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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六回下

卻說第二日章回晨起,與太夫人問安並用早飯後,便請了一間淨室,親自掃案焚香,又更衣沐浴,先沉心靜氣研了一大缸墨,而後另取一隻小硯,重新研了墨汁做抄錄之用。落筆前,又默默唸誦了兩遍《心經》,這才鄭重下筆,卻是抄寫的《法華經》,《如來壽量品》一卷。

章回抄一頁,頌一頁,每抄一頁前,又必定先唸誦《心經》一遍。這廂黃象來尋表兄,看見他如此,忙告訴祖母章太夫人去,說:“那屋子裡也無火盆,又不挨著地龍火牆,平時向來不用,凍著表哥可怎麼好?”一邊又說,“不過是抄兩頁經文,外公那邊又不信這個,表哥書院裡頭學四書五經,也不能信,這般排場卻算甚麼?”

一語未了,章太夫人早掩了他的嘴去,連念三遍:“童言無忌大風吹去!”然後才把黃象一把摟在懷裡,道:“我的兒,叫這麼大聲做甚?當心菩薩聽見了怪罪。你哥哥是誠心的君子,認認真真替你外祖抄經求福,可經不得你這麼嚷嚷。”

黃象卻只管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君子不是要敬神明而遠之?”

章太夫人道:“但你也知道敬神如神在的理兒。且不要鬧,讓你哥哥完了他這一番功果。”又命傳自己小廚房上管事的媳婦來,吩咐:“這幾日單與回少爺做一份,也不必淨素,清爽潔淨就好。日間茶水果子用心備下,口味兒要較平日淡五分。”

黃象又問:“那屋裡冷,怎麼辦?”

章太夫人笑道:“平日不言不語,偏遇到你章家表哥就恁多話?”隨後細細告訴他:“你道那屋裡有多冷?昨日你父親與我說後,便叫人收拾過。他雖抄經,又不是整日住在裡頭,該怎麼做,那些婆子下人難道還要多嘴一說?再者你哥哥也不是那等風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紙糊人,身子骨原好,他自家心裡也都有數,就這一點子冷是不妨的。你往日跟你父親出門也多,如今又該要讀書進學,竟不知道那貢院裡頭是什麼光景?真正讀書人,倘若連這個都熬不過,那便再不必走這一條路的了。”

黃象這才放心,告辭了祖母,轉身又向章回處奔去。章太夫人不禁好笑,先叫跟的人追緊了,莫跌了碰著,繼而轉頭向一旁坐陪的林如海道:“你看可不有趣?世上一物降一物,有象小子這樣平日惜字如金麵皮鐵板的,就有回哥兒那樣能每次逗得好一通聒噪煩人的。”

林如海笑道:“侄兒貌冷實熱,入微細緻,總是姨母和表兄的福氣。且才學上頭又不必愁,我前日在表兄處見了他幾篇文字,已大有誠懇務實之氣,真真吾家千里駒。”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文字方面並不擅長。條理清楚還罷了,只是通篇的‘有骨頭沒肉’。倘有三分文采,九成九是他回表哥幫忙潤色。他父親常與我說笑,說平白淺近與枯瘦寡味,他兄弟兩人文章便是最好註腳——雖並不至於此,到底也叫人頭痛。”

林如海道:“象侄兒年紀還小,不愁什麼。只慢慢拗過那些去繁至簡的偏執便是。可以讀一讀汪藻。”

章太夫人思量一回,點頭道:“汪浮溪的四六最佳,閎麗精深,傑然天下。詩作也是清新洞達,寄興深遠的。小子們讀來卻是正好。”望著林如海,道:“不愧是探花公,見識到底不凡。”

林如海忙謙遜幾句,又說:“若那幾篇出自章回之手,意思倒又有不一樣。不知他平日愛讀哪些書,又做的什麼句詞?”

