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不恨，慧心師卻有些難以相信：
“為什麼！”
“難道城破之怨，就是可以這麼輕易了結的嗎？！”
慧寧師搖了搖頭：
“師弟，作為厲鬼而活，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永不超生，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堅持下來的。”
“所以，在冬暝三人來到此地之時，他們所見到的百姓們，基本已經只留下了殺戮的本能，而沒有了人性。”
“這就是因為，他們的人性，在這數十年的磋磨之中，已然瀕臨崩潰。”
“所以，對於他們來說，現在最想要的，並不是復活。”
“因為就算活過來了，也沒有了他們的容身之處。”
“那麼……突厥人盡皆死絕呢？這也不是他們想要的了。”
“因為，那只會讓他們，在殺戮的地獄當中，越陷越深。”
“他們想要解脫，想要擺脫厲鬼之身，想要輪迴。”
“師弟，他們……都累了。”
一聲“累了”，慧心師渾身一顫，聲嘶力竭道：
“難道……難道我所做的這一切，在師兄看來，就是如此的一文不值嗎？”
“若是能活下來，又何必要去輪迴呢？”
“重新一段人生，這不好嗎？！”
然而，慧寧師卻是用自己的額頭，輕輕貼在了慧心師的額頭上。
“師弟，我們很感謝你做的這一切。”
“但是……你不能否認，在你為了復活我們的儀式當中，你也讓太多無辜之人，心生悲鳴。”
“因為自己很悲慘，所以只要自己能夠好起來，別人再慘都不重要……”
“這個想法，也許沒有錯。”
“但是……我們沒辦法承受……”
“我們……不會去責怪你，因為你是為了我們。”
“那麼……我們就算被復活，也只能懷揣著對無辜之人的愧疚，在懊悔和自責當中，繼續生活。”
“師弟，那……何嘗不是一種‘永不超生’？”
“我們……想真正的解脫了……”
這一刻，隨著慧寧師的話，四周的戰火紛飛，開始化作漫天飛雪。
一時間，凜凜寒冬，如同一眾孤苦怨魂的內心。
逐漸的，在眾人面前，一個個密密麻麻的身影出現了。
他們當中，有化作人面蛇的普通百姓。
有化作不化骨的大儒。
有投身熔爐的僧侶。
有化作喜喪鬼的道侶和平民百姓。
所有人圍成了一個圈，不斷的出現，他們看著慧心師，臉上沒有半點厭惡。
有的，只是感激和愧疚。
慧寧師輕輕撫摸著慧心師的頭髮。
溫暖的觸感，讓慧心師渾身一顫。
慧寧師淺淺笑道：
“當初，你要是犯了錯，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這樣輕輕的撫摸著你，然後教導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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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我保留一點理智，也是渴望著，能夠有朝一日，再次見到你。”
“可是……我又多希望……不會見到你啊……”
“因為，你若是不來……便不會應劫了……”
“可憐你，為此竟然還修煉邪術，化成女人。”
說著，慧寧師忽然看向了冬暝：
“孩子，如今的你，是夜行八部之一，是嗎？”
冬暝眉心一動，隱隱猜到了什麼。
旋即心念一轉，虎頭秤已然落於掌心之中。
“上師，晚輩如今……正是八部之一，秤手。”
慧寧師笑著點了點頭：
“為鬼籌謀，為鬼取利。”
“有此身份護持，再加上你身邊似乎又有貴人相助，你此生，應能稍微順遂一些。”
“孩子，嚴格來說，你並非為我金蓮所化。”
“當初，你一縷殘魂進入金蓮，於其中蓮子融合一體。”
“金蓮的確是你，但是……你卻並不完全是金蓮。”
“這輪迴之秘，也願你此生，能夠一探究竟。”
說著，慧寧師緩緩上前。
慧心師似乎想到了什麼，一把抓住慧寧師的手臂：
“不！師兄，不可以！”
“這孽債，是因我而起的！”
“如果要付出代價的話，我來！”
慧寧師卻搖了搖頭：
“我收養了你，便是你的父親。”
“我以師門度你，便是你的師兄。”
“正所謂長兄如父，我沒有教好你，這是我的因果。”
“孩子，我願以自身為代價，不計後果，護送滿城百姓，得以解脫，往生彼岸。”
“至此，此生因果，如青煙寥寥，盡皆散去……”
冬暝張了張口，他心中也著實不忍。
然而……作為秤手，職責便是了願償願，他沒有拒絕的理由，更沒有拒絕的立場。
畢竟……這是慧寧師對自己，對慧心師，對所有人的一個交代。
虎頭秤很快就做出了選擇。
看著落下的秤盤，冬暝哀嘆一聲：“交易……成立！”
這一刻，慧寧師周身開始發出琉璃光華。
緊接著，四周那些化作鬼魅的老百姓，一個個看向慧寧師，滿臉不捨。
但他們沒有阻止，亦或者是……在這悠久的歲月當中，他們對慧寧師的覺悟，已經心知肚明。
“拜別上師！”
“拜別上師！”
“拜別上師！”
“好友。”此時，人群中的杜懷寶走了過來。
慧寧師笑了笑：
“杜兄，謝謝你多年之照顧。”
杜懷寶搖了搖頭：
“若有來世，我還是希望……可以和你，結為知己！”
說著，杜懷寶隱忍垂淚，微微躬身。
“拜別……上師！”
……
聲聲拜別，如大道餘音。一眾魂靈，褪去滿身血腥汙穢，終於變成了生前的模樣。
這一刻，他們笑了。
在喜樂自在之中，他們的魂魄逐漸化作一縷青煙，徐徐而消。
此刻，魂魄開始點點消散的慧寧師，轉身看著悲痛欲絕的慧心師，緩緩蹲下身來。
“師弟，人生漫漫，本就是一場修行。”
“這人間，從來不是淨土。”
“這數十年來的生活……也苦了你了……”
話音落，笑容定格，慧寧師的魂魄徹底散去，化作點點金蝶，順著莫名清風，飛舞至上方！
而這一刻，數十年前留存的因果，於慧寧師開始，也於慧寧師結束。
四人，也重新回到了棺材密室之中。
但是，原本縈繞在整個暗淵之內的鬼祟氣氛，已經全然不見。
冬暝剛要說什麼，整個密室卻開始震動起來！
緊接著，石塊開始掉落，牆壁開始開裂！
“這裡要塌了，我們快出去！”
