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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金甌不自持

“來了?陪吾走走,說說話!”

李隆基的聲音出奇溫和,這讓李亨更覺奇怪,同時心頭也湧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時他還不是太子,父慈子孝,終日無憂無慮……

此情此景,李亨忍不住鼻間發酸,然而他太瞭解老邁的父親,對於一個能在一日間連殺三子的皇帝,沒有什麼比他的皇位更重要,今日如此作態,又不知要如何折騰自己了。

李隆基領著李亨在園子裡邊走邊閒聊著風花雪月,又從風花雪月說到天下奇聞怪譚,直到在園子裡繞了整整一圈,竟絕口不提今日召其入宮何事。

太陽終於徹底隱沒在了天際盡頭,無邊的黑暗籠罩了大明宮,直到渾渾噩噩的出了宮門,太子李亨才緩過神來,又搖頭嘆息兩聲。父皇真的老了,難得今日單單只是父子敘談,這是他多少年來曾無數次在睡夢中渴求的一刻,然則真的實現了,卻悵然若失,心裡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馭者甩了一個漂亮的鞭花,四馬軺車轔轔起動,緩緩的駛離了大明宮。

高力士偶感風寒,臥榻養病,今日一直是邊令誠隨侍天子左右。他只覺得天子目下的狀態有些反常,明明整整一個下午都在召見重臣,臨黑天又和太子逛起了園子,按說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早就該到臥榻上休息。

可是天子不但沒休息,反而又坐到了案前,提筆疾書,勾勾抹抹了一陣後,終於書成棄筆。李隆基搖晃著來到榻前,臥倒後竟直接鼾聲大起。

邊令誠趕忙輕手躡腳的過來為李隆基蓋好被子,又輕聲命人將殿內的大半燭火吹熄,然後又到御案前,打算將用過的毛筆清洗乾淨。天子的親筆手書墨跡還尚未乾透,他好奇的看了兩眼,藉著忽明忽滅的燭光,一行字跳入眼中,驚得他頓時汗出如漿,手中的毛筆都差點拿捏不穩而掉落。

這分明是皇帝草擬的制書,由於燭光暗淡搖曳,雖看的不全,但僅看清楚其中的一行字就已經足夠了。

“……皇太子為天下兵馬元帥,監撫軍國事……”

朝中誰人不知,天子一向最忌憚太子,時時不忘打壓防備,若以皇太子為兵馬元帥,監撫軍國事,這,這不已經等於將權力拱手相讓了嗎?

震驚與慌亂過後,邊令誠得出了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結論。

天子已經有心禪位!

為了向天子表忠心,邊令誠打壓太子絕不弱於楊國忠,早就把太子得罪死了,如果太子一旦繼位,還能有他的好果子吃嗎?

邊令誠還想不通,天子明明身體康健,雖然已年過古稀,但再活十年也不是問題,況且天下局勢也漸趨好轉,禪位的念頭又是因何而起呢?這個疑問在他腦子裡僅僅一閃而過,巨大的危機感驅使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尋到可靠的盟友,勸說天子打消掉禪位這種可怕的念頭。

滿朝上下,放眼望去,最不希望天子禪位的當屬楊氏兄妹。

……

永寧坊內有一片方圓百步的空地,原本是失火後留下的廢墟,但清理掉燒燬的磚木以後,便沒在原地復建宅院,好大一片空地竟被清理成了跑馬場,冬季一到就成了白茫茫的雪地

白茫茫一片中,縈繞著女子的嬉笑打鬧,馬蹄急促,紅裙翩翩,隨著希律律長嘶,飛馳的駿馬駐足,前蹄抬起虛刨,又重重叩在地上。

一陣驚呼讚歎驟然響起,讚歎著馬上人的騎術精湛,而馬鞍上端坐的卻是個身姿婀娜的紅裙女子。

人人贊她騎術好,她卻興奮的說了句:“好馬!”

正待扳鞍下馬,吃勁的左腳馬鞍卻叮的一聲崩開,幸虧紅裙女子反應快,又安穩的坐回馬鞍,這才免於狼狽出醜。

這時,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快步搖晃上前,伸手抹去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

“下吏不察,夫人恕罪,請夫人下馬。”說著竟俯身下去,以雙膝跪地,伏在駿馬左側。

紅裙女子咯咯笑了起來,臉上興致絲毫不減,只見她纖足皮靴輕點在肥碩的脊背上,整個人就起舞一般翩然落地。

矮胖男子隨即起身也跟著嘿嘿笑將出來。

“吔,生的一副肥豬大耳模樣,卻是可人的緊。你是哪個縣令了,所求何事?”

紅裙女子笑問,那矮胖男子大禮一揖。

“下吏陳倉縣令薛景仙!希望謀個上縣縣令的差事,能更好的為朝廷效力!”

