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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第五十二回下

卻說次日一早, 這王熙鳳在賈母跟前侍奉了早飯, 又在王夫人屋裡說了一會子話,從正房下來, 到自家屋裡坐了,才叫管事媳婦、女人們進來回話聽吩咐,就見平兒笑嘻嘻走進來說:“林家的人來了。”

鳳姐就讓快傳。結果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紫鵑。鳳姐頓時笑道:“小蹄子們弄鬼。害我還當是誰。”

平兒也笑道:“奶奶說笑。難道前日戶曹衙門那趟子腿是白跑的不成?”

原來賈母素來最疼黛玉, 知道此番她與林如海父女並一家子來京,雖也有四、五十口, 多是林如海跟前的人,內宅不過兩個姨娘,隨身丫鬟, 媳婦、嬤嬤等伺候的人有限。那日問過了黛玉,就命熙鳳將紫鵑一家子的身契提出來,又有一個三等丫鬟文鵲的一家子, 一齊送到林家去,並在戶曹衙門過了檔。如今兩房家人正交接賈府中的職司賬目之類, 待交割結了,便正式過到林府那邊去。故平兒有此一說。

鳳姐笑道:“放屁!這個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如今過去林家,難道不是這邊家生女兒長大, 難道伺候的不是這府裡姑太太的千金?”問紫鵑:“林妹妹好?怎麼一早兒打發你過來?可是有什麼話說?”

紫鵑上前行了禮,說黛玉問鳳姐好,然後道:“我們姑娘恰得了一匣子大紅珊瑚,命我送來。並有一封書信在這裡。”便將捧的匣子及書信奉與鳳姐。

原來王熙鳳之女大姐兒診出雙目有翳, 正用著珊瑚散。此時聽紫鵑一說,鳳姐心知必是上好的,於是連忙起身,親手將匣子接過來,再交給平兒,吩咐:“仔細收妥了,預備藥上使用。”拿了書信在手裡,並不忙看,只向紫鵑笑道:“到底是親姑姑呢。家去跟姑娘說,大姐兒和我必親自過去謝她。”紫鵑笑著應了。

鳳姐又問了兩句林黛玉在家如何,後日跟陳氏等幾時過來,然後笑道:“我知道你還要去看家裡那些姊妹,也不虛留你客套。這就叫平兒同你出去吧。順便也一起逛逛,躲躲懶散心。”

紫鵑就行了禮,和平兒尋襲人、麝月、鴛鴦、琥珀等說話去了。王熙鳳命喚了小廝彩明單獨一個進來唸書信。黛玉自六七歲在榮府,住了這些年,如何不知鳳姐性情?信裡簡單明白,只七八句話,倒說了四件事:一件是珊瑚乃是陳氏所贈;一件是後日陳氏來訪,從者有二子、三孫、二子媳、一孫媳、三孫女;一件是陳氏問了這邊姊妹,並按各人喜好備了禮,“細問迎、探,形狀甚喜”;末一件是陳氏飲食口味。

鳳姐聽了信,打發彩明出去,自己拈著那一張紙,低了頭默默想了一會兒,方抬頭揚聲道:“人來!”就有來旺媳婦在堂屋門上伺候。鳳姐問:“這會子老太太跟前有誰?傳飯了沒有?”

回說沒有。鳳姐便吩咐:“我要往老太太處去。這邊若無十分要緊的事,就散了,明日再來回。”

眾人才應一聲,正要退去,鳳姐又道:“若拿不準,候在這裡不妨。倘若心迷眼瞎,誤了事,可仔細你們的皮!”

有那幾個腳快邁了步的,一聽這話,趕緊就又把腳收回來。鳳姐眼見這樣,自己也忍不住,“呸”一聲笑罵道:“這一窩沒用的——合著我跟前原來全是些沒抓拿的糊塗蟲?我的大娘、奶奶們,就說一句,快別在這裡裝相;趕緊夾著那一根,各自做正經事情去。”眾人這才笑著一哄散了。

這鳳姐兒自己走去賈母上房。迎面恰遇著湘雲、寶玉兩個拉著手一路說一路比劃,寶釵噙著笑落兩步跟在後頭。三人抬頭見她來,都圍過來問好,問她哪裡來。

鳳姐笑道:“自然是我那裡來。你們往哪裡去?”湘雲答說往迎春屋裡去。鳳姐笑道:“林姑娘打發紫鵑過來了。我讓平兒和她各處會姊妹們去,度算腳步,這會子怕是也在那邊。”

