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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上)

我做過最美好的事情,

就是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裡,

那些無所事事的消磨,和漫無目的的遊蕩。

不如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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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晨光從容

沒有疑問

新鮮如初

——聲音碎片《陌生城市的早晨》

凱莉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死了。

她忘記了自己昨天晚上是怎麼死的了。

她開始回想自己昨天晚上做過的事,從傍晚六點開始,開了一瓶紅酒,和一個穿過大半個城市來找她的朋友聊到了深夜。凌晨五點朋友離開,她才漸漸有了睡意。

不是情殺,他只是她的朋友。並且她身上沒有任何血跡與勒痕。

不是猝死,她上個月還去醫院驗血。身體健康得彷彿可以讓她一直揮霍到八十歲。

凱莉有點頭疼。她有一種丟掉了自己歷史的錯覺,這種輕飄飄的感覺讓她極度不安。

作為一個年輕的女作家——我們暫且這麼叫她,凱莉已經很久沒有寫過書,甚至是專欄了。沒有約稿,也沒有採訪,世界安靜得像巨大的停屍房。

一整個夏天,凱莉都在家裡冥想。或者確切地說,是胡思亂想。想的話題之廣泛,從創作的獨立性與商業性的命題,到如何快速有效地在凌晨四點剛有睡意萌生時,準確拍死一隻圍著自己不停嗡嗡叫的蚊子。

她似乎進入了漫長的夏眠期,從來沒有這麼持續這麼長時間地昏睡著。然而她並沒有懷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疲憊。明明什麼都沒做。但好像就是因為什麼都沒做,才有種異於平常的疲憊。

這種感覺,比“抱歉,此條微博已被作者刪除”“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此寶貝已下架”還要讓人沒來由地失落。比黑板擦邊緣翹起的鐵皮劃過黑板發出尖銳的刺啦聲,以及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拖著行李箱走路還讓她感覺不適。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她不停地問自己。

她試圖讓自己安靜下來去寫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總有一種找不到源頭的焦慮感,她總是不停地推翻自己很容易就想到的那些開頭和結尾,然後很難重建起另一個故事。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那些故事又是那麼輕飄無力,她沒有虛構的能力。這讓她很早之前就對自己的創作產生了一種焦慮。於是她不斷為自己創造故事,但有時這些帶著目的性的創造,卻只讓她的生活變得更糟。

她甚至渴望有一個人來毀掉她的生活,這樣比自毀好很多,也是一種看似高明的自我開脫方式。她相信自己的與眾不同,以及那些還沒有被觸發出來的能量,日後會帶來怎樣大爆發性的影響。可是,她似乎是過分自信了。

於是她決定去找陶子。

火車站、機場、地鐵、路邊,所有人都塞著耳機。凱莉很好奇他們都在聽什麼。他們真的喜歡音樂嗎?他們喜歡什麼樣的音樂?這些漫長等待的時間裡聽音樂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為了打發無聊的空閒,還是習慣性的一種故作自我沉溺的假象,以此來隔絕和他人的聯絡?

去找陶子的時候,凱莉也塞著耳機。她聽的是聲音碎片的《陌生城市的早晨》。

她坐幾個小時的動車去看他。

動車上,凱莉旁邊坐著的是一個披著長髮的文靜女孩兒,身上散發出濃郁的沐浴露氣息,女孩兒坐在靠窗的位置,凱莉靠過道。女孩兒的口紅不小心從包裡掉了出來,她正在判斷自己是否更方便幫她撿起時,女孩兒已經向她這邊彎下了腰,頭髮垂到她腿上,凱莉聞到一股不那麼濃郁的洗髮水的香味,檸檬味兒。隨後女孩兒戴上塑膠手套,就著麵包開始啃鴨脖。