“還道甚事,上縣縣令嘛,好說,回去等著,三日內必有好消息!”

薛景仙又千恩萬謝,一眼瞥見紅裙女子纖足皮靴,只覺喉頭發僵,咕噥了一聲,伸手到背上摸了一下剛才被那只纖足踩過的位置,不由得痴了。

這幅神態落入紅裙女子眼中,她卻不怒不羞,反而掩嘴咯咯笑了。

薛景仙頓時驚醒過來,趕緊故作沉穩,再三作揖後,搖著肥胖的身子去了。

“夫人,禁中來人了……”

一名侍女在紅裙女子耳旁輕聲稟報。

紅裙女子秀美微蹙,頓覺掃興,“走,回去!”

她本是裴家孀居之人,卻還有個顯赫的身份,皇貴妃之姐,天子欽封虢國夫人!

今日上門的宦官,虢國夫人並不識得,顯見不是妹妹身邊之人,便冷了臉問道:

“你是哪個?來永寧坊何事?”

“奴婢奉監門將軍之命,特來送密信與夫人!”

宦官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雙手高捧密信。

侍女從他手上拿過了密信拆開封皮,取出信箋後又轉呈虢國夫人,

才看了兩行,虢國夫人花容失色,連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問道:

“邊將軍信中之言可都屬實?”

宦官應道:“將軍囑咐過,裡面一字一句都沒有虛言!還有,這是昨晚上的事,將軍囑咐過,遲不得,否則木已成舟……”

打發了送信的宦官,虢國夫人立即吩咐奴僕備車,又急三火四的奔上坊外大街,直往永嘉坊而去。

……

大明宮,看著兩位國夫人和當朝宰相不來天子便殿,直往皇貴妃宮中去,邊令誠心中懸著的巨石放下了一半。邊令誠選擇虢國夫人作為報訊的中間人也是實屬無奈,他與楊國忠素來不睦,為了減小出現誤會麻煩的可能,才選中了她,想不到事情就出奇的順利。

只要這四楊齊齊出馬,連哭帶勸,就算天子是鐵石做的心腸也能給磨軟了,又何況天子原本就對楊家人甚為寵信……

果不其然,小半個時辰以後,貴妃和兩位姐姐哭哭啼啼的直奔天子便殿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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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令誠忽然心中一凜,天子制書的草稿只有他和昨日殿中當值的宦官見過,如果貴妃劈頭就問及天子欲使太子監撫軍國事,自己豈非頭一個就要暴露?到時,天子豈能輕饒……

然而,邊令誠再想阻止卻是晚了,這三個女人根本就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見狀如此,他哪裡還敢跟了進去,只好忐忑不安的候在殿外,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天色漸晚,貴妃與兩位國夫人出得便殿,雖然眉宇間仍有餘悸之色,卻均是滿意而去。邊令誠閉上眼睛默默祈禱著,天子千萬不要怪罪到他的頭上。

此時的便殿內,李隆基將所有內侍宦官以及宮女都轟了出去,一個人靜靜的安坐在御案之後,似乎在為一個決定而猶豫不決。

“聖人……”

不知何時,高力士顫巍巍的來到了殿內。李隆基收斂心神,讓他落座,又噓寒問暖了一番,而後久久不發一言。

高力士就如此靜靜陪坐在側,他的身體因為風寒而虛弱,剛剛坐了一會身上的汗水就已經將衣裳打的透溼。

“吾有意讓太子監國,可又放不下貴妃,實在兩難選擇……”

好一陣,李隆基竟與高力士說起了糾結在心頭的樁樁件件。高力士也是剛剛聽說了天子打算禪位的傳言,想不到竟是真的。他與太子的關係同樣不好,也不希望太子繼位,可這等事又豈是一個閹人可以置喙的?

“此乃聖人家事,老奴不敢聽,也不敢說!”

李隆基似乎還不死心,“吾許你聽,許你說!”

高力士沉吟一陣這才說道:“聖人全憑本心,當可從容決斷!”

李隆基果然沒有再繼續追問,愣怔了良久才顫巍巍的拾起了案頭的制書,動作稍有停頓,便雙手用力將之撕了個粉碎。

……

邊令誠戰戰兢兢的過了一夜,天子的降罪詔書也沒送過來,東方魚肚泛白,太陽高高升起,他這才暫時鬆掉一口氣。

堪堪躲過了一劫,他又將目標瞄向了一直關押在羽林衛的秦晉。既然楊家人成功說服了天子,姓秦的小豎子只恐怕是在劫難逃。在送他上路之前是否應該再羅織一些罪名呢,最好將此人的那些黨羽也一併裝進去,如此一網打盡斬草除根,才可永絕後患!

思忖一陣之後,邊令誠喚來了最得意的兩個乾兒子,低聲交代了一陣,又將他們統統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