢醒後他們卻再也醒不過來了。

六子狠狠地把眼角的淚拭乾,抬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啪”的一聲脆響,臉上紅腫一片,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只剩下薄紗般的夜霧,縈繞著不肯散去。

......

遠處的風時驟時緩,身邊的樹木也似乎在這時重時輕的節拍中微微搖晃,風千重嘴裡的呼吸也時濃時淡,樹下瞎子的身形在他的眼中越發詭異了。

樹林中彷彿還迴響著風千重驚惶交錯的喝問,瞎子伸出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伸出如枯竹般指節分明的手指:“看來你是真的不行了,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恐懼到這個地步?我越來越有興趣去雲夢澤裡瞧瞧了,你的理智和你的冷靜早就拋在了我身後的樹林中了吧!”

瞎子走近幾步,舉起手中的枯竹:“二妃墓中的奇物?呵呵,我若有此等機緣,方才那一記你傷的就不是一條腿了!”

“那這是什麼東西?”風千重兩支手都按在了腳下的樹枝上,尖利的指甲縫裡滿是木屑。

“我之前便要你仔細瞧著,可惜你不聽!”瞎子感慨的搖了搖頭:“對於索命的玩意兒,怎麼這麼不上心呢?我花了整整七年才想出剋制你的方法,沒想到你已經沒落如斯,看來是我把你想得太過強橫了,我開始有些後悔了。”

瞎子拍了拍腦門:“我該早些下山的!”

“若是早上一天,我殺你如屠狗!”風千重裂開了嘴,露出殘留在舌齒間的血絲,讓他的咬牙切齒有些猙獰。

“話本中那些將死之人都是這麼的,可惜這不是傳奇誌異,也不是神話傳記,所以我不會早上一天、哪怕是早上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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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聽著那極富韻律的風聲,搖頭晃腦的擺動著身子:“至於你問我手中這根竹竿的來歷,我想的是,有時候那不睜眼的老天爺也愛開玩笑。如果我猜的不差,這一根或許是從二妃墓裡的那棵奇竹上衍生而來的。怎麼樣,這滋味不好受吧?”

“好受,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瞎子微微一笑:“如此心眼,也配成大器?好了,你也不用再裝了,你最擅長在話語中拖延對方以凝集自身的力量,七年前我就是這麼敗的,剜去雙目的滋味我也一輩子都忘不了!”

瞎子單腳蹬地,在鬆軟的泥地上踩出一個腳印,整個身體輕飄飄的騰空而上,雖然迅捷卻毫無力感可言,然後手中枯竹急刺數下,又輕柔落地。

“咔、咔、咔、咔”的斷裂聲接二連三的響了起來,有數截斷木從頭掉下,瞎子頭也不抬猛然劈出三掌,樹葉紛散間兩截木材激shè而出,向著尚在半空跳躍的風千重釘了過去。

“嘶嘶”的破空聲就像毒蛇吐信,風千重陡然回首卻是暴喝一聲,淡淡的紫氣在身體表層運轉,他的頭部竟然貼至腰際,整個身子扭曲摺疊到快要崩散的跡象,於間不容髮之際生生避開了最先襲來的木塊,只聽‘咄’的一聲,已然釘在了身後的樹木上,尾部如箭羽般猶自抖個不停。

風千重正要歇一口氣,另一截還露著白茬的木尖已然臨近,最前端還挑著一片深綠sè的樹葉,在狂風中瑟瑟發抖。

“疾!”風千重雙手亂畫,整個身體的紫氣瞬間著附於兩個手掌之上,紫燦燦的光芒照的樹葉上,然後狠狠地拍了上去。風千重的身體明顯一顫,然後不可抗拒的向後退去,而眉心正前方,是那根露出白茬的木尖,木尖之後是兩隻泛著紫光的手掌,死死地把這截斷木夾在當中,卻是一寸一寸的向著自己推進而來。

黑亮的眸子正中是無限放大的木尖,當然還有一片柔嫩的綠葉,一顆汗珠從眼角滑落卻強忍著澀意不敢閉眼,連番大戰之後,體內真元本就沒剩多少了,而此刻手中凝集來紫氣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退卻,風千重清晰地感受到手臂中的力量正在飛速流逝,於是那堅韌如鋼的鐵掌忍不住顫抖一絲,“唰”的一聲,風千重整個人被帶得急速往後飛去,本是木質的尖頭,風千重卻感受到冰冷的寒意。

那是殺氣!