小旭。這是劇組人員對陶子的稱呼。陶子在離凱莉並不算近的一個城市拍戲,不是男一男二,但至少也是有名有姓的主角之一。

那天收工收得早,陶子喊了幾個演員朋友一起和凱莉吃飯。是在郊區一條格外寬闊的馬路邊上,一家看起來有點孤苦伶仃的酒店。周圍幾乎都是低矮的二三層小樓,馬路對面是一排平房,有幾輛拉著滿滿的沙石路過的貨車,一陣風吹來,好像一場小小的沙塵暴。

他們來到酒店對面平房裡的一家餐廳,這裡有種逼仄的溫馨感。

“我們小旭啊,”其中,最年長的演員說道,“是我見過的,這麼年輕的男演員裡,特別耿直、淳樸、實在的。”他每說一個形容詞,凱莉就在一邊配合著重重地點頭。“特別適合,做一個優秀的——”凱莉再次點頭。“男朋友!”

“啊?”凱莉不禁叫出聲來。

“張老師,我們就是好朋友,不是男女朋友。”陶子趕忙解釋。

凱莉點頭。

年長的男演員看著凱莉,無辜地攤手,說:“白激動地這麼誇他了。”

餐廳包間裡的煙氣讓凱莉有一種騰雲駕霧的錯覺。

他們聊及當年紅極一時,在後來本該飛黃騰達卻又自毀前程,以至於至今籍籍無名的演員們。談論“哲學是教會你怎麼去面對死亡”“藝術總是有遺憾的”這樣的話題。張老師幾杯白酒下肚,看得出來情緒已經很高漲了。

“凱莉啊。”

“啊。”

“我們小旭,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男孩子。你們如果能在一起——”

“張老師,我們是好朋友啦。”

那天他們聊天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三點。陶子和另一個演員睡一間房,凱莉自己睡陶子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陶子來敲過幾次門,凱莉都還在昏睡。

他送她去車站,接他們的司機不會看導航,她只能精神高度集中在如何提醒司機開車上,但她自己又是一個嚴重的路痴。就算再怎麼小心,一路上還是走錯了幾次。

凱莉和陶子,其實是在畢業之後才開始熟起來的。大學裡他們同校不同系,有著相當一部分的共同朋友,在這個朋友的生日聚會上相互點頭示意,在那個朋友的片場偶遇,一起吃過同一包薯條,喝過同一瓶水,但兩個人卻一直沒有更多交集。

但這一整個夏天,她說話最多的人,就是陶子。他們從幼兒園裡打架的同伴,小學相互抄作業的革命戰友,中學食堂裡最好吃和最難吃的飯,高考時去考場的路上學校廣播裡忽然放起宋祖英的《好日子》,聊到各自的前任。

只是當徹夜長談變成了過去,他們似乎都在很艱難地搜尋可以繼續聊下去的話題,哪怕是一個詞語。他們都把自己過去二十年的經歷說完了,就立刻成了啞巴。她無意於突然闖入和打擾別人的生活,雖然或許曾經他們有機會在一起。

秋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凱莉下決心一定要寫點什麼了。

說起凱莉的寫作史,那要追溯到七年前。

高三的時候,凱莉開始感受到了洶湧磅礴的孤獨。它不僅僅屬於高三,更傾向於一種生命本質的真情流露。她不知道那些沉重的孤獨感從何而來,彷彿心裡某處藏了一個泉眼,孤獨源源不斷從中湧出。但她知道,它們不是譁眾取寵的張揚,顧影自憐的怯懦,亦非故作深沉的標榜。它們有著秋天山野裡麥穗的顏色以及夏日午後微風的溫度,潔淨、燦爛、柔軟、沉重、難以言說。

那時她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家。她只想當演員。

那時候她常常給自己設定不同的身份,失戀的人,熱戀的人,與最好的朋友爭吵過後糾結著要不要提前道歉和好的人,車禍中失去了親人的人……從不同的身份出發,來寫下自己的情緒和感受。演員都是細緻的人,她想讓自己變得更細緻。