冬暝三人連連想前方跑去，可忽然發覺，慧心師沒有跟上來。
“慧心師！”冬暝要迴轉，卻被曼鈴君拉住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但是……”
冬暝一臉無奈之色。
忽然：
“冬暝！”
棺材密室之內，傳來了慧心師的聲音。
旋即，一封書信飛射過來！
冬暝定睛一看，這竟然是……他的證詞！
“呵呵……也許是我鬼迷心竅吧，竟是做了這種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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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有我的供詞，也有我的手印，應該……可以讓你結案了。”
“另外，指導我修煉邪術，讓我變成女子之人，乃是來自於一個叫做‘長生宮’的組織！”
“這個組織裡，有九位神鬼莫測之輩，號稱九算！”
“你若想調查，就去大慈恩寺吧！我當年和玄奘法師也算故交，留了一些我和他們往來的書信。”
“你手中信封，有我的信物，交給他們即可。”
“冬暝……我依舊恨你！”
“但是……我也謝謝你！”
“今日之後，你我生死兩隔，恩怨盡消！”
這一刻，冬暝三人帶著一絲複雜之色轉身離開。
不斷崩塌的棺木密室之內，慧心師依偎在棺材旁邊，笑中含淚：
“師兄啊……你很瞭解我，可是……你終究還是不夠瞭解我啊……”
“你以為，你全了我的陰德，以自身為代價，我就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嗎？”
“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執念就是你。”
“既然你不在了，那就讓我……為你……陪葬吧……”
說著，慧心師緩緩閉上了眼睛。
隨著最後一滴淚水的滑落，整個暗淵徹底化作一片廢墟！
……
當三人回到了暗淵之上時，眼前的整個碎葉鬼城，便如鏡花水月一般，開始消散。
忽然，冬暝體內的《奇譚妖異志》如有所感，自行自心口而出。
“譁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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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頁面翻騰之後，在已然化作彩繪頁面的極樂茶妖的後面一張，則徐徐出現了一座城池。
那城池看上去巍峨、雄威，細細看去，卻又鬼霧瀰漫。
甚至能見到不少幽魂怨鬼，在城池之中，四處遊蕩。
緊接著，一行行字跡，開始浮現於畫卷之上：
“永淳元年，突厥犯進，孤城無援。”
“有慈悲上師，以大恐怖之法，含慈悲之心，使天怒秘術，化人為鬼。”
“眾魂悲怒，誓死而護，卻不見史書一筆，令人心寒。”
“有道人，為仇怨，心生怨毒，奔走修行。”
“育魔蟲，做妖香，制邪茶，收怨魂。”
“更施血雨天災，屠城復仇。”
“不料，滿腔怨恨，終反噬自身，怨恨衰敗，自戕而亡。”
“怨魂悲苦，終得往生。”
“至此漫漫鬼城，平息安寧。”
這一刻，《奇譚妖異志》迴轉體內。
隨著那最後一絲鬼霧消散之後，冬暝三人看著眼前曾經盛極一時的碎葉城。
如今……卻徒留悲涼。
那多年之前的怨恨，終究還是……只能作為被翻開的一頁，只餘零星三人記下。
冬暝站在那裡，看著碎葉城，久久不語。
直到曼鈴君說道：
“冬暝……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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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亮嘆了口氣，苦笑道：
“是啊，碎葉城不留活口，連阿斯託也死了。”
“我等……總要給陛下一個交代了。”
曼鈴君眉心一皺：
“交代？這件事情要怎麼交代？”
裴亮掙扎片刻，無奈說道：
“若是我讓裴家出面，加上鎮魂司，將證詞更改一番，將慧寧師等人的事情掩蓋，將一切怪罪在血雨之上……”
“就說等到他們來的時候，碎葉城已經完蛋了。”
“如此，冬暝……應該還好。”
“若是實話實說……就算雙方背後勢力好話說盡，冬暝恐怕……也要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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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鈴君呼吸一滯。
如此說來，擺在冬暝面前就是兩個選擇。
要麼，慧寧師、慧心師、整個碎葉城所有人的怨恨，至此徹底埋入塵埃之中，換得……自身平安。
要麼……將這大唐不光彩的一面告知春秋鼎盛的陛下，觸怒龍顏。
裴亮見冬暝不說話，剛要開口，卻見冬暝轉過身來，微微一笑：
“回去吧。”
“回去之後……我要前往大慈恩寺一趟。”
此言一出，裴亮和曼鈴君彷彿明白了什麼。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嘆氣一聲，只餘苦笑。
到今天為止，《碎葉鬼城》篇就結束啦。
至此，鎮魂司第一階段，告一段落。
反派組織，長生宮，也將正式浮出水面。
主角到底會怎麼跟皇帝彙報，後面又將以什麼身份遊走於大唐，且看明日開始更新的《白龍真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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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