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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第五十六回下

林黛玉到得文昭公府, 眾姊妹皆在舒眉處聚齊。卻說舒眉的好日定在臘月廿六, 家中兄弟姊妹為的要好,近半月來藉著各種因頭, 其實已會過數次。直到今日廿四,才是舒眉做東,正經最後一次閨閣會宴。眾人一面為舒眉賀喜,一面十分不捨, 想到此番分別之後,縱然相逢, 怕難再似這等親密,不免有些唏噓感傷。況席上備的又都是好酒,喜憂交集、恣情放懷之下, 一個兩個都過了量。幸而陳氏、尹氏、王氏等早有佈置,令左右跟著的人仔細留心,見她姊妹吃醉, 一邊小心服侍了,一邊趕緊報到上房來。陳氏等也過來看了一回, 各自守著在床上安睡了,方才放心家去不提。

及至次日,眾女各各醒轉, 不免羞赧尷尬。虧得京中風俗婚禮前日女方送妝,恩平侯府催妝眾人一早上門,章家自要茶水酒宴款待,又要依著慣例再三催請拒讓才肯正式發妝, 鞭炮震天鑼鼓齊鳴送舒眉的嫁妝出門。此番熱鬧歡騰、喧囂忙碌不必多言,倒讓後頭閨秀們好歹躲過數落言語。及至尹氏、王氏交接了嫁妝、佈置畢新房返回,才在舒眉屋裡看見老實陪著她坐的諸人,又有陳氏摟在林黛玉在旁一起說笑。見她兩個來,陳氏先笑道:“你們辛苦了。這裡幾個我也都教訓過了。大喜日子,隨她們開懷,沒耽擱了正事就好。”

尹氏、王氏被堵了口,只得各自瞪了女兒兩眼,上前向陳氏稟告蔡家情形。因說:“大姑娘的嫁妝送過去,蔡家那邊觀禮的沒有不讚的。尤其是那兩箱子書在院子裡一樣樣排出來,當場就有十好幾個紅了眼。大姑爺都親身下場攔人,老侯爺更扯高了嗓門直叫護衛把門戶守嚴了,唯恐就被人夾帶走了一卷兩卷。侯爺侯夫人也又是緊張又是高興,侯夫人拉著我們直說僅憑此一項,幾年間便沒有別家娶婦能比得上實惠得臉。”

陳氏大笑,道:“算他家識貨,知道別的都尋常,就這兩箱子書萬金不易。”原來舒眉的嫁妝裡頭有一項,乃是章家闔府男子,凡開蒙者人手一部抄的圖書卷冊——也不拘四書五經、史記方誌、道經佛典、詩詞曲賦、名家文集、小說雜論,各人只揀自家心愛的親手謄抄一份,送與舒眉紀念。那些年紀小的,不過抄一篇《大學》《中庸》《孝經》也就罷了;年紀稍長且進學的,抄的經典篇章仔細選過不說,連歷朝歷代各人註解也一併精心挑選抄錄。又有長房章霈以下,章望父子三個抄了整部的《文昭公集》和《善庵集》,章曜父子四人抄《文華公集》,章畢父子三人抄《顧塘新編》;二房章霂及子孫抄寫《五經集解》《十七史疏正義》;四房章霑及子孫抄寫《黃石方先生文集》《廣雅疏》《方言箋證》等整部的文章論著。再有舒眉之父章軫、伯父章望、林海、黃幸,以及章回、章偃、章僚等一輩的要好兄弟,或是四方蒐羅到各種佳篇名著的孤本善本,或是憑著學業優績到自家藏書閣裡借閱的累代珍藏,統統抄錄出一份,又在抄本上批點品評註解,一起給章舒眉以為添箱——要知天下文章億萬,翰海無垠,一家一族所藏再豐,相較起來也不過九牛之一毛、十木之一葉,章家本宗區區百十號男子,就是再眼界開闊、精挑細選,更用盡一世時光抄錄註解,又能幾何?不過是世代以文章學問立身,送女出門,陪以手書的文章經卷,藉此寄託一片祝福囑託、關愛之情罷了。故而章家嫁女,男子都先在此一事上心,至於尋常所用的金銀器物、首飾衣裳、傢俱陳設乃至房舍田土、奴婢僕扈反而落到其後,或者索性託付給家中主母料理,再不操心多問。陳氏早知道此一習俗乃常州顧塘章家獨有,滿京之中更無第二家,果然這日送妝曬妝,旁的物件再是預備精心,恩平侯府這等富豪勳貴之家看來皆不足為奇,只有這兩箱子書冊,能叫人目眩神迷、震魂懾魄。

尹氏又道:“聽好些個觀禮的客人說,原以為自家好書也不少,今天一看,從大姑娘的嫁妝裡隨便揀一部回去,都能當壓箱底的珍藏。又有好幾種書,聽說藏在江南某幾家的私庫裡,守著‘書不出閣’的規矩,外人只有眼饞的份兒,今天總算頭一次見到了正經抄本,真正開了眼。老侯爺還跟四爺嚷嚷,說明天婚禮正日怕不要多上幾撥客,他們一家子老大粗多半應付不過來,千萬請二老爺帶著爺兒們一起早早過去壓陣呢!”