“曾經憂傷如草滿山崗只怕青春散場,記得後來誰說迷戀萬寶路不是墮落而是蛻變,但如果相信愛的年紀始終遇不見王子,我還會不會日夜守望南瓜變成馬車開到夢裡來。但是梭羅說,我們必須學會重新醒來並保持清醒,不是透過機械的方式,而是透過對黎明的無限期待,即使在最沉睡的時候它也不會拋棄我們。”

多年以後她看到自己曾經寫下的這些,心想,或許有些事就是註定的吧。演員沒有做成,反而成了一個作家。

只是現在的這個時代,人人都是作家,卻很少有真正的讀者。

大學之後,凱莉如願進入了表演系,她卻開始寫劇本了,把羅伯特·麥基和悉德·菲爾德奉為聖經。深知故事天才的材料是生活本身,但她始終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

只能從細節入手。她就像奧古斯託·蒙塔羅索在《黑羊》裡寫到的那個當作家的猴子,以身邊朋友們的故事來做素材。往往是在十幾個人聚餐的餐桌上,低著頭用手機記錄下他們講的某一句笑話,或者是某一件在她看來有些特別的小事。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偷窺者,帶著未知的刺激感,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彷彿在不知不覺間出賣朋友的負罪感。

她時常對著那些瑣碎的素材發呆。她起來喝牛奶,喝咖啡,喝可樂。抱腿坐在地上看碟,但這些都拯救不了她空白的文件。好像已經把自己掏空了,她無話可說。

費里尼拍不出電影了,就乾脆拍一部講他如何拍不出電影的電影,於是《八部半》成了經典。凱莉像那些*症候群的作家一樣,也寫不出來東西了。

或許該談一場戀愛了吧。

忽然意識到這點之後,凱莉開始參加更多的Party,喝更多的酒,並且試著和不同的人交流,相處。

很快,凱莉和一個算是有名氣的作家在一起了。

那個作家,大她十歲。作品特別善於捕捉女性特質,彷彿閱人無數,對女性有種似乎天生的跨越性別障礙的理解。而他本人,卻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甚至粗糲的外表,像是小漁村裡帶著海風溼氣和氣味的遠行者。

有一種人,你見過他之後,會比想象中迷戀這個人;有一種人,你會發現,他並沒有你想象中有趣,會讓人有種“哦,原來只是這樣”的感覺。很不幸,那個作家屬於後者。他本人遠沒有他的作品迷人。

他們很快就分開了。

凱莉迅速投身下一段感情,這次是廣告公司總監。他滿足了大眾意識裡所有對於年輕有為的定義。比凱莉大七歲,有過一個前妻,家裡養著一隻特別愛撒嬌打滾啃拖鞋的小泰迪。喝醉了喜歡給身邊熟悉的朋友挨個打電話,問“你猜我現在在哪兒”,或者是“我等會兒去找你玩吧”。在他生日聚會上,一個人背靠螢幕,右手拿著話筒左手拿著酒,唱“再也沒有留戀的斜陽,再也沒有倒映的月亮,再也沒有醉人的暖風,轉眼消散在雲煙”。

對於他,凱莉談不上瞭解,只是聽說他有好幾個緋聞物件,聽說他結過一次婚。一些東拼西湊的傳言,足夠讓她在一個失眠的晚上展開一篇幾萬字小說一樣的聯想。

其實他們,也只是上過床而已。凱莉知道,不能低估一個年輕有為的三十出頭的男人的私生活的豐富程度。她清楚,自己未必有多愛他,一切都源於對他不可知不可見的往事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同樣也出於一個寫作者對於矛盾衝突和戲劇性的迷戀。

總之,這是再普通不過的關係,甚至只能算是感情,或者感覺。她信奉安迪·沃霍爾的哲學:綺想式的*遠勝於真實的*。永遠不去做是非常刺激的。最撩人的吸引力來自從未相遇的兩極。