章太夫人先不答,眼睛把林如海上上下下看一遍,這才慢慢笑道:“我平時也不常問他們小人兒家這些。只是聽他伯父講,在歷家名家人物裡頭,他對同叔頗有些偏愛,和過好幾首《浣溪沙》、《鵲踏枝》。不過,到底才十幾歲人,距離大晏風姿,差了不是一步兩步。”

林如海笑道:“晏殊深情贍麗,少年人能得其一二分閒雅就不容易。倘果然學到真精髓形貌,難道不是他的天賦才能?”

說著,林如海再問章太夫人具體文詞。太夫人便與他一篇篇說過,兩人就辭藻用典細細討論。太夫人又叫去取了家中這一輩日常課業來,也批、也評、也品,倒也十分自在和樂,竟至晚飯時辰談興猶未能盡。還是王夫人聞信,慌忙請了黃幸來說:“不止在這一刻,各自保養要緊。”姨甥兩個這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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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夫人命取了日間所記兩人討論言語的冊子來與黃幸,說道:“你也看看罷。好的壞的,都在這裡,可該是時候把族學裡頭的事情頭頭腦腦地都仔細問訊一遍了。老二一身文人氣,閒散疏放慣的,有些東西到底不行。”

黃幸看了冊子,忙道:“母親用心,兒子都知道了。就尋個時間與二弟說。”母子兩個又說了一通話,然後才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接下來兩日,章太夫人得閒時還是請林如海論文談詩,評點小輩們功課。這邊與章回之父章望的賀禮等事也都各項周全,管事楊正林與教練張猛到內院裡稟告並問啟程。這裡林如海早命人回揚州,快馬取來的數件賀禮,交予楊、張二人,叫隨尚書府的一同送往常州。而章回的經書也抄妥完工,用一隻小葉紫檀的方盒整整齊齊裝了,由黃幸帶著一同前往忠獻伯王劭腋先ァg扒昂蠛笞苡指榱慫奈逄旃餼埃祿卣獠虐荼鴯米婺剛綠蛉擻氬富菩遙低鼗綽臚罰け贛稍撕鈾範v菁抑腥ァ

待到碼頭,尚書府管事楊正林先趕一步,吩咐那僱的船家幾句話。這船家也是他府裡用熟了的,見這般陣勢氣派,心中早是有數,忙一一應了。這邊章回則是看著小書童進寶招呼著船家孩子,將自己隨身東西一樣樣從馬車安置到船艙裡去——其實也不多:幾件衣服,一套筆墨,一箱書,一個扎結實的素面布包而已。反倒是這些天進寶在尚書府從黃家童僕那裡或得贈或贏取的零碎東西有一大堆,什麼吃食、衣服、荷包、哨子、口弦、竹蜻蜓、九連環、紫陶泥人、玻璃子彈珠、黃銅柄的放大鏡……應有盡有,倒似開了個雜貨鋪子一般。章回禁不住笑道:“你這一趟,竟是土匪打劫、蝗蟲過境似的,可坑了那府裡大大小小的不少罷?”

進寶立刻回道:“哪有的事!我又不弄他們銅鈿銀角。只是幾個平時吃用不了的東西。再有那些機巧的小物件,他們又不愛玩,白放著也是可惜,不如我拿過來,也是‘物得其主,能遂其用’的道理呀。”說著還把頭點了幾點。

章回拍手笑道:“乖乖不得了,這才幾天工夫,就這般的伶俐了。果然我這大伯父府裡風水最好,養人也養得精乖活絡。出門的時候著急,謝了一圈,到底把這件事情給落下了。楊叔回去幫我再向伯父帶個謝才是。”

楊正林看他們打趣,忙湊來笑道:“這個謝自然帶的。不過進寶小哥僕似主人,天生價的聰明伶俐,凡事學得又快,聞一知十,可也不是咱府裡那些粗頭笨腦的可以比得了。”

章回道:“楊叔又說笑,誇得這小子臊了,麵皮紅得可跟猴屁股似的了。”然後謝了楊正林相送之情,再說了幾句話,這才帶著進寶一起上船去。船家收了舢板、松了繫纜,就待揚帆啟程,往常州去。

