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韓細君慢悠悠駕馭馬車回到河西街的韓家老宅。
她進來時見韓忠一人在院中葡萄棚下獨酌，神態悲涼、落寞，顯得孤獨。
“誰又惹父親不高興了？”
“沒人惹，只是有些想不通。”
韓忠端起廣口細頸圓肚三彩酒瓶給韓細君小小倒了半杯，頗為感慨、疑惑地說：“實在不明白這些少年郎的想法，當年我這一代雖有性格惡劣的，但也能情同手足親密無間，這才有了三家聯姻。而不是先有三家聯姻，才有手足情誼。”
“我呢，養育了你們三姐妹，也始終想著嫁一個給李信，把欠李三哥的人情債還了。可千不該萬不該有三個女兒，若有一個女兒就好，就無這些年的煩惱，也沒現在的糾紛。”
韓細君端起白瓷酒杯淺嗅，小飲淺唱，遂仰頭飲盡。
韓忠見了呵呵做笑，又給韓細君倒了半杯，這個女兒英氣不在尋常男兒之下，可惜只是女兒身：“這些糾紛都源於我不甘心，一直想要一個兒子。若家裡只有一個女兒，什麼都為李信著想，張家也不敢亂來，整日想著謀奪李三哥籌劃的基業。”
“好在李信與李三哥一樣，是個性情豁達、康慨的人。他知道殺他對我沒好處，我也沒必要攪合到深處。所以張家借刀殺人栽贓給我的事情，就此敗露。”
韓忠又飲一口酒，又回憶說：“我還沒成婚前，沒有產業經營，又不想低眉順目去給人做工，只能遊手好閒度日。我跟大哥慪氣，飢餓時就去舅舅家吃飯，記得李三哥來找舅舅提親時，就送了我一匹四歲的大青馬。”
“有馬騎著，過街時才能高人一頭，垂頭看行人，才像個人。原來用兩條腿在街上游竄，本以為沒什麼，可騎上高頭大馬再看原來的夥伴，也就比獵犬、獒犬高大一點點而已，十分可憐。”
“因為這匹馬，當時都想給李三哥賣命。後來朝廷圍剿東羌，十二郡內處處兵戈，百萬東羌就此消亡。大哥出征陣歿洛門，我與李三哥守衛縣城，若不是李三哥派我回鄉募集丁壯，我恐怕也會死在縣城。”
他長吁短嘆不已，眼角有淚花溢位：“我不甘心絕後，總想要個兒子。有了你們三個，又怕另兩個受氣一輩子，才想著給你們各尋好歸宿。可是呢，這些小輩總在算計我家，本是我家與李信的事情，他們都在為李信奔走，都想幫李信奪了我家這點基業。”
韓忠呵呵冷笑：“可他們究竟怎麼想的也只有他們自己清楚，都以為李信柔弱，當年能借三老的手把李信趕走，以為現在也能隨意擺佈他。李信獨自一人在外四年，還學會純正的東都雅音，他們才慌了。”
他繼續給韓細君倒酒，依舊是小半杯：“今天張開從魚兒溝回來就寫休書送往鄉寺報備，並把李雁趕出家門。李淶這老匹夫又怨李雁沒能調解矛盾，李雁無處可去，還是李亮接納了她。”
韓細君這才開口問：“李雁的孩子呢？”
“張孟達捨不得這兩孫女，張開本不想要，是張孟達強留下來，說這樣也不耽誤李雁再嫁。”韓忠說著露出哂笑，譏諷說：“他還是在想後路，李亮秉性酷似李三哥，李信回來後更是異於常人的行事作風，他怕李家兄弟。有這倆孫女在，一些事就存有餘地。”
韓細君飲下第三杯葡萄酒，韓忠這回沒有再倒酒，就聽韓細君說：“母女不能團聚，這是要把李雁逼死。”
韓忠卻搖頭：“你把李雁看錯了，若真讓她帶這兩孩子，尋短見時也會帶著這兩孩子。現在孩子養在張家，李雁反倒不會去尋什麼短見。李雁、李成姐弟兩個，若有李亮、李信兄弟一半聰慧、機敏、堅韌，也不會淪落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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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淶也是個混賬東西，李三哥當年都看不上這個堂兄，這些年因得了張家和你姑姑的扶助才活的相對體面，說到底還是一條穿著衣服的土狗、癩皮狗。”
“這樣的人，怎可能教育好兒女？”
就這樣的人，竟然也能中年得子……蒼天無眼呀！
韓忠鬱悶想著，將酒瓶裡最後一點酒倒進自己杯裡：“李淶這一家算是完了，李成保住命以後，也不像是能中興家業的人。你好好跟著李信，做什麼事情先為他想，再為自己想，這樣我也就能放心。”
“至於李家兄弟今後與張家兄弟之間的死活，我是管不住，也不敢管。”
“就今天午後，張承帶著從我這借走的羌人射殺了趙遼的妻子古青。”
說這句話時，韓忠聲音乾啞、低沉，深深地苦澀和懊悔：“我就不該信這個小畜生！羌人本就是渾人，借出去後，張家說什麼就幹什麼，一點慈悲、人性都無！”
韓細君一雙眼睛瞪得圓熘熘，面有驚恐之色：“古姐有身孕，張承也敢下手？”
“嗯，這小畜生還算有些良心，給兩個動手的羌騎穿戴漢人服飾，做遊獵騎手模樣，在麻子山下把曬藥的古青連同僕從一起射殺，又繞前山樑經河灘村跑到吊溝，估計現在已穿過吊溝，跑到段谷。”
段谷是岐山道與上邽縣之間的一個城鎮，是巴蜀、涼州的物資貿易的必經節點。
沒抓到兇手，也沒懷疑到羌人身上，韓家目前不用擔心趙家的怒火。
韓細君卻有些暈眩，很難接受：“張承怎可能會這麼殘暴？他瘋了？”
“他沒瘋，是你大姑父瘋了。”
韓忠不甘心晃了晃酒瓶，意猶未盡：“事情就這麼個事情，你記在心裡就好。後面做事情時，要多提醒李信警惕張家。我懷疑張家會以退為進，先讓李信幫他們經營好魚兒溝，然後製造機會一舉謀奪李信的基業。”
“你今後不要再顧慮張家兄弟，有殺死他們的機會，就勸李信別放過。”
韓忠苦惱搓臉：“唉，張家這是要把趙家拉下水。當年蠱惑扈熊搶奪趙家爵位，弄的扈熊妻子被活活燒死，趙家元氣大損。現在扈熊父子就在魚兒溝，張家又要把趙龍父子拉進來，看來今後非要殺個血流成河不可。”
只想安安靜靜做個商人，沒有兒子就算了，再給三個女兒找個好歸宿就好，怎麼就那麼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