湘雲聞言大喜,向寶玉道:“二哥哥,我們快過去找她。”拉著寶玉就往那邊去了。

這邊寶釵向鳳姐笑道:“雲妹妹還是這樣小孩子脾氣。”

鳳姐擺手,笑道:“可不就是這樣。薛大妹妹也快過去吧。這風口裡頭站不住,別叫撲壞了。”寶釵這才告辭去了。

鳳姐就到了賈母房中。賈母正就著鴛鴦的手看暖帽花樣子,見鳳姐來,笑道:“快來幫我挑一挑,看哪一個好。”

鳳姐只隨意看一眼,笑道:“鴛鴦的手底下扎出來的花兒,還有不好的麼?哪一個都使得。老祖宗實在拿不定主意,索性一樣做一個罷。”

賈母笑罵:“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倒輕巧!就有這許多工夫做活兒,我也捨不得鴛鴦丫頭這許多勞累。”就指了一個給鴛鴦,道:“得空就做做,也不是什麼著急使用的玩意兒。”

鴛鴦笑著應了,知道鳳姐此時來,必有正經事說,拿了花樣子就要退下。鳳姐忙止住,道:“鴛鴦姐姐不忙,有兩句話說。”

鴛鴦就看賈母。賈母歪在榻上,向鳳姐笑道:“你要尋她有事,只管帶了去。完了親自送過來我跟前就是。”

鳳姐忙笑道:“並不必帶了去,反倒是要正經討老太太的一個示下。”於是就從頭仔細說起來:“剛剛林妹妹那邊送了信來,說一些林姑父那邊舅老太太明朝來家的事情。我因見送信的是紫鵑,想到前兩日老太太允准,她一家子都該算是林家的人了。只是她爹媽此刻都在南邊看房子,又遇著年頭底下正忙,清點物件、交割職司,一時怕趕不及年前上來,就跟林妹妹商定了,索性等過了年再讓上京來。如今卻該要定下接替他們的人,過了年往南京去,好讓他們過來。我想這接手的人旁的不論,第一要忠心老實、知根知底,從家裡幾輩子的老僕當中選得才是。”

賈母聽到這裡,就知道鳳姐的意思,指著鴛鴦笑道:“這不正好一個站在你跟前?”

鳳姐笑道:“老祖宗這話是允准了?我原想來想去,就是他們一家子最合適。但又怕是老祖宗跟前得用的,輕易脫離不得。既這麼,我家去就料理這個事。”

賈母聽這麼說,忙道:“你只讓她孃老子南邊去,我這裡可離不得鴛鴦這丫頭。”

鳳姐忙笑道:“這個自然。就是我,多少事情還要鴛鴦姐姐幫襯,哪裡捨得她也離了去?”又拉著鴛鴦的手,說道:“南京雖是一些老房子,但是祖宅,又有家學、祭田,非得要最忠心妥當的人去看守。挑了一圈,再沒別的人。只好派你家過去,又要留你在這邊侍奉老太太,倒累得你父母子女分離,叫我過意不去。”

鴛鴦在旁聽兩人說話,心裡早已翻騰:她父親金彩年紀已經不小,近來常說精神見弱,聽差日漸吃力。且賈府人口眾多,內外幾重管事。自己一家雖因在賈母跟前侍奉,略得些臉面,到底不如別人滋潤豐足。如今倘若果然領了差事到南京去,名頭上是看房子,那邊一無家主,二無雜人,舉止行動自在不說,凡事都能有七八分算話作主。又是忠誠世僕才有的體面,裡子面子都是足的。唯一可慮者,父母兄弟都往南去,只留自己一個在這邊,不免孤獨無靠。然而聽見這邊王熙鳳先把這話說起來,趕忙說道:“這都是奶奶抬舉我家,哪裡擔得起一個‘累’字?叫奶奶過意不去,倒是我先不懂事了。”說著又蹲身告罪。

賈母見她兩個對答,笑道:“鳳丫頭這話倒有些道理。一家子只留一個鴛鴦,也太孤獨無靠些了。”