陳氏哼一聲道:“他蔡家這是得了便宜賣乖,存心炫耀呢!”招手叫早紅了臉的舒眉到身邊,笑道:“你老公公就是這麼一個招搖的人,其實心裡明白著呢。難得他家肯作出這般姿態,倒是安了咱們的心——姑娘過去,必定不肯有一點委屈。”

說得眾人都又向舒眉道恭喜,臊得舒眉直往陳氏身後躲。陳氏笑道:“你們也鬧夠了。明天大姑娘的好日子,且有的忙。都去睡覺。”看舒頤站起來,也不等她張口,便說道:“也不要說什麼擔心不安穩,要陪著一起的話——你們姊妹間這些日也黏得夠了,昨個兒還鬧了一宿,今兒再說上一晚,明天哪裡還有精神?一會兒眉丫頭就跟我睡,叫你們誰也沒話說。”

舒頤等只得悻悻作罷,上來同舒眉告辭,約定明天再一起過來送她出門。尹氏親送林黛玉回府,王氏看著閨秀們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這邊陳氏自帶了舒眉回房,洗漱收拾畢,寬衣臥下。伺候的人都退出外間去。陳氏便跟摟抱小兒一般將舒眉摟在懷裡,舒眉也偎住了她。陳氏不免笑道:“老大的人,還跟小孩兒似的。”

舒眉道:“只我一天沒出門,就一天還是小孩兒。何況在祖母跟前,便長到七八十歲,一樣都是小的。”

陳氏點頭嘆道:“話是這樣。只是到底明兒你就正式出門,真正是大人了——按說姑娘出閣前這一晚,照理是要做娘的教導女兒幾句。先時在常州家裡,老太太、四太太還有大奶奶想來也都跟你說過。今天晚上原不需要我再多話。留你在我這裡,只當是我替你姊妹們預演預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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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眉笑道:“我知道。我只當替二妹妹三妹妹五妹妹聽太太的教訓。”

陳氏一笑,闔了眼,停了半晌才說道:“姑娘要到別人家去了,我這裡有兩句話、兩件事要告訴你知道,千萬千萬記牢靠了。頭一句話,做妻子、做媳婦、做母親都是一樣,第一是要做人,做好人,要行正道,切不可有黑心、壞心、害人的心。”

舒眉便嗯了一聲。陳氏閉著眼冷笑道:“你‘嗯’是知道了麼?我要告訴你的話是,人就是偏心的。天生一顆心在腔子正中的,百萬個人裡都未必尋得出一二。所謂生來的秉性,一個人,有些紅心、白心、私心、偏心、名利心、嫉妒心、好勝心、望高心、恐怖心、謹慎心、無名隱暗之心,乃至種種不善之心,都是再自然不過的道理。只是人行於世間,真正要走、能走的只有堂皇正道。所以存心止於不善,決計不可為惡。一旦黑了心腸,去做了那等壞心害人之事,就是把整個人都陷到了汙泥淖裡,再也爬脫不出、清洗不淨。都說高門大戶後宅陰私,無數不可說不可理之事,大染缸子一樣的所在,再清白的好人進去都要和光同塵,這純是放屁。只有那等原本就有瑕疵、有管路縫隙之類破綻的雜石假玉,才會叫外頭髒的臭的東西侵浸進去。當真一塊赤金丟進去,就是十年百年,成色又能有什麼改變?守住本心,真正存了定性,做好人、行正道,自有那百世不易的天高地闊。”

舒眉聽了,忍不住喃喃念出兩句,道是:“誠心正意,俯仰無愧。”

陳氏聞言輕笑,道:“知易行難,莫過於此。然後是第二句要告訴你的話,聽好了。”卻頓了好半晌,方才凝聲道:“眉丫頭,你要記住了,婚姻是夫妻兩個的事情,什麼公婆、長輩、兄弟叔伯、姑嫂妯娌乃至於兒女,統統都是虛的,只有夫妻要好才是真的。身為女人,要麼乾脆在家不嫁人,既要嫁人,這嫁的男人就是你此後一輩子的命!活著,只跟這一個在同一個被窩裡睡;死了,也只跟這一個在同一個土墩底下埋!所以既做了夫妻,你第一要對他好的人是你男人,你唯一要上心在乎、要對他好的也只有你男人。有了你男人,然後才有公婆、叔伯、姑嫂、兒女之類;只要夫妻兩個要好一心,你便是處處招毀,事事惹謗,上下埋怨,人憎狗嫌,在夫家一樣能站得穩牢!要是反過來,闔家滿府沒有人說不好,偏偏只有丈夫不喜歡,才是實在苦了自己,才該要一頭碰死的乾淨!或者這種就算碰死了,也不過一個蠢貨,也未必值得人多說一句同情可憐。”

