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程自遠恍恍惚惚，孤身一人遊到劫後吳村。在滿地幼兒的號哭中，從一間半塌的土房裡竟爬出一個手拄柺棍的老婦人。
這老婦人剛爬出站穩，就忙著拍打身上的灰土，拈去頭髮上的草屑，整一整被劃破壓皺的窄袖長衫。這衣衫雖然又破又舊，卻是裁剪得體，上面的花鳥雲朵圖案精緻講究，不同一般。整理完衣衫，又理頭髮，把一排金光閃閃的花鈿和一根細巧光亮的髮簪從亂髮裡摸出來，重新把頭髮箍住穿牢，對著不遠處看呆了的程自遠滿含歉意地一笑。
程自遠卻是又驚又疑，細看對方，皮膚雖然髒汙，卻看得出原本質地潔白細嫩；面容雖然佈滿滄桑，卻仍能辨別出五官精緻，姿容秀美；尤其特別的是身段，頎長，挺拔，和程自遠一般高；十個手指尖細白嫩，指甲和楚素眉一樣又長又尖，還帶了彎鉤，不過沒有楚素眉的指尖那般寒意逼人，而是在指甲上塗了紫紅的蔻油，平添一股富貴嬌媚之氣。
這長相氣度怎麼會出現在這傾塌的土房、荒敗的山村？程自遠懵了，沒等開口，這老婦人咳嗆起來，對著滿地哭嚎的小孩氣呼呼道：“你們都是孤兒，父母都被清妖、民匪、叛軍殺害了，怎麼還鬧不懂？那是我們吳村的客人，千萬別認錯了！”
程自遠忙說：“不要怪孩子，他們太可憐了。”
老婦人鼻孔哼哼：“你難道願意做他們的爸爸麼？他們可都是些殘廢、痴呆，個個被惡鬼邪毒浸淫，終究都難逃軀殼淘空、靈魂死滅的可憐蟲！”
程自遠一愣，心想這老婦口氣怎會如此刻薄，斥道：“他們都是孩子啊，看樣子遭了被人的毒手，你不施救不垂憐，還咒罵他們，於心何忍？”
老婦人咧開櫻紅的嘴，哈哈大笑，兩排牙齒整齊白淨，閃閃發亮。程自遠心裡嘀咕：這把年紀，竟然保養得這麼好，什麼來頭？
老婦人笑著笑著，拉長了臉，變出苦相：“於心何忍？我忍了夠久了，都快要忍不下去！這窮鄉僻壤與世隔絕之地，陰氣瀰漫鬼怪出沒之所，活一天就讓人擔心一天，幾百年了，子子孫孫都提心吊膽，幾乎沒有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哦，什麼遺世獨立、世外桃源，簡直是惡鬼邪人你爭我奪的血腥疆場！”
一面說，一面捏緊了拳頭，那塗了蔻油的十根指甲在掌心紅光聚集，看上去就像握住了滿把的鮮血。老婦人表情困苦，微微閤眼上仰，嘴巴囁嚅，似乎在唸咒或禱告。
程自遠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裡很是擔心——這老女人，看裝束打扮來歷不凡，究竟是人是鬼呢？如果她施展什麼法術，自己會不會又遭一劫？這麼一想，程自遠就想撤退，可剛一抬腿，發現一雙小手藤蔓一樣扯住了自己，那光頭幼兒睜著流膿的眼睛，哭叫：
“爸爸，爸爸，別走！”
程自遠呼啦一下汗毛豎起，心裡叫：遭了，一定中了詭計！
正要掙脫小孩的揪扯，老婦人清脆悠揚的話音響起：“你不是老師麼？你不是來我吳村獻愛心的麼？為什麼這麼慌張害怕啊？吳村的貴客，你要是真心為這些孤兒，就把他們抱起來，全都帶回孤兒院去，別辜負了吳村的好意和自己的使命，快呀，還猶豫什麼……”
那光頭幼兒應和這話音，愈發把程自遠的雙腿死死抱緊，臉仰起，聲聲叫喚淒厲而悠長：
“爸——爸——爸——爸——”
其他幼兒似乎得了號令，抑或聽懂了老婦人的話，都一齊快速爬過來，這個牽住程自遠的褲腳，那個拉住程自遠的鞋幫，有幾個顫巍巍站起，拽住了程自遠的衣服、手腕。
一股股奇異的麻癢從這些小手傳到他的皮膚、毛孔，彷彿有無數小小的蟻蟲在上面爬動。
“爸——爸——爸——爸——”
哭喊聲帶著涕沫膿血的腥臭，四野飄蕩。
“把他們都帶走吧，愛心大使，”老婦人笑道，嘴巴咧開，從裡面突然冒出一縷縷紫紅的煙霧，話音隨之由清脆而獰厲，而沙啞——
“把吳村的這些餘孽們都帶走，讓他們帶上膿瘡、病疫、陰魂、毒素、呆傻，去到那該死的祠堂、僅剩的孤兒院，把你們那些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一個個擠佔、淘空，哈哈哈，他們也是大使呢，我的大使，天理正道鋤滅餘孽的大使！”
隨著這獰厲沙啞的笑聲，老婦人潔白整齊的牙齒顫動起來，彷彿被嘴裡不斷冒出的紫煙波及，漸漸地變成了暗黃、紫紅；舌頭也扯長了，耷拉到嘴唇外，鮮紅鮮紅的，向下滴淌起紅色液體；嘴巴從櫻桃小口一點點裂開裂開，竟變成血盆大口；姣好的面容呲呲嚓嚓作響，很快裂出四五條縫隙，裡面隱隱透出黑白相間的古怪斑紋。
天啊，這面容居然是張可以撕裂的皮！
程自遠徹底慌了，拼命甩開糾纏的小孩，越甩越被牢固糾纏。他瞪大眼，望著變形扭曲的老婦人，氣吁吁問：“你……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婦人仰臉大笑：“我是誰？哈哈哈，我是誰你個飽讀詩書的老師難道看不出麼？”一手抽出頭髮上金燦燦的簪子，衝程自遠晃晃：“金葉鏤雕嵌玉纏絲雙鳳朝陽琉璃花簪，皇家內府專供，普通王侯也不能有，你說我是誰？”
程自遠兩目迷惘，頭腦空白，只剩軀體不自然地抖動，動彈不得。正要再次開口追問，老婦人皺眉道：
“你不要再痴想了，我是誰你沒必要搞清楚，招你來就為一件事情，想做愛心使者，就把這些孽種們一個個關愛到底，這等於替觸犯天條、四海不容的漢奸吳家贖罪，註定邪鬼惡人纏身，性命也恐怕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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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一頓，嚯一下，老婦人的脖子突然伸長了，把面目開裂紫煙繚繞的臉拱到程自遠跟前，衝他吹了口氣。濃嗆的煙霧裡裹挾著一股腐爛餿漚的氣息。
程自遠差點要捂臉躲開，卻聽老婦人笑道：“怎麼樣？愛心使者不好當吧？識時務者為俊傑，要打退堂鼓還來得及，速速離開吳村，返回你的故土，這個陰魂不散的是非之地可沒什麼好留戀的。”
程自遠本想答應，可不知怎麼，腦海裡浮現出蓮真迷惑而無奈的表情，還有一張張孤兒驚恐無助的臉——來時十三個，眼看著才幾天就莫名減少了三個！速速離開？他怎麼能甘心？（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