鳳姐笑道:“這個好辦。我記得金彩有三個兒子,長的金文翔二十三歲,前年成的親;下面兩個小的也十二、三歲。這番就叫鴛鴦她爹孃帶了兩個小兄弟去,他哥哥嫂子還留在這邊,兄妹之間就有照應了。”

賈母點頭,道:“這樣好。只是這金文翔現今是個什麼職司?要能時時進來回話的才好。”

鳳姐忙道:“上個月這邊買辦上的姚盛給派到莊子上去了,還沒補人上來。不如就叫金文翔頂他的差。”

賈母說好,又問:“他媳婦現在哪裡當差?”

鳳姐想了一想,笑道:“在大太太那邊看後院幾個的漿洗。她原先是老姨奶奶跟前使喚的人,前年放出來,配了鴛鴦她哥哥,又安排了這個差事。”

賈母就點一點頭,說:“我這邊漿洗上的幾個婆子也有年紀了。你跟大太太說,把她調過來,放在我這裡。她那邊倒該派個更老成的去。”

鴛鴦聽了,一發歡喜感激,到賈母跟前跪下叩謝恩典。賈母忙笑著叫起,指著鳳姐說:“你只管謝她——都是她一句話說起來的事。”

鴛鴦又忙謝了鳳姐。鳳姐扶起來,笑道:“謝什麼。都是孝敬老太太。”

又說笑兩句,鴛鴦親手奉了茶給賈母並鳳姐。賈母這才問鳳姐道:“你林妹妹送了信來,還說什麼話?”

鳳姐道:“說了林姑父那邊舅老太太的飲食喜好。口味偏清淡,不慣重口,不食辣,倒愛喝一口酸湯。我已經吩咐廚房預備整治了,等下就有選單子送過來,還要勞老祖宗再掌一掌眼。”

賈母笑道:“你妹妹是個心細的,跟你又好,才特意來告訴你。”想了一想,又說:“南邊的人多喜歡吃糟味,記著備上,好下酒。”鳳姐應了。

賈母又問會客處所,陳設佈置之類。鳳姐一一說了,種種料想周到,行事體面,聽得賈母滿心喜悅,十分稱讚。鳳姐道:“幸而老祖宗點頭。昨兒家裡講起來,二爺還說我太巴結。平時幾位舅太太家來,哪裡有這個陣仗,也不怕別人打眼?意思是照著往常的比例來。但是我想頭一條林姑父就是稀客貴客,老爺那裡最看重的;章家舅老太太更是第一次到我們家來,自然比別家不同。果然方才林妹妹送信來,信上說那邊也十分鄭重。舅老太太更親自問了林妹妹,好給咱們家幾位姑娘預備見面禮。”

賈母聽說,頓時吃了一驚,道:“這話果真?”急問鳳姐林黛玉到底如何說。鳳姐就把袖來的信呈上。賈母仔細看了,再三點頭,道:“再想不到她竟如此重情。”就叫鴛鴦,吩咐:“開箱子把前頭八錦閣新打的頭面拿三套出來,再拿那兩副赤金八寶鐲子和一對刻絞絲紋的羊脂玉鐲子來。”

一時就將東西拿來,鳳姐忙幫著一件件奉到賈母跟前:頭面乃是一樣掐絲點翠藍琉璃珠的,一樣赤金紅寶米粒珍珠的,一樣金銀絲編五彩珍珠玉石的,每樣都是分心、挑心、花鈿、滿冠並一對掩鬢、一支大鳳簪、一支草蟲小簪、兩對小插、一副耳墜、一副手鐲的一整套。鳳姐一邊看,一邊嘆,道:“我可是開了眼了,竟不知道老祖宗藏了這許多寶貝!”

賈母罵道:“當面扯謊——上次八錦閣的人不是你自家個兒親自帶進來的?這麼會子工夫就倒給忘了?現發付出去多少樣首飾,有項圈之類不光鮮的叫他們炸一炸的,也有嫌樣式老舊不時興的,索性讓拆了珍珠寶石按時下樣子新造的。這幾樣就是新造的。如今外頭還常見著這樣成套的上乘珠寶不成?”