眼中的澀意愈加難以忍受,風千重的視線已經被汗水模糊,他只能拼命瞪大眼睛,望著卻來越近的利器。他能感受到那強勁的衝擊力已經被他化解不少,剩下的唯有堅持和毅力了。

便在此時,木尖上的綠葉竟亮起微暗的白芒,風千重的眼神瞬間凝固,滿是不可置信的慌亂中、然後那片樹葉毫無徵兆的碎裂開來,絲絲碎屑隨風飄散,盡數撲向風千重。

於是,風千重微微閉雙眼,白茬木尖上凜然地殺氣在風千重的眉間聚集,一人一木同時撞上了身後的大樹。

“轟”聲巨響中,一團木屑如雪般在空中蓬散,露出風千重蒼白中帶殷紅的面部,黑白相間的頭髮上滿是木屑。他微微側開頭部,僅距一指之遙的樹幹上有一個深不見底的洞,有絲絲縷縷的鮮血從他的左耳滴落在肩頭,化作桃花一片。

風千重看著肩膀上的塊塊血痕,卻是咧起嘴角笑了起來。

而不遠處的瞎子也呵呵笑了起來,露出暗黃sè的牙齒,滿是鄙夷的神情。

風千重疑惑的看著瞎子,似乎覺得不對勁,彷彿自己遺漏了什麼東西一樣,只是這種思索的神情轉瞬即逝,風千重臉sè大變。

“三掌、他劈出了三掌!”風千重抬眼望去,卻是瞳孔驟縮,第三根的斷木掀起寥寥落葉、已然近在眼前。

“噗”,是鈍器入肉的聲響,風千重沒有避讓,而他也根本閃避不開,滿是傷痕的上身再次暴起一團血花,風千重被生生釘在樹上,這一次,摸著濃稠的鮮血,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瞎子不急不緩的走了過來,臉上笑意不減:“我真替你感到悲哀,我還記得十年前父親曾親口對我,你或許不是我們這一輩中修為最深之人,卻是我們這一輩中戰鬥天賦最高的一個。現在看來,連家父都推崇備至的你也不過爾爾,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風千重沒有急著把胸前的木刃拔出,此刻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讓自己疼痛難堪,他只是緩慢地勻著自己的時斷時續的呼吸,他攤開傷痕累累的雙手,火辣辣的感覺讓他不至昏睡,他只是低頭看著樹下的瞎子:“哪怕是再早上一個時辰,我也會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戰鬥!”

“看來你還是沒能想清楚你的處境,你這樣的論調只會讓我愈加可憐的你的懦弱和虛偽,只有弱者才寄希望於回憶中找到安慰!”瞎子無所謂的擺了擺手:“至於回憶,那玩意對我來只有痛和仇恨!”

瞎子不再話、而擺出一個投擲的動作,然後把手中的竹竿對準了樹上的風千重,稍稍後退幾步再猛的助跑起來,蹬蹬的腳步聲中瞎子豁然出手,有疾風擺袖的聲響,風千重慘然的閉上了雙眼。

瞎子衝出好幾步後才停下步子,似乎不太滿意方才的動作,於是他又調整了造型,舉著竹竿慢慢向後退去。

風千重睜開雙眼,勃頸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恨聲罵道:“你他娘的真是個瘋子!”

“你不是第一個這樣的了!”瞎子笑了笑,準備再次衝擊:“你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嗤”的一聲碎響,卻是一陣烏黑的刀光絞碎漫天落葉,胖子抱著呂英,從樹林裡鑽了出來。

瞎子猛然嗅著鼻翼,然後轉身面向胖子:“你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翩翩落葉下,寒鴉不肯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