這進寶是章回讀書時候偶然買來,留在身邊做書童伴讀也只得一年時間有餘,還未離開過南京。此次隨章回返家,進到船上,新奇歡喜不已,這裡看看那裡摸摸,又與船家小子閒話,一刻都不能停歇。口中還直說:“可要回常州家去了,就是這艘船!不曉得速度可快?對咯,象少爺說船行水中,最有花樣,還好測風測水,比那府裡後花園水槽子裡強百倍千倍。”

章回坐在艙裡,笑罵道:“這小猴兒,又現形!還測風測水,當起屋造牆看地相麼?一會子到運河上頭再鬧不休,小心跌下水去,被大魚吃掉。”

進寶吐舌,一溜煙出去,跟船家小子蹲一處看開船。一抬頭,突然岸上一陣亂,人向左右閃開一條道,隨後一輛騾車直衝過來。進寶認得人形,慌忙叫道:“哎呀相公快看!那來的可不是謝相公?這是來送行的麼?”

章回聞言疑道:“不曉得。他來做什麼?”一邊起身出艙看。這時騾車已到了岸前石階,謝楷從車上跳下,隨手從腰上抹一隻荷包丟給趕車的車伕,便抬頭衝這邊船家叫道:“先莫解繩,放舢板過來!等我上去再開船!”一邊說,一邊已經撩了長袍,一副船家動作稍慢就要自家跳上來的架勢。

船家忙用眼睛看章回。章回心知有事,於是向那姓水的船家點點頭,說:“接了他來。”船家這才放了舢板,謝楷輕輕巧巧兩步上了船來,一扭身就往船艙裡鑽,口裡連說:“開船!開船!”

章回忙向那船工說一句“水老哥,先不開動。”跟著到艙中,扣了謝楷肩,問:“這是怎麼說?”

謝楷只笑道:“說甚麼?知道懷英尊長生辰,自然要去祝賀的。同窗這幾載,可別說連這個情分都沒有罷?”

章回見他雖笑著說話,眼光卻左右遊移,眼底更有幾分鬱氣。心裡狐疑,口上卻不免說:“自然有這個情分。只是你來得也太嚇人。事先又沒遞個話,或打個招呼,我竟全不知道。”又往碼頭上略張一張,問:“阿付呢?怎的沒跟你來?還有其他的小子都在哪裡?”

謝楷道:“向尊長拜會行禮,怎好帶那些童僕?我教他們都在家裡。”轉向一旁進寶,道:“這一路上少不得倒要偏勞你,這裡我先行個禮先。”

進寶忙一閃躲到章回身後,探頭說:“可當不得謝相公的禮。且我不是阿付,也不知道怎麼伺候。”

謝楷笑道:“你怎麼伺候你家相公的,就依樣兒對我。”

章回見他兩個說得有去有來,只得插口,問:“啟莊且慢。先答我一句話,你這到底是來做什麼?我是要回家去,且與先生們說定,最早今秋才回的。”

謝楷點頭,說:“知道。所以我才追來。既賀你家大人的壽,也認一認懷英的家門,全我們同學幾年的情分。”

章回聽得哭笑不得,說:“怎的我聽你說的,竟有個不告而別的罪過?”再看一看謝楷,見他神情甚堅,方才嘆氣道:“罷了。你怎麼說,我就怎麼聽。”向船家說:“水老哥,開船吧!”轉回向謝楷,說道:“先坐。艙裡狹仄,若氣悶,支了窗子不妨。只是手爐須等一刻才能得,你先忍這一會子再說。”

謝楷見章回應允,臉上早顯輕鬆。此刻聞他言,一時直欣欣然起來,笑道:“出門在外,誰理那些講究。我也沒這等嬌貴。”話雖這樣,見艙門外頭船家娘子提了一隻大的黃銅水吊子來,遞與進寶,進寶又取了章回自家隨身的茶具沏了釅釅的茶,再配了兩色點心一併送上艙裡小桌來,頓時露出喜色,說:“正好。我早飯也沒怎麼吃得,懷英可一起?”

章回笑笑,只向他隨意一擺手。謝楷也不見外,拈了點心便吃喝起來。一時船早順流東下,離了碼頭,往延陵古邑、常州名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