鳳姐笑道:“是了是了,我說怎麼這幾塊大紅寶石和祖母綠這麼眼熟?原來在這邊都見過。”一邊說,一邊又拿了那只銜珍珠偏頭赤金大鳳釵在賈母頭邊比劃,只道:“這樣整齊的蓮子米,可不正是老祖宗的私房?也只有老祖宗才用得起,我們年小福薄頭頸弱,就戴在頭上也再壓不住。老祖宗的頭怎麼就長得這樣好呢?可有什麼訣竅沒有?快告訴我,家去照著樣子培養培養。”

說得賈母掌不住,笑得歪在迎枕上坐不起來,手指著鳳姐只管顫個不住。好一陣方止,才道:“猴兒這下可猜錯了!這些東西,我一個老貨哪裡還有臉戴?戴出去人家還不笑老妖精作怪。都是給你妹妹們預備的。我原想著過年時候再拿出來,如今有貴客至,索性先給了,叫她們整整齊齊打扮了,也好見人。”就叫鴛鴦,讓把琉璃點翠的送給迎春,赤金紅寶的送給探春,五彩珠玉的送給惜春,吩咐明日穿戴了待客。又有那一對赤金八寶鐲給薛寶釵,一對羊脂絞絲鐲給史湘雲。鴛鴦笑應著帶了人去了。

剩下一對赤金鐲子,賈母指著向鳳姐笑道:“你也不能白勞碌一場,不嫌棄就袖了去。要看不上,也沒多的給你。”

鳳姐趕緊上前,就把兩個鐲子一邊一隻套在手上,笑道:“送到嘴邊的肉還不吃,我就真是個棒槌了。”站一站又說:“老祖宗這邊可沒別的吩咐了吧?若沒有,我這便家去忙了,不在您跟前多站——省得一會兒回想起來肉痛,不合一時大方撒出去這麼多東西,就要往眼門前的人身上找補回來了。”

賈母笑得一發敞快,叫丫鬟們:“她說得對!快拉住了!剝了簪子項圈鐲子,我們找補找補。”說得鳳姐轉身就跑。

滿屋子丫鬟們會意去追。片刻,方空手返回。琥珀就苦著臉上來跟賈母說:“二奶奶真個小氣,聽見老太太要拿她找補,腳底下生了風似的,眨眼就不見了,再追不著。不如就罷了,饒她去罷!”

賈母罵道:“你們也是吃裡扒外,平日裡常得她好處,這時就來幫忙!”不過假意惱怒,玩笑而已。只是賈母到底年紀大的人,開懷樂了一場,事後就覺倦乏起來。琥珀等丫鬟忙服侍著吃了一回茶,扶到後面房裡歇息去了。

這邊迎春、探春、惜春、寶釵、湘雲等收到賈母所送首飾,無不歡欣雀躍。各人自家妝飾,又挑衣服搭配一遍,這才紛紛過來賈母上房道謝。薛姨媽更親帶著寶釵進來,笑道:“老太太疼惜孫兒女,連帶上我們,也不論破不破費。”

賈母笑道:“都是自家親戚。何況我最愛寶丫頭和平穩重,是她姊妹們都不能及。”招呼寶釵在身邊坐下說話。

這邊湘雲就撲在賈母懷裡,從袖裡伸長了手給她看。賈母見那兩個腕子上各套三隻玉鐲,恰是青、粉、白三色,翡翠凝綠、芙蓉凍粉、羊脂如膩,襯著一雙藕臂越發雪白晶瑩,笑道:“這樣倒好看。等天暖和了,拿兩匹顏色鮮亮的薄的宮紗做了罩衣襖兒配著穿,就更好看。”

一時王夫人叫李紈扶著手走進來,說:“老太太慈愛,又給孫女兒們好東西。我不敢比肩,也不能不盡心意。都說過兩日要下雪,恰新做了幾件褂子,就拿過來,給她們避雪穿。”

賈母笑道:“我做祖母的不錯,你做太太的也不錯。”

娘女幾個坐下說笑一陣,那邊邢夫人也聽聞了資訊,趕過來賠笑道:“明天林姑老爺和那邊舅老太太來,姑娘們都頭一次見遠客,我做大娘的也沒什麼能拿出手,幾件不入眼的東西,平時戴著頑罷了。”乃是精緻宮絛、荷包、五彩蝴蝶穗子等物。三春、薛、史也都謝過,各領一件便是。