所以一旦開始,便意味著結束。

凱莉不打算戀愛了。她又有了一個新的念頭。

她打算睡十個不同的男人,再寫十個關於他們的故事。

第一個,是大學同學,確切說,是校友。

第二個,是公司同事,確切說,是頂頭上司。

然而第二個結束後,她便放棄了這個愚蠢的想法。男人在床上是不可溝通的,他們唯一想做的就是上床。

凱莉清楚得很,一直以來,她都需要一個打心眼裡欣賞和佩服的人,這對於她來說,是根深蒂固的感情裡最基礎的一部分。如果用《開羅紫玫瑰》裡的臺詞來說,那就是:如果我不崇拜你,我要怎麼愛你?

她無法忍受和弱者在一起,也無法忍受對方的光芒太強以致蓋過她自己。她希望他們永遠是一個水平線上,蹺蹺板的中間,不會有任何一絲偏左或是偏右的失衡。

歸根結底,她更愛自己。

凱莉做過的唯一一場籤售會,是在她新書出版的一個月後。

那本書有一個無比生猛的書名,叫《不如去死》。講述了一個有著遠大抱負和野心,但成長經歷坎坷的女孩兒的故事。那個女孩兒覺得,如果最後無法成為自己希望成為的那種人,無法和自己最想要在一起的人在一起,不如去死。

女孩兒極端的性格讓她的家人和朋友們都很頭疼。在她自殺的前一天,她給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發資訊說:

“是,我會變成一個溫暖的,被人喜歡的人。等所有的魚都飛走了,等所有的貓頭鷹都在白天睡覺,我就會變成一個溫暖的,被人喜歡的人了。”

怎麼看都不是一個適合被人把玩的愛情故事。那簡直就是一個女孩兒的悲劇成長史。

到了讀者交流提問的環節,現場舉手提問的讀者不亞於LiveHouse裡豎著金屬禮大喊牛逼的樂迷,他們爭先恐後地像是小學課堂上的小學生。問的問題,大多卻是“請問你有男朋友嗎”“請問你有過幾個男朋友”“能講一件你和你前男友做過的最難忘的事嗎”……

凱莉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那場對談會結束後不久,凱莉又在她自己的臥室裡,舉行了一個臥室讀書會。

來的人穿著似乎一樣的衣服,幾乎都是黑色的,剪裁利落,就算煩瑣也是有新意的那種,大家都像是正裝出席一個重要的新聞發佈會,只有凱莉穿了一件短袖棉布T恤。

一身學生裝扮的橙橙在人群中似乎有點顯眼。

橙橙沒有讀過她的書,對於最近媒體上幾乎是鋪天蓋地的評論文章,也似乎只隱約記得她的名字,至於她的書寫了什麼,除了知道是長篇,她一無所知。來這裡也只是因為無聊。橙橙已經半個月沒出門了,她窩在家裡看電影,發牢騷,自己給自己做飯。

“你不長這個樣子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啊?”

凱莉被橙橙的這個問題問得哭笑不得。“難道我還會每天變一張臉嗎,那我最想變成佩內洛普·克魯茲。”

“在自己家裡還化妝,會不會不舒服?”

“怎麼說呢,畢竟也是公開活動嘛。”

“私人空間裡的公共活動,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橙橙環視了一下房間裡的人,忽然間欲言又止,她似乎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場合說得有點多了。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凱莉會不會認為她是故意來攪局的呢?