她這邊說,舒眉這邊就覺著心裡驚濤駭浪,冷汗一下子就涔涔出來,身子更是動都不能動一下。然而陳氏早覺出來,伸手一碰,又在她額上抹一抹,忍不住低聲笑起來。於是翻身起來,親手向旁邊倒了茶叫舒眉喝了,又拿溫水浸了帕子給她擦臉。一時舒眉平復,向陳氏赧然道:“是孫女不經事了。”

陳氏度她神情,知道話出真心,也歡喜起來,摟了在懷裡,嘆道:“我話也說的重,但理就是這個理。你原是最聰明的,別的不論,就家裡這些人,這些年也能看得出來。譬如你大太太,跟老太太能有多少實在親近?再譬如你大伯母、望大奶奶,老太爺老太太做主聘進門來,卻死活不入親婆婆的眼——嫌出身低,不過是個秀才的女兒;識字卻沒讀過什麼書,不會寫文作詩,更不知道經史;性子太爽直,凡事不掩飾,走起路來一陣風,連說話玩笑聲音都比尋常女子響亮,把你那幾個未出閣的姑母都帶得壞了規矩。偏偏進門三年沒有動靜,好容易懷了一個又掉了,十裡八鄉名醫大夫個個鐵口直斷沒有指望……這要換到別的女子頭上,還不該是個死局,還能有什麼活路?可是他夫妻兩個就是要好。孃家身份低,你大伯伯親身上陣教兩個舅子、外甥讀書進學搏出身;不通詩文經史,就編了典故笑話三天兩頭給她講,誰說什麼都能接得上話;性子爽直不留神就得罪人,家裡大大小小刺頭先動手捋一個遍,幾十年老臉面一樣剝下來給別的人做樣子,教她順順當當理家掌權;就是最後人人都當催命符的子嗣,轉眼就能抱養了好好的孩子來,給她做一輩子的倚仗!——眉丫頭啊,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夫妻要好才是頂頭的一樁。這世上所有會難為女人的事體,但凡男人有真心、肯出頭,就再難為不到女人身上!”

舒眉聽這番話,心裡一面震動,一面生出忍不住的心疼來,只道:“大奶奶……大伯母也太艱難了。我在家長到這樣大,卻從來不知道。我原想著,今後凡事第一要拿大伯母做個樣子比方。如今看來竟是我膚淺莽撞,竟把人都小看了。”

陳氏搖一搖頭,笑嘆道:“我都說了,這說艱難也艱難,說不艱難,也是真的不艱難。她這個人,心性品格好,氣量大,又聰明肯學習,凡事敢上手做,上了手就必定擔待到底,不躲不推不含糊,人的能耐就是這麼一點一點打磨提煉出來的。再加上有你大伯支撐分擔,老太太坐鎮看顧,日子自然就順當過起來了。真個比起來,你比她根基還好,本身人才樣樣不差,孃家底氣更足,就該是更勝一成的。到了蔡家,你要拿她作比方,也是一條正當捷徑。只是有句老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只學她為人品格便好,具體行事上頭,章家是章家,蔡家是蔡家。就算老侯爺、侯爺侯夫人真心真意要你帶去咱們家的一套,也只在讀書、上學、教人子弟這些上頭——從明日起,跟著你姑爺,做個有皮有骨、像模像樣的蔡家人,可懂我說的意思?”

舒眉點頭說懂了。陳氏又看一遍時辰,方催著她趕緊睡覺。舒眉將身安在床上,闔目沉息,心內卻把陳氏這一番教導反覆咂摸、細緻掂量,既深感陳氏慈憐厚愛,又未嘗不自慚自愧,唯恐辜負期許,到時連累親長操心憂懷。聽到陳氏睡穩了,才無聲哭泣了一場。然而也不敢再任情肆意,空耗精力致使次日不支,催著自己速速睡去。

如此直至天明起來,形容到底受了些影響。虧是新人素來妝濃,堪堪遮掩得過。且人都道孃家難捨,女兒出閣之際帶些哭容再尋常不過,也無人多話。不過是舒頤帶姊妹們趕來圍住取笑了一番,叫陳氏、尹氏、王氏等笑著轟散開去。然後發嫁、拜堂、合巹,一應熱鬧,不可勝記。