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

姊妹幾個相互看一眼,探春方上前回道:“林家的人來,老爺打發來叫去了。”

賈母點點頭,方欲說話,有人回說:“璉二爺過來了。”眾姊妹就迴避了。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座上坐了。

一時賈璉進來,向賈母叩頭,又向三人請了安,方說:“老爺讓我進來稟告老太太,明天林姑父並章家二老太爺一家過府,先在榮禧堂會客,再到這邊見禮。老爺現已請了學裡的太爺過來。大老爺、珍大哥一起相陪。派了孫兒明天一早到林府,奉車轎過來。”

賈母點頭,問:“寶玉怎麼說?”

賈璉回道:“老爺吩咐在外書房相陪。”頓一頓,又道:“明日林姑父那邊共四位表兄弟過來。老爺讓寶兄弟預備兩篇得意的功課,明日拿給林姑父與章家兄弟們瞧,說是今天就不過來老太太這邊了。”

賈母就呆一下,隨即笑道:“好,好,好。你林姑父是探花翰林出身,章家表兄弟也都取了功名,老爺請他們給寶玉指點切磋,正該是這個道理呢。”就喚人來:“吩咐廚房,就說我的話,多送一份參茶並點心到書房。”又叮囑賈璉:“告訴你老爺,明日客來還有事忙,今夜不可太過勞乏,還要早些歇息方佳。”

賈璉應了,見賈母並無多的吩咐,這才告辭去了。賈母等自說話玩笑。並不贅述。

如今轉過來說賈寶玉。卻說那日林如海攜黛玉拜見外祖母,寶玉因秦鍾之事,早起出門,事畢迴轉,早已錯過迎接。他不過在賈母跟前見了林黛玉一面,便即到前面賈政跟前侍奉,陪林如海、章回、章程說話。雖是年輕人默契相投,傾蓋如故,但念及與黛玉半載相別,不能傾訴慰問,也是抓心撓肺,十分難捱。

偏偏賈政見了章回這等青年舉子,喜愛羨慕,就對自家惱恨起來,與王夫人兩個一起,立逼著寶玉用功。寶玉雖藉著孝順賈母,推脫逃避、減料偷工,到底不比先前賈政操心省親別院、對他不管不問時輕鬆自在;又有心出門,徑上林府拜見姑父,奈何賈政只盯緊了他讀書,外面凡事皆吩咐賈璉,並不使他知道。於是日子一發煎熬。直到前一天章家送拜帖,知道林如海、林黛玉到時也隨從過來,寶玉喜得無可無不可,只盯著西洋鍾時刻指標一頓一頓地過,就身子拘在賈政書房裡,心念神思早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賈政原是想借重妹婿學問見識,指點自家兒孫功課,撥去茅塞,使得開蒙啟智,文章煥然。他也知道如今膝下二子一孫,只寶玉最有天賦,又有詩文捷才,如何不在他身上用心?有意磋磨歷練,現逼幾篇好辭佳作出來,拿給林如海,既師出有名,又不落身份顏面。哪裡想到寶玉在書房圈了幾日,拘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卻是連一篇成句的都作不出來。賈政氣得要打,又怕賈母、王夫人阻攔,也怕打重了不好見人,只好厲聲嚴詞,教訓兩頓作罷。

恰這日林如海送信來,說章霂、陳氏等作客之事,順便就提到指點寶玉、賈蘭等事:“不必多備功課。只令選取近一二年中,自家以為最佳之詩、文各一篇,他人評點最佳之詩、文各一篇。觀之足以。”賈政於是急命人叫寶玉,吩咐:“就在書房,細細斟酌回想,默寫出來我看。”

這寶玉原是聽說林黛玉遣了紫鵑過來,與湘雲等急忙到迎春房裡相會。哪想到不過才說了兩句話,就有賈政命人來傳。他又不敢違抗,一步一挨到了賈政書房。聽說不用另作新文,倒是先松了一口氣。然而隨即又糾結起來:詩詞易得,文章做的卻少。況且常日最恨時文八股,不過學裡佈置時做一兩篇,含糊敷衍而已,哪裡拿得出手?至於古文,雖比八股做得多些,一者總數還是有限,二者縱有一二自家得意的,少年人意氣狂妄,又如何敢拿給賈政?如此少不得重新斟酌,修改妝飾,其中苦惱自不待言。