“大家開心就好。”凱莉端著洗好的杯子回到了客廳。

那天到場的人,最後都互相留了聯繫方式。

“我真不知道那些記者寫這樣的文字有什麼意義,所有的採訪稿都有模板,寫多了你會發現他們的骨架都是一樣的,你只是在給它們換不同的衣服。”

“他們寫採訪物件的時候,總是說這個人穿著什麼樣的衣服,用怎樣的動作和表情走了進來,點了一杯什麼樣的咖啡,怎樣怎樣侃侃而談。這些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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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採訪一些比較理想主義的人,那種接觸給自己帶來的前進的力量比一篇採訪稿重要。我喜歡那些對生活有自己堅持的人,那是對生活負責的人。”

橙橙其實是一個優秀的非虛構寫作者,她對自己和他人都有著極高的評判準則。凱莉也和她聊到過市場上的那些暢銷書和作者。

“為什麼有些人會紅呢,寫那些心靈雞湯?”凱莉真的不解。

“因為更多人瞎啊。”

“可是真的很一般。”

“因為現在太多人,就連一般都做不到。”橙橙過分冷靜了,每句話都是一針見血。

“我看了你的書。”橙橙接著說。

“嗯?”凱莉帶著一點意外和期待,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看了幾頁就沒看了。”

橙橙是那種女孩兒,她和身邊許多人都保持著亦親亦疏的關係。不過分冷淡,也不過分親暱。但是在她的內心,卻對所有人和事都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她冷靜得不像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她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規則。

凱莉是和橙橙坐在商場裡的咖啡館時遇見小芳的。

對於這場遇見,凱莉和小芳都感到很意外。

小芳是凱莉在大學裡的朋友,播音系的學弟,長髮披肩,一臉陰柔。在凱莉曾經為了一個她認為是理想型的男生情緒低落的時候,小芳經常用“你要向前看”“還有更好的”這種和感冒了被叮囑多喝熱水一樣的廢話來安慰開導她。忽然有一天,情緒低落的小芳對她說:我對未來從不感興趣,能處理好陳年舊事我就知足了。顯然,我連處理過往事情的能力都沒有。而我只是不想忘了以前太多事情,讓過去那些年白活了。從小芳說出這句話後,凱莉就覺得,他真像一個哲學家。

大學四年沒有去過網咖的凱莉,卻在畢業後的那一個月把學校方圓幾公裡的網咖都逛了個遍。那些無所事事的時間裡,只有小芳一個人願意帶上零食和飲料,陪她在網咖坐一個下午,玩“連連看”“大家來找茬”這種基本上初中生都不太願意玩的遊戲。

他們約好改天一起聚一下,不像那些說出口便沒有了下文的客套“改天”,第二天,小芳就和凱莉面對面地坐在凱莉家附近的黃燜雞米飯店裡,閒話當年。

小芳剛辭了職,最近在學車,玩遊戲,約妹子,減肥,此外沒有第五件事。

四年沒有談戀愛的小芳,新交了一個女朋友,那個女孩兒特別勤儉持家、溫柔,具備了所有大眾意義上完美妻子的必備品質,長相中上等,外在條件一切都好,唯獨沒讀過多少書,漫畫、音樂、遊戲、電影沒有一樣感興趣,並且極度缺乏浪漫精神。

“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女孩兒,毫無特色。感覺和她在一起,我自己都變得無趣了。這輩子除了跟她生兒育女,也沒什麼用了。”

有一次,小芳對那個女孩兒說,我們可以不要婚禮,不要隨份子,不要金銀飾品,我們可以做更有意義的事情,過適合我們自己的生活。她覺得他瘋了。只說了一句:普通人家有的我都要,其他的我什麼都不要。

除了一個女朋友,小芳身邊還有兩個各有所長的完美備胎。一個是呼倫貝爾身高一米七四的模特,一個是深圳的高才生。前者是個極其有意思的姑娘,玩搖滾,個子高,長得好。後者是潮州人,讀過很多書,寫小說,創業,窮遊,可是長得醜。

“你最近有出書的計劃嗎?”小芳問凱莉。

凱莉心虛地點了點頭。

“最好多講點出軌偷情情人什麼的,出了之後告訴我,我買給我女朋友,讓她學習一下。”

凱莉有點不解小芳的思維方式了。

“她要是能偷個情,我倒覺得婚姻還不是墳墓。”

小芳對凱莉說,好好寫,如果需要參考一些世俗的,平庸的,低階層的認識和觀念,可以和他聊一聊。一切我覺得有需要的普羅大眾那種白開水一樣調調的東西,找他就對了。“我能讓你知道白開水有多白。”

他們第三次見面,還是在凱莉家樓下的黃燜雞米飯店裡。

“人只有對想要去討好的人,才會不厭其煩地解釋或者說明。這可能因為自卑,孤獨,無所事事。所以你猜為什麼我對你會不厭其煩呢?”