——他卻不知道這原是章回一句提議:因林如海問起對賈家人觀感,寶玉、賈環、賈蘭等人性情學問,章回略說了那幾個兩句,就說寶玉:“年紀雖小,難得赤子天真,又有文思才情,不在陳規舊俗拘束之中。倘有心琢磨,倒該細查學問根基,瞭解日常讀書的偏重才是。”這正是章家歷來“人各有異,因材施教,順其自然”的路子。林如海亦深知二舅兄如今只有寶玉這一個嫡子,岳母又素來最是偏疼,也有意效力、多加心思點撥,故而特地在信中與賈政說明。總是林如海的一番好意。奈何寶玉有嚴父約束看管,半點順心不得了。

這寶玉到底不比其他無才庸碌,一番用功苦思,到這日近晚飯時,四篇詩文皆得了;認真謄抄清楚,恭恭敬敬遞與賈政。賈政拿來看時,先見一筆小楷,字法學的二王,入目清雅蹁躚,細品則透出一股子簪花婉媚之氣;再看篇章內容,輕靈脫俗,搖曳成文,雖有些用典生疏、見識稚嫩,不掩一派天然意韻。賈政就忍不住點頭。忽一眼瞥見寶玉窺頭探眼,神舒氣松,賈政猛地沉下臉來,罵道:“作死的孽障,我竟並不曾見你有過這樣的文章!定是從哪裡抄來,敢在我這裡弄鬼!”

嚇得寶玉雙腿一軟跪下,直道:“再不敢這樣!實是兒子用以前功課修改的,並非別處抄來!”趕緊說出原文是哪一篇,這裡楔入的又是哪一段。說完伏在地下,顫著聲說:“求老爺明見。”

賈政聽寶玉哀哀求告,早知道是自己一時想岔,看他嚇得這樣,心裡也懊悔起來,軟了聲叫寶玉起來。寶玉站起來,兀自不敢抬頭。賈政見他垂頭搭腦,再無平日意氣,一時又惱火起來,罵道:“縱是原有的文章詩詞,如今不過一日,能改進到這樣,可見是平時不用功之過!”

賈寶玉一句話也不敢辯,抖著腿站在地下。賈政發了一通火,心意就又迴轉過來,抬手示意寶玉倒茶。待寶玉奉了茶來,接過吃了,又讓他自己也吃一杯。方才嘆道:“你也別怪我一味嚴厲,你也看看你林姑父那邊家裡幾個!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人家都讀書進學,靠自己本事取功名立身。你往日只愛跟著那一幫子膏粱紈袴廝混,卻不知道自己不從科舉正路上晉身,就站在親戚至交跟前,也多少就要低一低頭、矮一矮腰!何況你又不似我,總不能指望再有一重天恩蔭賜,加官仕宦,則將來在你林妹婿跟前,該要如何立足?——那小章相公,早晚是觀文、資政殿上的人物啊。”

這寶玉難得聽父親剖白,當著這一番溫言慈語、苦口婆心,正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突然聽到“林妹婿”三個字,就似萬里晴空陡然一個焦雷,炸得三魂飛散、六魄無著,心神忽忽蕩蕩,全不知到了何處。

賈政見他張著口、白著臉、凝著眼珠子,只當是自己當頭棒喝,震動未知未覺,嘆一口氣,也不多話,倒背著手慢慢往門外踱去。

寶玉一個人站在書房裡,呆呆怔怔,不知時辰。直到他那小廝茗煙眼看天晚,賈政也沒留人,也沒留話,也沒人送晚飯,偷偷摸進房來,才發覺寶玉情形不對。偏偏又是在賈政書房,不敢高聲,只拽著寶玉衣服一通猛搡。寶玉猛地一震,眼珠子動起來,慢慢轉了兩轉,這才定定看著他,倒也認得名姓,嘻嘻傻笑著問:“茗煙你怎麼進來這裡?仔細老爺打你。”

茗煙就覺得不好,顧不上多問,拉著寶玉就往外走。寶玉出了書房,忽而走得飛快,一直走到迎春房裡去。這時迎春等皆在賈母上房吃飯,屋裡只有兩個老婆子看守,遠遠看見寶玉飛一樣過來,都上前侍奉,問:“二爺怎麼這會兒來?”

寶玉也不看她,腳步還往裡頭走,一邊走一邊問:“紫鵑在哪裡?”

一個婆子就笑道:“二爺可來晚了。紫鵑姑娘已經家去了。”

寶玉就呆一呆,說:“家去了?哪個家去?她家不就在這裡麼?又往哪裡去?”

那婆子未查有異,只管笑道:“二爺說什麼話。如今她是林家人,自然回林家去。”

寶玉就站住了,嘴裡顛來倒去念著“林家人”“家去”兩句話,額頭上就有汗涔涔地下來。那兩婆子這才看到他臉白得嚇人,頓時慌張起來。茗煙這時趕上來,見寶玉身子已經左右不住地晃,趕緊一把抱住,叫道:“二爺醒醒,回去歇歇吧!”撐著寶玉就要回房。

旁邊那答話的婆子卻是個有計較的,見寶玉這樣,茗煙年紀小,又是單人獨力,便跟另一個說:“我和茗煙小哥送二爺家去。”就跟茗煙一邊一個架著寶玉回房。

到門前,襲人、晴雯、麝月、秋紋早一齊迎上來,架的架、扶的扶。襲人嚇得只問:“二爺這是怎麼了?”急拽著茗煙問究竟,道:“二爺是你服侍的,今兒好好的出門,這樣子進來,到底怎麼個話?快說!”

茗煙就叫起屈來:“花大姐姐問我,我又問誰?老爺書房,豈是我能進去的!實在見沒人,奓著膽子摸進去,哥兒就已經這樣。我哪裡知道怎麼回事!”

這邊麝月等早悄悄請了寶玉的奶孃李媽媽過來,又是掐又是拍,好一通折騰,寶玉方才“唉喲”一聲叫出來。李媽媽等人正要鬆口氣,就見寶玉捂著胸口,喊一句“心好疼”,身子已經軟倒在地下。嚇得眾人忙亂的忙亂,轉圈的轉圈,叫嚷喧騰,不多一時,就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怎麼回事。襲人等無法,只能回明了。這邊傳話的丫鬟也嚇著了,趕緊飛報賈母。

賈母原本高興,帶著眾閨秀吃了飯說笑,又有王熙鳳湊趣,忽然聽聞此報,又驚又急,立時就往這邊來。王夫人母子連心,比賈母來得還快,見寶玉在床上,全身緊緊縮成一團,手握著胸口口聲聲喊疼,早忍不住撲到床前大哭起來。賈母年紀雖老,眼睛卻還不花,一眼看到旁邊押著的茗煙,眼眶裡頓時就有火冒出來,喝道:“拿那小子過來!寶玉這是怎麼回事,還不快說!”

眾人就把茗煙拖過來。茗煙哭道:“實在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只在老爺書房外頭,然而也沒聽見屋裡有打罵。老爺也是一早就帶了人走的。”

一番話說得滿屋子人都懵了:賈政教子嚴切,或打或罵,皆屬尋常,便弄出一個什麼好歹來,也無甚奇怪。然而不打不罵,只撂了寶玉一個人在屋裡不管,結果就致使如此形狀,其中究竟,實在是想不出來。賈母無奈,一邊叫速去請大夫,一邊命立時傳賈政來見。

這賈政下午書房教子,一番言語棒喝,震動寶玉,也把自己老懷觸動,撂了寶玉出去,悶悶的也不想吃飯,隨意就走到趙姨娘房裡來。趙姨娘早聽說這幾日賈政押著寶玉用功,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只陪笑著布了幾樣清淡粥食,伺候賈政坐在屋裡發呆。哪裡想到一時就遠遠有人吵嚷起來,然後賈母跟前的人來尋賈政,說寶玉不好了。賈政趕緊過去。賈母也不管周圍許多人,只一把揪住手拖到床跟前,怒罵:“我不管你都有什麼話說,逼死了他,我只跟你要命!”

王夫人也痛哭,滿口叫兒:“你若是有個好歹,我也跟著去!”又拽住賈政,哭道:“寶玉不好,都是我的錯,老爺只拿了我的命去,勒死了眼看不見,倒也乾淨!”