“孤獨。”

“不,一個普通人最缺乏情商的表現,就是他不管列哪種可能性,說的都是他自己。我三點全佔。‘可能’這個詞,就是用來修飾和保護自己。”

“你總是說你很平庸,其實你很超脫。很多東西都看得很透徹。”

“人最普通的表現,很可能體現在他什麼都懂卻什麼都做不到,而我一直以為我自己是哲學家。”

“你真像個哲學家。”我還沒說出這句話時,小芳就已經說出了“而我一直以為我自己是哲學家”。他好像陷入了一種無我的境界,繼續著他的話。

“可是我爸前幾天就問過我,什麼是哲學。我當時說,哲學就是人生活中透過實踐,總結出的理論體系。我爸受過這方面的專業影響和教育,直接告訴我,哲學是世界觀和方*。”

“世界觀和方*,高中課本上講的。”

“當時我就明白了兩個道理,一個是,基礎的理論知識必須牢記,另一個是,我爸太平庸了。”

小芳和我講過他爸爸的故事。

小芳的爸爸在那個年代讀重慶大學,中國的八大名校之一,文理雙修雙學歷,算是那個年頭少有的開眼看世界的人。然而娶了一個和小芳現在女朋友一樣型別的,他的媽媽。他喜歡她的原因只有一個:她不喜歡他。當時整個重大校園幾乎找不到對他爸爸沒有好感的女孩兒,唯獨他媽媽。追她的她都看不上眼,他爸爸則是,追不上的就一定要追。“然後我爸這輩子就廢了。”

小芳似乎相信一種性格裡遺傳下來的那種命中註定。所有人都會覺得,沒有未來的人沒有希望,過得太無趣悲哀,但對小芳來說,這些都足夠了。他很容易滿足,他是自發地放棄未來,某種意義上,他真的是超脫的。他總結了父親的人生,並把結論加在了自己身上。“其實我只是用了二十年看懂了我的一生,別人或許覺得荒謬,無可救藥。隨他們去,又不是他們自己的人生。”

凱莉也是一個骨子裡消極悲觀的人,雖然她一直看似保持著前進的姿態,但她把自己最重要的那部分,永遠都留在了過去。哪怕她知道,現在,此時此刻的一切,在很快就要到來的以後,也會成為她所留戀的過去。但此刻,她就是沒有辦法做到活在當下,並享受正在發生著的一切。

這一點,她和小芳是一樣的。

“你說,我們以後老了,聊天,真正有趣的是時政?是最近的成就?還是當年一起偷過的西瓜?如果三十年後我們再聚在一起聊天,能聊到的真正有趣的事,可能就是我們一起在網咖吃著零食打‘連連看’,不會再有更有趣的事情了。”

凱莉說,我把你的經歷寫到我的故事裡吧。

小芳說,好,記得把底層人的狡黠表達出來。

而小芳的故事,凱莉最終還是沒有去寫。

有一天,陶子在凱莉家附近拍一部網路電影。晚上順路就來找凱莉。

凱莉下廚給他做了看起來還不錯的晚餐。陶子看著凱莉說:“對我這麼好,我要是離不開你了怎麼辦?”

“不會。”凱莉斬釘截鐵。

冬天到了的時候,朋友介紹凱莉去寫一個院線電影的劇本。她似乎終於要結束無所事事又負擔滿滿的狀態了。

投資人剛投了幾億的電影票房大賣,正心潮澎湃、心花怒放、野心勃勃地籌備自己的下一部片子,想要趁熱打鐵繼續佔領市場。看得出來投資人很忙,凱莉到的時候,一個看起來像是演員的女孩兒剛起身離開。

投資人示意凱莉坐下,隨後打了一個小時的電話。電話裡,他不知道和誰討論著新片子的演員如何敲定。那些男一號女一號的名字,每一個都能撐起如今影視圈半壁江山和幾十億的票房。在投資人打電話打到三十分鍾的時候,進來一個男生,看起來和凱莉差不多大,是圈子裡小有名氣的年輕編劇。

投資人掛了電話,直截了當地進入主題,告訴他們這是一個關於神仙和妖怪的故事,劇本初稿已經有了,需要他們做的,就是修改和完善部分場景的內容和細節。

“既然決定進這個圈子,那就要遵守這個圈子的規則。這個劇本的編劇是我,只有我。你們的名字要寫在我的後面,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們接受這個規則,那我們繼續說接下來的事;如果你們不接受,那我覺得我們就沒有聊的必要了。”西餐廳的包間裡,禿頂的投資人用混雜著不知內地哪個小縣城方言的港臺腔說。每次說到“我”,都會加一個聽起來詭異又誇張的重音。

凱莉和一旁的男編劇默契地對視了一下,二人點頭。但是他們臉上都已經寫滿了“老子壓根不想聽你繼續瞎扯了”的表情。

“好,那怎麼署名呢?要看你為這個劇本做的貢獻了。貢獻最多的,就是聯合編劇。但基本也是不可能的,最多是個助理編劇,或者貢獻最少的,給你署一個策劃。”

隨後,投資人開始吹噓自己在那個票房大賣的電影裡,起了怎樣重要的作用,和那些一線明星、演員、導演的關係又是如何如何好。最後,還是迴歸到了主題,“你們都是剛出來的新人,年輕人前途一片大好,就算我不給你們署名,不也是天經地義嗎?你們能拿我怎麼樣?更何況我還給你署名。”

投資人好像時刻不忘記告訴他們,自己接下來這個片子會有多厲害。他看著凱莉說:“剛剛出去的那個你也看到了,是劉彤,粉絲五百多萬的網紅,但在我們這個片子裡,就只是個邊角料而已。”

凱莉覺得,時間過得真慢。終於出了包間門,她和男編劇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

“傻逼。”二人異口同聲。最終他們誰都沒有去參與那個劇本的修改工作。凱莉想,就算賺錢也是要有底線的。

博爾赫斯曾經說:所有這一切,錯誤的女人、錯誤的行為、錯誤的事件,所有這一切都是詩人的工具。一個詩人應該把所有的東西,甚至包括不幸,視為對他的饋贈。不幸、挫折、恥辱、失敗,這都是我們的工具。我想你不會在高高興興的時候寫出任何東西。

是的,凱莉所有的東西都是在她特別痛苦的時候寫出來的,都是積攢了很久瞬間爆發出來的那種痛苦,好像是回憶裡所有災難和不幸的累加,所以一旦修改完畢,她很少再回頭看自己寫的東西。每個人都看似平淡地生活,但有些波瀾和衝撞,只有自己知道。

有時,她迫使自己處於一種亞痛苦狀態,只有在痛苦的時候,她才能保持創作,她必須把那些壓制她生活的東西發洩出來,哪怕這對改變當下的生活狀態沒有一點實質幫助。對於一個創作者而言,最好的狀態是有作品、有生活。如果處在一個瓶頸期,導致一段時間沒有新作品,那麼至少有生活,也是有希望的。最可怕的是,迷失在無法創作的痛苦裡,連本來的生活也一併失去了。

現在凱莉自己感受得到這種可怕的雙重失去,正在一點一點侵蝕掉她的全部。

春天來得很快,外面天氣很好。

凱莉一覺醒來,夢見自己做夢,夢裡她夢見自己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