賈政見寶玉這樣形狀,也不知原委,本來十分焦急,哪知賈母、王夫人一通哭嚎,口口聲聲都是責問自己的話,心裡委屈就似吹了氣的氣球一樣猛然膨脹起來,然後騰地一聲炸個粉碎——當時破口罵道:“孽障又作死給誰看!我是惡言兇語說了你一句,還是家法棍棒加諸於你一個手指?假模假樣裝死充病,欺祖瞞母,陷害親父……你今天就不真死,我也要再一頓打死!”

一番話嚇得賈母、王夫人都住了聲。床上寶玉“哎呀”一聲,蜷起的身子忽然一鬆,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賈政一時也怔住,就見寶玉死死望著自己,問:“林妹妹,可是真的——家去——”

寶玉語不能成句,賈政兀自不解,旁邊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早明悟過來。賈母就垂下淚來,一把摟了寶玉,哭道:“你這實心孩子,原來為的這個——你快把祖母嚇死了。”

王夫人也捉著寶玉的手哭道:“知道你跟你妹妹好。她從小來的,你們姊妹兩個一起長這麼大,比別的姊妹都不同。這會子熱喇喇的說一個去,你傷心也是應該的。只是天底下姑娘家都要嫁人,哪有兄弟姊妹一輩子的道理?你就再難受,也要想著你妹妹得了好人家,也要替她高興才是!你只管為姊妹分離傷心,就不管老太太、老爺和我替你擔心了!”

說得賈政臉上陰雲稍散,面色微霽。然而寶玉卻是面色由白轉金,而後哇的一聲,就吐出一大口血來。王夫人嚇得眼淚兒都住了。周圍的人盡慌了神。只有賈母摟定了寶玉,喝道:“鳳丫頭扶你太太家去!珠兒媳婦看好你姊妹們,都帶出去!所有人不許嚎,不許亂走!叫璉兒過來,問大夫怎麼還沒請來!”

眾人還在惶恐,旁邊賈政回過神來,喝道:“還不聽吩咐,都滾出去!”眾人這才趕緊出去。賈政就親自扶了寶玉在床上躺了,接了丫鬟遞的帕子擦臉擦嘴角,一面擦,一面垂淚道:“這個不孝的孽障,你就什麼時候起了糊塗心思,也不知道自家努力上進,又來連累老太太傷心。”

這寶玉乃是震驚之下,急火攻心,痰迷了神竅。而今一口血吐出來,心口兀自劇痛,神志卻漸漸明白起來,也知道父親、祖母皆在身側忙亂,眼睛看到滿臉滿懷都是憐憫慈愛。就小聲說:“不用忙。不相干。我已經好了。”

賈母與賈政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明白,都高興起來,然而看他臉色,擔心又加重了幾分。賈母便摟著他問:“到底覺著怎樣?”

寶玉道:“只心上還有些酸酸的疼。”

賈母含淚笑道:“既這麼,就無大礙。一會子大夫來看過,開兩副藥吃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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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賈璉便引著王太醫進來。診了一回脈,也說不妨。賈政、賈璉就請到外面看藥方。一時,按方煎了藥來,賈母、賈政看著寶玉服下,果然安安靜靜睡了。吩咐了丫鬟們仔細照管,賈政這才扶著賈母出來,道:“今天的事,全賴母親了。”

賈母搖一搖頭,嘆道:“明天還讓寶玉安生養著,就不要叫出來了。蘭小子也不小很多,老爺帶著在親戚跟前露一露臉罷。”賈政點頭應了。賈母又道:“有一件事,本想看看再說,如今這頭鬧出來,怕等不得了。”

賈政會意,退後一步,向賈母拱手道:“全憑母親做主。”

賈母就笑起來,拍一拍他的手,示意起來。賈母道:“但也不是太著急。禮法說,長幼有序。寶玉上頭還有姊妹。我已有了些眉目主意,只等著明天看罷。”

賈政聞言就呆了一呆,想要講些什麼,張開了嘴,才猛覺無話可說。只得抿緊了唇,扶著賈母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上房不提。

作者有話要說:  那什麼,最終還是讓這個“炸-彈”引爆。想想原著裡,情辭試忙玉一回,寶玉的一片痴心畢竟讓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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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了個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